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亲王低头看,命底下戈什哈1把人搀起来,蹙着眉头说:“不是我不帮衬,这事儿是万岁爷钦点,我也做不了主。宫里既传令出来,我这儿先交了差事要紧,后头有话再议不迟。且等着吧,等案子审清了,要是冤枉,自然还你们公道。”
定宜她爹在都察院任职,挺大一个章京2,从来只有他拿人,没想到今天风水轮流转了。温太太求了半天,“到底打哪儿起的由头,您给我漏个口风,是您积德行善。”
王爷掖了掖鼻子,“都察院上年判了宗案子,是温禄主的事,里头牵扯了好几位大员,一气儿全斩了。如今这案子翻出来重审,得有人顶头……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我说什么什么来着?别为点私利存心和人过不去,他嘴上答应,到底没听我的。这会儿坏了事,能不能保命,看造化吧!”
她爹和哥哥们被带走了,定宜觉得天要塌,这一屋子女人,个个像惊了雷,谁也想不出办法来。定宜人虽小,其实什么都明白,含着泪摇她母亲的腿尽力宽慰,“太太别着急,老爷打个狐哨就回来了。”她妈听得愈发心酸,搂着她哭到后半夜。
有些事无力转圜,就像拿手掬水,甭管使多大劲儿,该流还得流。定宜捏着小钓竿,坐在池子边上钓金鱼,身后人来人往,她没敢回头看。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太太油碗要干,砸锅卖铁走后门往外填还,她爹还是判了斩监候,嫌上菜市口丢人呐,自己解裤腰带吊死在牢里了。她三个哥子呢,朝廷念在她爹“著有微劳”,开恩判充军,发配长白山挖人参去了。
好好的家,转眼就散了,多可怕!所幸罪不及三族,女眷们尚且无虞。她昂着脑袋看天,两只唧鸟飞过去,爹和哥子都没了,现在的温家还剩下什么?豆大的眼泪掉下来,在水面上砸出两圈涟漪。
人口越来越少,房子越变越小,大屋换小屋,到最后家里只余三个人,她夜里和奶妈子睡西厢房,太太独个儿睡正屋。
汗水像蠕虫爬过脸颊,她举胳膊擦擦,热得睡不着,翻身坐了起来。柴禾燃烧的哔啵声犹在耳畔,猛回头一看,外面火光冲天,上房着火了,她妈还在里头呢!她吓得大声哭喊,奶妈子睡死了一样,她急得没辙,啪啪扇她大耳刮子,把她给扇醒了。醒了也不济,下炕脚底下拌蒜,在踏板上还摔了一跤。抱着她出门找太太,正屋火太大,房檐在热浪里扭曲,看不见太太人影。
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母亲!她挣脱了,拼了命往前冲,奶妈子拽着她不放手,她跺脚哭得声嘶力竭,“太太……快出来……”
胸口像被磨盘碾压,疼得抓挠不着。四周围都是滚烫的火苗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这里了,绝望的当口,一只微凉的手覆盖在她额头,幽幽叫她,“树啊,这是梦见谁家太太了?那太太长得俊吧,瞧这副火急火燎的馋样儿!”
她倒过气来,睁开眼,灯火如豆,面前是师哥背光的脸。
“魇着了?又哭又喊的,那么瘆人呢!”师哥看她气短得厉害,开柜门找药葫芦,倒了两颗荣心丸来喂她,站在炕前说,“那个安巴灵武知道吧?前儿画的押,刑部把折子递上去,万岁老爷子圈定了,明儿午时即刻问斩。你这模样,我料着也当不了差了,还是回师傅一声,在家歇着吧!”
她说不必,“我不在,谁给师傅捧刀呐?”
师哥听了嘬嘬牙花儿,“能耐的你,没你这红差还不出了呢!”
她闻言觑眼看他,“要不您来?”
她师哥臊眉耷眼背过身去,捂着半边脸嘟囔,“怎么犯牙疼了……”
不是牙疼,是肋叉子疼吧!提起捧刀这小子就发蔫儿,不是没道理的。吃这行饭,脸面能耐全在一口刀上。这刀邪性,平时供在宣武门城门楼子上,比大爷还难伺候。请之前要香烛纸马祭拜磕头,不是干净人儿近不得身,要么极阴,要么极阳,丧了童贞的摸不得,一摸它就闹脾气。刀刃磨得再好,要紧时候卷了,砍下去骨ròu不分离,卡在脖梗子上动弹不得,刀斧手名声就坏了。
说了这么些,再转回头来说出红差。什么叫出红差呢?坏了事的犯人上菜市口砍头,那个就叫出红差。犯人自己舍不得辞阳啊,上路得有人送一程,不要紧的,刑场上有人等着,那位头戴红巾、脚蹬快靴的专干这个,就是俗称的刽子手。刽子手,说起来挺吓人的行当,其实也为混口饭吃。这种买卖和阎王爷打交道,煞气重,一般人不敢招惹。活儿轻省俸禄又高,看开了,给个师爷都不换,如今定宜就拜在顺天府最有名的刀头乌长庚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