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着,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吧。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