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徐凤年之所以会赶来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洞书院悠闲养老的赵思苦突然下山,说有一桩天大秘事要告知他这位年轻藩王。
赵思苦在匆匆赶赴清凉山后,就跟徐凤年说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宫之初就莫名其妙磕头认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当时瞧着年岁不长,当时赵思苦只以为是出身离阳本土人氏以及进宫早的缘故,那会儿赵思苦尊称为阿爹的宦官就已经很古怪,好像宫内十二监、四司、八局总计二十四衙门,就没有一处地方是阿爹不能闲逛的地方,赵思苦曾经跟随这位年轻师父为皇室采办过围屏床榻,去太庙洒扫添加灯油、重阳节为北边神武门贴黄、前往尚宝监宝库擦拭过一方方将军印信,在五年之后,吞并中原后离阳的正统位置开始稳固,赵思苦的师父就开始淡出视野,就连渐居高位的赵思苦也寻觅不到蛛丝马迹,他的师父在宫中内务府档案上并无只字片语的记载,姓氏家乡、何时入宫、差事履历,全部都没有,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太安城的皇宫。
赵思苦再一次见到“阿爹”,是离宫前那夜从封藏高树露身躯的宫中禁地返回住处,月色中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一闪而逝。但是老貂寺无比肯定,那个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师父,太安城皇宫的真正领路人,一个他连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赵思苦对于这位阿爹,这位让他在太安城皇宫内苦苦翻阅秘密档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师父,归根结底,只有一种最为朴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也许在“年轻宦官”看来,白发苍苍的赵思苦不过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生涯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而已,但是赵思苦此时趴在地上的哀嚎,至诚至真。
徐凤年也不清楚这位宦官的真正来历,但是比起更多是官场思维的老太监赵思苦,徐凤年那个武评大宗师的身份,反而容易帮他抓住一些关键,所以他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就很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是不是你说服举世无敌的王仙芝退回东海一隅之地,不可轻易离开武帝城?”
容貌年轻俊雅如弱冠男儿的宦官置若罔闻,微微弯下腰,去转动那只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在万籁寂静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的黄昏街道上,格外明显。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我之前就很奇怪为何明知兔死狗烹的半寸舌元本溪,为何死前不曾疯狂反扑?如果说三过皇宫如过廊的西楚大官子,当时是因为太安城还有明面上的人猫韩生宣,暗中有柳蒿师,加上坐镇兵部的顾剑棠,又有钦天监内供奉那拨龙虎山仙人,这才无法击杀先帝赵惇的话吗,那么为何由儒道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最后一次兵临城下,所面对高手,无非是已经落败的柴青山轩辕青锋,却仍是没有直接入城斩杀当今天子赵篆?我一直想不通,而且我最后一次入京,始终没有感受到你的丝毫气息,倒是闯入过太安城的呼延大观到北凉后,跟洪洗象说了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提醒我离阳赵家也许还藏有一手压箱底的后手。所以这次赵思苦找到我,跟我提及你,我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缘由,亲眼见到你之后,更加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徐凤年挥了挥手,示意糜奉节和樊小柴两人退后,越远越好。
他看着这名契合道教经典中“证得真意,返老还童”之异象的“年轻”宦官,笑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如果你有一天在太安城以外的某个小地方,可能突然看到路边有个欢欢喜喜啃着糖葫芦的稚童,发现那个家伙才是当时武学第一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有些荒诞,也有点憋屈。”
年轻宦官直起腰,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年轻藩王这个说法有些意思。
不见年轻宦官任何动静,趴在地上的年迈太监腾云驾雾一般自行起身然后倒掠出去,直到小街尽头处才停下身形。
堪称出神入化。
徐凤年面对这个人,就像未曾习武时面对武当老掌教王重楼,就像神武城外面对气势汹汹的韩生宣,也像是自己位于巅峰时遇上进入北凉的王仙芝。
徐凤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龙眼儿平原受到拓跋菩萨重创,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