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用素纨绘制的北地驻军图,卷起来不过筷子粗细。装进芦苇杆里绑在鸽子腿上,他亲手捧着信鸽送到帐门前,低声说:“别人能飞进来,你自然也能飞出去。成败全看你的了,待我还朝,披红挂彩,为你迎娶新娘。”
这回嗤笑的轮到连峥了,“以色相诱,这招对鸟不知管不管用。”
他想应当管用,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有配偶的,不管是人还是鸟,只要有奔头,都会愿意尝试。
鸽子飞进了风雪里,他回身道:“如今要做两手打算,我原本想正大光明查办魏王,现在看来形势紧迫,容不得再犹豫了。诏书一旦下达,魏世子便是新君,谁也动他不得……”
连峥毕竟是他几十年的老友,穿开裆裤时就认识,只要他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就在诏书下放之前除掉魏世子,新君已然死了,诏书便成一纸空文了。”
丞相那双眼睛在灯下尤为明亮,秋波一转传递过来,含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连峥说好,举步便往外去,“先锋营的人早就按捺多时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即刻去传令。”
他走进深深的夜,这大帐里便只剩丞相一人。门上厚毡高高挂起,他身后是温暖和静谧,面前却是漫天风雪。偶尔有雪片子飞进来,落在脸上,他浑然不觉得冷。犹记得她和灵均大婚后设宴那晚,他冒着寒风拖着病体,入千秋万岁殿为她撑腰。晚间初雪忽来,他们并肩在凌空的复道上站着,现在回忆,亦是满心的悲凉。
他和她,其实是很难分割的一个整体,从先帝托孤时起,她就拴在他的腰上了。他为她开疆拓土,为她披荆斩棘,他用她的身份实现自己统一的梦想,她用他的权力登顶九五,凌驾万人之上。可惜后来变故频出,皇权和相权碰撞,必要有一方妥协。他觉得自己更爱她,情愿流放自己,把一切还给她。只是他没想到,一个那么看重自身的人,会为了自由放弃所有。
连峥说她在用计逼他还朝,他知道她不是。她的性情里有极端的成分,为权可以不顾一切,为情也可以。
说实话,他当初离开,便没有想过再回去。官场上没有哪个位置永远为谁而留,身体不好告假一个月,回来尚且物是人非必须重新经受考核,何况他这种一走大半年的。
是,他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堂,但日常的养护不能少,人走茶凉的道理人人知道。初来这里时他也不好过,日日烂醉如泥,连峥不知捡了他多少回。他以为痛苦终将过去,谁知不是。听见她要禅位,他心急如焚,权力只有在自己手中才可称得上是保障,一旦交接就会反噬,她怎么不知道!
因为耳疾要退隐,听说她的耳朵越来越不好,看来他只能回去当她的耳朵了。他看向漆黑的夜,习惯性地将酒壶拎在手里,待要喝,又想起什么来,一扬手,远远抛出了大帐。
北地咫尺皆迷,御城还算好,但对于没有见识过北方的人来说,寒风呼啸也够受的。
扶微畏寒,处置完了政务,常会挪到檐下晒太阳。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她闭着眼睛听不害说朝野趣闻,听久了有点昏昏欲睡。
空中隐约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她睁开眼,见两个黄门跑到月台上,正高擎起双臂打算驱赶一只鸽子。那鸽子不怕人,迟迟盘桓不肯飞走,扶微认出它,一下便站了起来。
次日的朝会,因先前天子已经有了隐退的意思,因此显得格外凝重。诸臣都有些七上八下,毕竟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很多人经不起这种大浪淘沙式的筛选。新帝上位,元老们面临诸多考验,不知新帝改革吏制的力度有多大,继续留任的又有几人。所以赞成熙和帝退位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更希望维持现状,至少三十年不要动摇。
天子在上,倚着凭几说她新制定的计划,“大殷全国,分十三个州部,每州当设刺史一人,以监察地方。刺史乃朕与百姓口舌,上可上达天听,下可传达黎民。刺史以六条问事,一条监察强宗豪右,五条监察郡守、尉与王国相。朕思量再三,此监察手段比之秦朝更严密,也便于朝廷更好的管理吏治,诸君以为如何?”
众臣自然一片附议之声,天子年轻不假,但其对政治的敏锐,是历朝历代帝王中少有的。小小的年纪,也不以天子之尊独断专横,收梢总加上一句“诸君以为如何”,再配合上笑眯眯的表情,若就此禅位了,实在令人很是不舍。
积攒了五天的陈条,大小诸事都要向天子回禀。天子有时掏掏耳朵,尚且能够听清,有时就不怎么灵光了。一场朝会大约持续两个时辰,殿宇一角燃着线香用来计时,众臣不时瞄上一瞄,太傅和宗正等更是捏紧了心,像罪犯等待裁决,等候最后的那道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