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情有义,再多的磨难总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锁在深宫里,整天的和笸箩针线为伍,实在无聊就进园子看太监放鹞鹰,蹲在墙根看蚂蚁上石榴树。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听说家里张罗了一房媳妇儿,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礼部供职,还在刑部兼着差,这么好的良配,估摸着不久就要成亲了吧!照理儿是不该再牵挂着了,可心头终归放不下。
她泪盈盈的抽手绢拭泪,锦书反倒顿住了,小声道,“怎么了?是想家了?还是想那个人?”
“真是苦。”她凄恻地摇头,“要是有下辈子,好歹别托生到这帝王家了。外头人想进来,殊不知里头人的苦闷。我再想他有什么用?伺候过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弃。上回我妈来瞧我,隔着神武门说话儿,说偷着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过了,一个是水命,一个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块儿。我料着八成像你和太子爷,命里定下的有缘无份。”
锦书认真琢磨起来,“一个水命一个土命,怎么就八字儿不合呢?”
宝楹说,“土遇着水就碎了、化了,自然就不成了。”
“不是还能和稀泥吗?”她啧啧咂嘴,“可见是混说的。”
殿里旁听的人都掩嘴笑起来,宝楹笑得歪在榻背上,道,“我瞧你才是个和稀泥的积年呢!姻缘的事儿,还带这样式的么?”
这一通排遣,顶上的乌云倒散了些,宫膳房送了新出笼的粉蒸点心来,两个人闲适用了些,又提起宝楹的家里人。
锦书盥了手,接过司浴宫女呈上来的巾栉慢慢的擦,问道,“我头前听说,你父亲是汉军旗下的包衣?这会子在哪儿供职?”
宝楹摇着扇子说,“常年的驻守丰台,原先是戈什哈,后来升的都统,在制台手底下管钱粮军饷。”
锦书笑道,“这缺儿不赖,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儿吧?”
宝楹嗯了声,“可不是么,万岁爷何等的精明,朝廷户部和外放官员,但凡和银子钱有关的,自然都是家生家养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宝楹道,“有个妈,还有三个姨娘,只是没兄弟姐妹。”锦书正疑惑,她接茬解说道,“我也不瞒你,我爸爸不生养,几个姨姨都是白做样子。我妈前头嫁过人的,我跟着我妈进的董家,跟了后爸爸的姓儿。”她又叹息,“女人一辈子多苦啊,乱世里头死了男人,带个孩子不好养活,只好改嫁。我那后爸爸没别的毛病,好喝个酒,酒量又不济,吃醉了在外头是个闷葫芦,回了家撒气骂人,前抄一千年后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灰孙子问候个遍。你没见过那样的,满眼的血丝儿,嘴里喷着酒气,叉腰往院里一站,夜叉星似的吓唬人。我没进宫前想,往后一定不能嫁这样的男人,没法儿过日子。现在出了阁,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这个结局。”
世事无常,两人十几岁的女孩儿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觉日影西移了。
夏天昼长夜短,东二长街上的梆子“托托”的敲起来,宝楹这才发现到了后蹬儿了,忙起身告辞,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景阳宫去了。
第156章莫思身外
李玉贵垂手进养心门,边走边想,太惨了!太惨了!好好的太子爷啊,全完了!打小儿看着长大的,老辈子上捧着含着都嫌不够,如今成了那样儿,身子骨又弱,在寺院里吃斋念佛,撞钟敲木鱼,哪里受得住哟!
他抓着袖子抹眼泪,嗓子里卡了团棉花似的难受。上了偏殿前头的台阶走到廊庑下,明纱的宫灯照着,脸色腊黄腊黄的。
敬事房马六儿迎上来,呵腰道,“谙达差办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儿去了?”
李玉贵只顾摇头,“甭问,上头不叫说的,你听了落不着好儿。”
马六儿一脸哀容,全没了平时油嘴滑舌的劲头,给他扫了扫肩上灰土,一味的叹气。
“可怜见儿的……”李玉贵说着,猛收住了嘴,朝殿里看了看,问道,“爷在哪儿?”
马六儿道,“在梅坞里头。这两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说话,整天埋头批折子,有时候对着笔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贵歪着脑袋琢磨,到底是嫡亲的父子啊,太子现下这么个结局,万岁爷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爷俩没有同时瞧上了一个姑娘,或者里头有一个肯谦让,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局面。怪只怪两个人脾气太像,都是要足了强,太子羽翼又未丰,最后一败涂地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