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思绪飘到了那座小时候内心深处既恨且怕的那座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时候他总觉得清凉山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凉州城,才知道武当八十一峰,走出北凉后,更是亲眼目睹许多雄山阔水,随着阅历增加,当年许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头都不由自主地轻减。
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进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觉的迟钝官员,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齐祭酒虽然暂时只是在国子监担任一份闲差事,官职品秩甚至远远不如右祭酒晋兰亭这个后生,更让人难以琢磨的是国子监辖有七学,在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才得以通过新增武学,而学问之高齐天高的齐大祭酒,竟然就偏偏做了这个最不入流的武学监事,论流品,勉强能与的国子学直讲相当,论原先国子监内的座位交椅,门庭冷落的武学主事人,比起颇有实权的国子学官员,差了一整条京城御道那么远,可事实上,那些个往日里还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讲,给齐阳龙提鞋都不配,这段时间,别说是国子监以晋兰亭为首的六学大小官员近百人,就连国子监数万学生都急红了眼,家族门第属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间就从国子学太学转入武学,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们哭着喊着要进入武学,家中父辈早已开始用银子打点门路,送银子俗气,可离阳王朝如此强盛,开创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谁还没有几幅珍稀字画?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赝品二字的,是顺畅进入礼部大佬们那几座大门的最佳敲门砖,别管京城人嘴上怎么怒骂北凉境内那个年轻人,牵涉到真迹鉴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众,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为“赝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货。再说了,年轻人虽然姓徐不姓赵,可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藩王,又打赢了公认天下无敌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圆的,一幅字画,在京城这里板上钉钉都能卖出一个让人咂舌的天价。
徐凤年对此事谈不上有何感触,更多还是关心那场呼之欲出的“龙鹿之争”的杀局走向,根据密报所述,这位被赞誉为一人可当百万甲的大祭酒,可不是真的在国子监武学那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而是开始在赵家天子的授意下开始编撰新经,连以官家身份,为赵室第一次完整阐述儒家圣人经义,看似是为科举锦上添花,实则是要撼动张庐的根基,这次齐阳龙领衔编撰经典,只看辅佐膀臂两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视程度,理学宗师的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皇亲国戚的大学士严杰溪,这两位都仅是齐阳龙的辅编官。齐阳龙真的只是在编订几卷书籍吗?他那是在为从今日起的数百年天下所有读书人订立规矩啊。
徐凤年握紧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语道:“碧眼儿输了还好,反正张庐对北凉一直怀有敌意,要是齐阳龙还能压下碧眼儿,以后北凉的境地只会越来越糟糕吧?难道奢望这个注定陪祭太庙的齐圣人对北凉另眼相看?当初输了天人之辩的王先生就说过,齐阳龙对北凉在内的所有藩王一直恶感深重,说过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个为君王谋的帝师货色啊,不过比起他的学生荀平,齐阳龙这个老师无疑要老辣圆滑许多,知道什么不该出山什么时候应该出山,反正独善其身和达济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着就是齐阳龙,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少几个?”
徐凤年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太安城不让人省心,自己脚下的北凉王府,也不是什么小院溶溶月浅池淡淡风的场景啊。
清凉山上下都知道来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是一个来自江南道鹿鸣郡的读书人,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道的副经略使,这在离阳王朝十数个道中是史无前例的高品官职,照理说应该是正三品和从二品里的一个,可太安城赵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认,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凉这边瞎折腾。传闻如此一来,陵州金缕织造局的主事人王绿亭大为头疼,也不知如何缝制一身符合“副经略使大人”的得体官袍,官补子到底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孔雀,至今都还拿捏不定。清凉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两个年龄还要更小的读书人,出身北莽华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连寒庶子弟陈锡亮也成了流州青苍城的城牧,再多一个骤然得势的宋家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听说此人在朝廷砥柱纷纷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间,跟当今储相之首的殷茂春还争夺过状元,这么一号风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陈二人高出太多,北凉如今风气变换,读书人的地位逐渐水涨船高,已经是大势所趋,对于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横空出世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当初徐陈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吃过不小苦头的。好在清凉山上就算是个马夫厨子,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对于宋洞明的到来,也没太多探究心思,宋洞明进入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弘王府后,既没有当初徐北枳那般放荡不羁悠游度日,也不似陈锡亮那样深居简出极难遇见,没有合身的官袍,就穿着一身寻常文士儒衫,平时住在山腰一栋幽雅别院,有意无意中,笼络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内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怀圭,由于谐音怀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心怀叵测”四字,为人忌讳,因此哪怕视野极好,天气清明之时,推窗便可看到半座凉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废多年,宋洞明就拣选此地作为下榻处,府上仆役只知此人从未踏足去那“莺莺燕燕衔红泥”的梧桐院,但是经常有手握披朱大权的院中女子往来两地,然后不断有陌生脸孔进入怀圭院,其中有人离开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怀圭院附近坐落山腰的绵延院落之中,这就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当大用,只是相较人心朝向并不复杂的徐北枳和陈锡亮,宋洞明就要难用太多。
凉莽开战在即,就像他此时握有一大把质地奇佳的棋子,北凉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将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鸾,锦鹧鸪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褚禄山,袁左宗,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等,雄才辈出,简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种能让离阳都眼馋垂涎的官员,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与永徽年间那一大波雨后春笋般冒头的庙堂忠臣相提并论,这也难怪离阳朝廷喜欢讥讽北凉有样学样,徐骁瘸了,连带着整个北凉官场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难成气候。打仗,不是说武人能征善战不怕死就行的,尤其是即将到来动辄需要在一场局部战役中投入数万甚至是十数万兵力的大战,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还能与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凤年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只见从清凉山山脚开始,不断有鱼凫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这座他这个北凉王正值小憩的听潮湖,弩箭就越来越繁密,在徐凤年亲手提着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两颗头颅从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凉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彻底销声匿迹,毕竟能够混到出人头地的江湖人士,不论身负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罗网的傻子,尤其是在徐凤年与王仙芝一战傲视武林后,许多潜藏在北凉多年的春秋豪阀死士就随着那些将种富绅一起默然离境,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凤年想不到谁能够完全隐藏气机来到清凉山山脚,然后暴起闯府,甚至连徐凤年都无法清晰捕捉那个模糊身影,照理说,赵室如今要希望他去跟北莽扳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边,洪敬岩和慕容宝鼎先前才出现在流州,应该不会还有谁吃饱了撑着单枪匹马来触霉头,拓跋菩萨有这份实力,但北莽军神的心境,一直更倾向于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建功立业。
就在徐凤年纳闷之时,就看到不远处的听潮阁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凤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还没有上山练刀的时候,他带回了那个白狐儿脸,那是一场鹅毛大雪的凛冬时节,白狐儿脸在湖上“走刀”,那会儿,徐凤年真的以为这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刀法了。现在回头再看,白狐儿脸当时的刀势刀意刀法仍是上乘,但恐怕距离之后太安城见过的顾剑棠跟曹长卿针锋相对的方寸雷,还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但白狐儿脸始终是他三年游历途中第一次确认无误的江湖高手,当然那之后,老黄,从湖底出世的带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楼,羊皮裘老头儿,这些人就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各有风姿,无一不让人仰慕神往,对江湖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携单刀出楼的白狐儿脸跟那抹高大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错身而过。
徐凤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觉的些许停滞后,立即辨认出来者身份,是一个在完全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一个嗜好吃剑的无名剑客,隋斜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