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后微笑道:“张巨鹿不结党自断羽翼也就罢了,还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扬镳,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无知士子哪里有胆子在张巨鹿门口投掷罪状书,来沽名钓誉?这幅景象,跟当年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骂上一骂人屠徐骁,如出一辙啊。若是桓温坚定站在首辅身侧,别说他们这帮一腔热血的读书人,就是晋三郎也没这份气魄。少了桓温的张巨鹿,又是一死。”
黄龙士不置可否,只是岔开了话题,眯起眼望向那盏盐和那碗饭,笑道:“名士风流多逸事,这些流传朝野的逸事,就像读书人的盐,光吃白饭就没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气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镇林立的离阳,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负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点的逸事都没有。碧眼儿确实了不得,才短短一个永徽,就有翰林院当值黄门郎醺醉而眠,天子亲自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温酒一壶论天下。所以说啊,天下读书人膝盖虽说还弯着,但是腰杆子终于还是直起了。”
范长后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洒着的书籍,感慨道:“儿时那场丧家犬的颠沛流离,记忆犹新,那些驻守关卡的武将只认金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们用长矛挑起书箱,满箱子读书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么散落满地,被肆意践踏。我想一个书籍能安然晒太阳的世道,就是我们读书人的好世道吧。”
范长后唏嘘之后,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张巨鹿科举舞弊,长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与民夺利,罪证确凿……”
说到这里,范长后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证确凿’啊,后两者应该是真,可若说张巨鹿泄露考题,恐怕谁都觉得荒诞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桩牵连到老首辅的韩家惨案,这又是一死。”
范长后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隐约有些怒气,“这也就罢了,十大罪中竟还有私通边军一事,私通谁?倾斜半国赋税打造东线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国之大纲,张巨鹿何罪之有?”
黄龙士摇头道:“这条罪状说得最为晦涩,你猜错了,这一条不是顾剑棠,是在说北凉。当然,这里头也有顺便敲打顾剑棠身后北地数十万边关将士的意思。张巨鹿掌权后看似步步为营竭力压制北凉徐家,但其实那都是表里现象,北凉边关该拿到的好处没有减少。换成其他人来当首辅,朝廷这边也许会乌烟瘴气,但起码北凉那边会更加难受。这是张巨鹿在拿损耗君臣情分的代价,为王朝西北换取一份隐蔽的安稳。这,当然是一死。”
范长后愕然,继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黄龙士冷笑道:“是不是愈发觉得碧眼儿不该死了?别看当下好像有无数人为首辅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称快,其实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这种打心底认为‘民为重君为轻’的读书人,一个个都在咬牙不语。你以为当时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视北凉了?碧眼儿,坦坦翁,顾剑棠,阎震春,卢白颉卢升象,还有许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视而无由衷敬仰?要知道当时徐骁带着北凉亲骑披甲策马南下,率领前往边境阻截徐凤年的顾剑棠嫡系大将蔡楠,整整六万人马,面对那个老瘸子,别说与之一战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说了句很多将士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的‘末将参见北凉王’,不但是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压缩北凉生存空间的大将军蔡楠,六万甲士都一样的心思,把远远见着大将军徐骁一面视为一生中的莫大荣耀,结果到最后,成了徐骁代替顾剑棠巡视顾家铁骑,庙堂文臣私下说起来愤愤不平,但是离阳各地的武将士卒那可都不觉得有啥丢人现眼的。徐骁如此跋扈而霸气,是他应得的,张巨鹿有你这样的读书人默默记在心中,同样也是碧眼儿应得的。故而这又是碧眼儿的一死!”
黄龙士面无表情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轻声道:“太子赵篆对这位首辅素无好感,曾经试图结好张巨鹿幼子张边关,无果。乱世养武将,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会是个文人皇帝,但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续先帝赵惇留下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相互掣肘的棋局,阁臣会比当下更多,但文臣领袖绝对不能要有。赵篆要坐稳龙椅,张巨鹿又是一死。”
“张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远,以自污导致身败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碧眼儿无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国的格局,刑不上大夫这个‘礼’,会被文臣反复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书省独大,不说六部尚书,就是侍郎也没有一个被杀头,若是按照当下的势头,离阳以后就更难死‘士大夫’了。这其中有件事的苗头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贵胄和豪阀子弟的贪渎,多少讲究一个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没脸没皮,手段也更加隐蔽,碧眼儿显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过在我看来,死一个首辅,对待‘世风日下’的后世,实在是用处不大。”
“但正因为如此,张巨鹿这一死,最让我黄龙士佩服。”
“皇帝赵惇要他死,张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这一死,是读书人货与帝王家的最无奈,但也是读书人问心无愧的最风流。”
双指拈棋始终不落于棋盘上的黄龙士不再言语,盐、米饭和萝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范长后轻声道:“张巨鹿有九死了。”
黄龙士低头看着棋局笑问道:“都说九死一生,你觉得碧眼儿还有那一线生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