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又不是别人,”她兀自道,“在我眼里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没说错,乐陵君子不是大邺有名的美男子么!”
他皱了皱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样,你阿耶多大年纪?我又是多大年纪?”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状似认真的考虑起来,“这个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夫子德高望重,论资排辈的算,也应当和家君齐头的。”言罢笑着补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岁,我阿耶生我大兄时是十六。要是这么算,横竖……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亲了吗?好得很!嫌这个老、那个胖,现在愈发能耐,嫌弃到他身上来了!他的脸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阴云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唱到我罚你为止?你挨罚难道上瘾么?”
“不不……”她马上一脸惊慌,“我不要挨罚,我痛恨挨罚。”
“那你……”他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这一根筋迟钝得够可以!他脑恨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她,“你去打听打听,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十来岁就生孩子的。再打听打听,不说整个大邺,单说京畿,多少夫妻是差了十岁开外的。”
她暗自吐舌头,看来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过夫子有点小肚鸡肠,这种话说过就罢的,她只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没想到他这么较真!再道歉么?以她这样的肇事频率,不停的道歉还有用么?说实话,她自己也没脸再张嘴了。
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cao起斧凿,叮叮当当的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cao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兰cao》,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么?”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cao。”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风且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的家常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