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扭头看了眼士子模样的徐凤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脚上草鞋,脚拇指早已倔强地钻出鞋子,对老道士可怜巴巴哀求道:“师父,给我换双鞋呗?”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贵,才换过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换?早让你别瞎蹦跳,偏偏不听!”
孩子委屈道:“鞋子还不都是我编的。”
老道士约莫是有外人在场,不好厉声训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老人不说还好,一说到饿其体肤,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响,老道人做了一个背对徐凤年临水独立的姿势,故作不知。熟悉老头儿脾气的孩子只得白眼挨着饿。羊皮筏子返回这边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问了价钱,北莽道教这二十年香火鼎盛,对于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带上点畏惧,不过撑筏汉子见眼前这位半点不似记录在朝廷牒录的朱箓道士,倒也敢收钱,却是压了压价格,且不按人头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钱囊,够钱过河,如释重负,继而给徐凤年使了个眼色,再对撑筏汉子说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给了徐凤年一个顺水人情,那汉子心知肚明,不过也不好戳穿窗纸,当是得过且过,卖个面子给道人。上筏时,徐凤年朝老道人点头致意,老人轻轻摇了摇袖口,示意徐凤年无需在意这点小事。弱水水势远不如黄河汹涌,河静水清,孩子顽劣,趴在羊皮筏边上,伸手捞水,然后尖叫一声,猛然往后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点给撞入河,汉子怒目相视,这趟买卖本就赚不到几分银子,若是有人坠河,平添恁多烦事,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孩子颤颤巍巍手指着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聒噪多事,大声教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满嘴儒家经典,若非身穿道袍,还真就是个乡野教书授课的迂腐老学究了。孩子惊吓过后,涨红了脸,“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红衣服,还是女鬼!”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红袍在皮筏附近如红鲤游曳,一闪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显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闭嘴!”
孩子气得踢了皮筏一脚,所幸撑筏汉子没有瞧见,否则估计就得加价了。到岸时,徐凤年率先掏出碎银丢给汉子,老道人愣了愣,会心一笑,倒也没有矫情,黝黑孩子估计是被红袍女鬼吓得腿软,率先跳下筏子,摔了个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阵无奈。三人走上简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种异乡相逢同乡的庆幸,拱手打了一个的小稽首,“贫道燕羊观监院九微道人,俗名骆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凤年毕恭毕敬拱手还礼,“见过骆监院。在下徐奇。”
道教与佛门相似,亦有丛林一说,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势大,逐渐权倾三教,一般而言,监院作为一座道观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备不可担任,还要求精于斋醮科仪和拔度幽魂,不过徐凤年看道人装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观的监院,那燕羊观有没有十名道人都难说,这样光有名头的监院,还不如大道观里头的知客道人来得油水足。徐凤年此时负笈背春秋,衣着称不上锦绣,不过洁净爽利,那张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论气度,骆道人与之比起来就有云泥之别了,也难怪老道士有心结交。照理来说渡口附近该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跃道:“师父,那儿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杆,竿头悬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涩,如果没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两碗水就对付过去,渡河钱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实没有脸皮再让陌生书生花销,可自己掏钱的话,恐怕几碗酒下来,就甭想去道德宗那边参加水陆道场了。徐凤年对于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立即说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饿得不行,骆监院要是不嫌弃,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黄老学说,可惜大多一知半解,还希望骆监院能够帮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缓行,孩子偷偷打量这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赏了一个板栗给他,这才对徐凤年说道:“世间根祗在道教,不过贫道学识浅陋,不敢自夸,唯独对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倒是知晓一二,炼气养丹之道,只能说略懂皮毛。”
徐凤年点了点头,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腻桌子,要了一坛酒和几斤熟牛肉,在离阳王朝诸多州郡酒肆都不许私贩牛肉,而擅自宰杀猪牛更是违律之事,在北莽就没这些顾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师父摆脸色,也顾不上。老道士心底还是心疼这个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对徐凤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对矜持许多,小口酌酒,撕了块牛肉入嘴,满口酒肉香味,总算开荤的老道人一脸陶醉,徐凤年摘下书箱后捧碗慢饮,孩子抬头含糊不清道:“师父你怎的今日没兴致吟诗唱曲儿了?”
老道士笑骂道:“你当诗兴是你馋嘴,总没个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