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果真如他所说囊中羞涩,比点了两个菜的徐凤年还不如,虽说同样是两菜,可价钱就要差了一条街,好在有徐凤年不停劝酒,老人酒兴极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壶绿蚁酒下肚,就已经喝高了,面红耳赤,大嗓门,唾沫四溅,偏偏还喜欢掉书袋,时不时来几句让听者哭笑不得的大话空话,“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徐老弟,今儿跟你喝过酒,这趟北凉就算没白来了。”“徐老弟,老哥我虽然没本事,读书不成,练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报应,相信救蚁得状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荣,你信不信?”“贫贱人一无所有,临死时脱一个厌字。富贵人无所不有,命终时担一个恋字。此生孰胜孰负,想来那位高坐堂上翻阅生死簿的阎王爷,只会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凤年总算明白了,这位童老哥读过几天书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鸡头不对鸭嘴,简单来说就是死记硬背,不过要说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于。
老人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就只差没有拉着徐凤年划拳猜酒了,“徐老弟,你别觉得老哥我喝醉了,我没醉!”
徐凤年只得笑道:“必须的,我醉了童老哥也不会醉。”
年轻女子只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夹菜,细嚼慢咽。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话说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将,西北的黄土埋皇上。你们北凉啊,这里明明有着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却种不出最丰收的庄稼。好在总算养育出了一支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没委屈了这块土地。”
徐凤年跟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街上的灯火通明,默不作声。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个江湖莽夫,沙场事不想管也管不着,徐老弟,咱们算是自家人了,说句难听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路走来,对你们北凉那个什么鱼龙帮真是瞧不上,什么十大帮派之一,蛇鼠一窝,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龙宫只是燕敕王给那纳兰右慈的一座庭院罢了,这鱼龙帮之于清凉山,又好到哪里去了?无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第二座听潮湖,嘿,两三万帮众,跟清凉山饲养的那万尾鲤鱼有啥区别?当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个德行,据说是上柱国庾剑康嫡长孙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天晓得那个瞧着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柳浑闲,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头?”
老人低头望着杯中酒,有些感伤,“哪怕是东越剑池这般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宗门,宋念卿为何会死?柴青山又为何会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徐老弟,你还年轻,不像老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很多事情你大概不会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镇武帝城、或者说是坐镇整座江湖的那几十年里,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即便是早年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深远的龙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够傲视公侯,更不要说两禅寺当年还有一位能够让离阳老皇帝亲自接驾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断重复呢喃那句“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最后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凤年,苦涩道:“王仙芝怎么就会输给你们那个年轻藩王?怎么会死?王仙芝不该死,也不能死啊。他这一死,江湖就变味了。”
徐凤年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姓童的老人认出自己,不过很快就被否定。
言语,脸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够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是一名武夫的体内气机,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在徐凤年面前都一览无余。
相反,徐凤年刻意收敛气息,就算跻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够捕捉到蛛丝马迹。
老人重重叹气一声,咧嘴笑道:“老哥我毕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简单,否则也不敢公然悬佩一把北凉刀随意逛荡,如果老哥没有猜错,老弟你是出身凉州数得着的将种大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