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行亦倚窗站着,外头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冷雨打湿了身子,任西风怎么叫唤也再飘不起来。
融了的雪肆意流,满地都是碾碎的冬雪,死一般的寂寞光年。
脑中忽然模模糊糊浮出那一道影,她坐在奶油色的小马驹上笑着同他挥手,红的裙乌的发,她微微笑的时刻他甚至闻到了夏天栀子花的香气。
她临走时说了什么?哦,是,舅舅,我好喜欢你。
那时他低着头,并未看见她脸上局促却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像一只期待领养的流浪狗,又像一朵浑身是刺的玫瑰花,呵——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他听见那一点点悸动的声音,令他久久不能忘。
没有关系,她还年少,许多事情他来教就好。
程景行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把她留下?还要千方百计地截断她唯一的生路。是她太任性,还是你太纵容?”
宋远东突然沉默,沉默地把烟点燃,又放在窗台上,任它迎着凛冽的寒风星星点点燃烧。
再来他开口,却又是在许多时间之后了,那根烟半截化作了灰,两个男人就这么默默的站在狭长的走道尽头,各自想着这个冬天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告别。
“景行。”
“怎么?”
“你见过她抽骨髓的针吗?够你半个小臂长,从脊椎尾扎进去,即便有了麻药,对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惊惧。每天早上都要抽血,有时三四针下去都找不到血管,还有一次恰巧让我遇上,她脱光了衣服躺在c黄上,针扎进大腿根抽。她病的最厉害的时候剃过光头,我那时还喊她小尼姑,可是尼姑头上最多六个印,可她呢,浑身再没有地方可以扎针,便如小孩子似的扎在脑袋上。”
“景行,你知道世间最亲的人因你而死是什么感觉吗?她后来只是说,肾脏移植的成功率并不高,很可能两个人都因此丧命,倒不如放过完好的姐姐,而她,却是无所谓了。”
“她叮嘱我一定恳请你,你们,不要为难林未央。”
这支烟已经灭了,所有的怀念与感慨到此为止。
回忆里的她早已经不是她,是一个虚幻的影,微笑哭泣都似玩偶,任你点选。
而程景行低头说:“谁说我要为难她?”
宋远东不置可否,却问:“你还是要与白兰结婚?”
程景行顿了顿,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温柔贤惠,家世显赫,长得也十分美丽。到了年纪,无论想与不想,爱与不爱,都是要结婚的,权衡了利弊,做出最优选择,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处都是竞技场。况且挑一个最合适最轻松的伙伴,是对自己的宽容。”
宋远东侧身看他,似笑非笑,“她呢?我以为你十分在乎她。”
程景行说:“她?林未央吗?她很好,我不否认对她的喜欢,但这与白兰并不冲突,我必定是要找回她的,在兴趣还未缺失之前。她要什么都可以给,但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远东,我早已经过了为爱冲动的年纪,这世界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或缺,你要我为她放弃大好局面?开玩笑,谁知她什么时候心变,喜欢上古惑仔,收拾东西私奔去,到时我的损失谁来负?不顾一切不计成本地对一个人好,这种事情我做过,却只是在十六岁满脸青春痘的时候。世界一沉不变,人人靠钱生活,有情饮水饱,那只是笑谈。”
宋远东说:“景行,人总是败在自负上。我劝你不要去找她,许多事情并非你能预料。不如绕道避开,好过狭路相逢。”
他笑了笑说:“你应该去做吟游诗人,浪迹天涯。”
宋远东也笑一笑,尔后沉默。
他侧面的线条沉重而婉转,像一座临风而立的雕像。
程景行接了白兰电话,她问他情况如何?他说还好,只是父亲伤心过度倒下,休息即可,不必担心。她问二姐怎样?他便说哭闹了许久,现在已经平静。她唏嘘感叹,隐隐在电话那端哭泣,为诺诺的夭折,她说诺诺多可爱的孩子,竟没等到肾源就去了。他便皱眉,不出声,任她在一旁哭。也许她知他从来不是会温言软语哄人的男人,自觉抑住了哭声,凄凄然反来安慰,家里还好吗?不要太伤心了,人已经去了,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他说好,觉着应当到了末尾收束,不想她仍问,吃过饭没有?他想一想还是答,没顾得上。她便能顺利接下去,关怀着责备,怎么还是这样不会照顾自己,要不一起吃饭吧。
他自然只得说好,约了地点,匆忙赴约会。
他着实饿了,多添了两碗饭,白兰穿着菱格纹黑白外套,坐在对面细细吃着,动作十分好看,而他忙着照顾闹事的胃,亦无心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