吴三桂这次倒没有因为被重真抢去了风头而生气,毕竟关宁军能够重峦叠嶂般立在山海关与辽东之间,凭借的就是不管内部有着多少派系,但凡遇到外敌便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他冷哼一声,趾高气扬地招呼着袍泽兄弟们端坐了下来。
雪天饮酒,他不香么?为何要将宝贵的时间口舌,浪费在一群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明明胸无大才还自我感觉良好的酸儒身上呢?
于是,两拨截然不同的人,竟在江南饭店的二楼,泾渭分明地饮酒赏雪起来。
不过,黄重真等人虽然动作粗俗,与这文华了两百年的京师气质略有些格格不入,却显然是有着心理优势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的酒,比你们的更醇,更香,更烈,更辣,还不上头,这才应该是男人喝的酒。
在一片羡慕嫉妒恨以及不服气之中,有士子认出了躲在八个高大少年中间装低调的卢象观,见挫不败这些糙汉的威风,便转而对他冷嘲热讽。
同为北漂士子的卢象观,本不想与这些同类把关系闹僵,却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怒而起身,将三句诗冷冷地甩了过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种田很辛苦,农夫辛苦耕作,在所有可耕的土地上都种了粮食,却还是有饿死或者冻死的……
这自古皆有并且人尽皆知的社会现象,本应叫人足够悲伤,可是大多数人于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刻意回避,都在视而不见,都在粉饰太平。
然而现在,这家伙却将这个伤疤揭了开来,血淋淋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从而显示出我们这群喝酒吃肉,还特么大放厥词“下他三年何妨”的所谓士子,如此讽刺,似乎连“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都不懂。
于是,满堂皆惊,却又无法用言语反驳,只得让这口怒气堵在心里。
卢象观落座的时候,吴三桂朝他挑挑大拇指,前者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慨然一叹,一仰头便往嘴里闷了好大一杯烈酒。
吴三桂却立刻很狗腿地为之斟满,前者端起来便又是一饮而尽。
后者又斟满,前者又一口闷。
后者还斟满,前者怒视,无声怒骂:“你他妈的……”
然而不可否认,整个世界都似乎因为卢象观那三句犀利的前人之诗,从而陷入了沉寂,只听得窗外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檐下的大街上。
黄重真其实是个很感性的男人,想起正在关宁锦防线上紧张备战的袍泽们,替大明苦苦戍边于马兰峪的叫花子一般的同胞们。
便忍不住还想往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甚至“何不食肉糜”的士子们的伤口上撒点儿盐,于是便道:“京师的雪都如此之大,何况九边乎?
别说下他三年,便是再下三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便会跨上饲养了一年的战马,成群结队地来我大明打草谷。
腹地士子锦衣玉食,更无切肤之痛,自然是永远无法理解边关百姓与戍边将士心中的那种祈盼,惊慌,与抵触的。
这就是个处处充满了争端的大争之世,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这番见地有感而发,逻辑清晰,高深伤感而又符合实际情形。
卢象观与角落里的那名少年,钦佩地朝重真拱拱手,却都没有说话。
便连最喜起哄的吴三桂祖宽,也都心有戚戚焉——负重前行者,不就是我们这群可怜而又可悲,还不被理解的丘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