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惊涛骇浪,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和别人一样。就是不能常见,婚前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他说:“我每天下职从胡同经过,你站在楼上瞧着我,见一面我也足了。”
她心里暖暖的,牵着他的手喃喃:“还有两个月。”
他故意逗她,“什么还有两个月呀?”
她笑着捶了他一下,“还有两个月海棠花儿该开啦。”
他知道她也在盼着婚期早早到来,年轻的少男少女,情怀真如诗似的。
然后就如他说的,每天下职绕上一个大圈子上秦老胡同来,两个人遥遥相望,即便只看见个模糊的身影,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有一天他失约了,她暗想大概有事耽搁了,谁知当夜听阿玛说温家出了乱子,父子四人都收了监。
她那时脑子里一团乱,也不知道事情坏成什么样。问他阿玛,她阿玛只管摇头,“不大妙,恐怕这回要栽了。”沉默着抽了几口烟,看她一眼道,“把心思收收吧,不定往后怎么样呢。运道算好的,要是过了门再出事儿,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回房哭了一宿,收收心,怎么收心呢!海惠来安慰她,她靠着姐姐说:“我想等他出来,我心里有他,这门亲断了,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了。”
总觉得有转圜,谁知道朝廷判下来了,他爹斩监侯,三个儿子都流放长白山。这消息对她来说是晴天霹雳,她要去看他,要去送他,阿玛把门拴住了不让她出去。这个遗憾后来一直横亘在她心头,她是娇养闺女,脾气很倔,越不依着她,她越要惦念,这一惦念就惦念了十几年。
十几年,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家里出了些变故,海惠没了,悄无声息地病死了。她父母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殁了,一个不愿意嫁人,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索家有钱,眼下只剩一根独苗儿,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她是死心眼儿,谁说轰谁,就是不愿意出嫁。她额涅哭着说:“你这么着不成,现在不觉着什么,将来老了准保要后悔。”
她根本不肯听,“后悔也是我的事儿,我愿意。你们再逼我,我就跳井!”人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有时候受的伤害就越深。她自己也自责,她是个不考虑父母感受的自私鬼,给他们带去了数不清的痛苦。
她痴心,一根筋到底,从十四岁一直等到二十七。
十三年,等得几乎忘了自己。可是某天来了个姑娘,年轻轻的,醇王府的管家伺候着,端坐在堂屋里。她进去请安的时候有点晃神,那眉眼间一股似曾相识的况味,也许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果然的,那姑娘是汝俭的妹子,温家顶小的闺女。她说汝俭要回京了,她听了,又是酸楚又是高兴。总算这些年没有白等,他终于想起要回来了。
度日如年,越是盼望,日子越是难熬。索性没了指望,也就过一天是一天了。将近年尾,她记得是腊月二十二,那天她正在查点底下奴才置办的年货,她额涅过来,说贤亲王府侧福晋请她过府。七爷是他们的旗主子,主子传唤不敢不从。
她换身衣裳去了德内大街,进七王府也就是过个趟儿,又把她从后角门送出去了。她纳闷着,给送到了东福顺。
那是个客栈,姑娘上客栈干什么呢,她心里没底。还是十二爷府上的管事隔帘告诉她,说:“您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有人来见您。”
她问谁呀,管事说:“您甭管了,横竖您见了就知道了。”
她隐约猜到了,一定是汝俭回来了。他们家姑奶奶许了十二王爷,王府管事的出面,必定是替他们福晋办事。
她心跳得隆隆的,耳朵里一阵阵嗡鸣,脑子没法想事儿了,人也懵了。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到门前慢下来,光看见一个身影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她站起来,两手狠狠捏着手绢,使劲忍住了哭,也不敢开口,怕一张嘴眼泪就流下来。
门帘终于一挑,外面的人迈进来,高了,也壮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努力眯起眼看他的脸,他走近些,带着颤抖的嗓音喊她,“海兰……”
她心头一激灵,声儿没错,她还记得。再瞧他的眉眼,依稀和她记忆中的重合,真的是他!
“三哥……”她顾不得矜持,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眼泪流也流不完,埋在他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那么久……”
他说对不起,“我是没办法,可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感情经过了淬炼,也不需要多言,彼此都懂得的。哭过一阵渐渐冷静下来,相携着坐下,她给他斟酒。透过薄薄一层泪雾看他,五官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眉心总蹙着,年轻的脸,却有一双沧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