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还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萝卜冬瓜装了半筐。屠户半卖半送切上两斤ròu,象征性地收了十个子儿就完了。瞿如很高兴,“师父,名声这东西真能当饭吃。”
她师父平庸的脸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这地界上混,没有两个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着。无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诊,平时就在天极城守塔。鲤鱼江畔的舍利塔里供奉着佛骨,守塔人俸禄不怎么样,但也算公职,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来年,她几乎成了塔的象征,城众个个都很尊敬她。
想当初,她不过是个邪祟啊,战争把东土小城变成了死城,她是煞气凝结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个嗝就来到这世上了。那时候尸横遍野,她一个人孤伶伶到处游荡,世界完全是安静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满月的夜里她经常坐在城墙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见个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钩想拿她喂剑,幸好莲师路过救了她。出身的缘故,她总是满腔怨恨,谋划着要做点符合身份的坏事。然而做坏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对着镜子cao练,美美的脸,忽然张出个血盆大口,结果把自己吓倒了……
其实人活一世要开心,妖魅也一样,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后来上越量宫求莲师点化,这些年攒了点修为给阴阳两界的妖鬼看病,闲来无事时,变个不起眼的样貌,在天极城兼职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弃的怪鸟,长了三个爪子,一张人脸。无方第一次遇见她,她在谷子地里逮田鼠,田鼠挣扎,把她的脸抓破了。那时无方追个游魂正追到那里,看见她叼着田鼠满脸血,模样十分骇人。医者或多或少总有慈悲心,她给她上了点药,不过举手之劳,可她二话不说,就决定当她徒弟了。
一个是煞,一个是妖怪,双双弃暗投明,阿弥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贫不过是外人眼里的,守塔的时候穿公服,种番薯,坐诊的时候又是艳而不糜的灵医,两个身份不停转换,可以为这苍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携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汤,无方的手艺从原来的只求煮熟,渐渐也往色香味上靠拢了。将近午时,太阳从屋顶破了的窟窿间照进来,打在灶头的盐巴上。她把盐罐子挪开一些,“他们说暴雨过后才来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点即通,不声不响飞上屋顶,把那些断裂的瓦片都换了。
当妖魔的日子没有什么追求,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踏着夜色到鲤鱼江边散步,江很宽,谷深峡险,传说这里是第一条鲤鱼化龙的地方。但年代太久远,自从有人涉足,仙气就荡然无存了。
无方背着手,昂着头,脚下石子累累,走在长长的江堤上。隐约有号子随风传来,领句很长,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气势如虹。
天极城再好,毕竟不是上界,这里除了人妖混杂,和中土没什么两样。鲤鱼江上有船工,长年运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这种苦活儿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充当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隶。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过来,船工们精着上身拉纤,身子压得很低,斜斜的一线,几乎贴地。这种场面天天能看见,活着就是这样,各司其职,没有什么稀奇。她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即兴吹了个《十道黑》,婉转的音律从叶片间飘散,回荡在沉沉的夜幕里。
瞿如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却不着急,夜色正浓,愿意在这里吹吹风,发散一下煞气。
百无聊赖的瞿如东张西望,忽然咦了声,“师父你看那个人!”
无方的视力在夜间尤其好,二里开外都能看得清。听了瞿如的话顺势望过去,只见一队匍匐的船工间站着一个人,江风吹起褴褛的白衣,破损处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风骨。”瞿如说,“看上去还很年轻。”
年不年轻不清楚,没有胡子,应该不老吧!反正脸上伤痕累累,分辨不清样貌。无方想起了初见瞿如时的情景,当然这人比瞿如惨得多,肿胀变形的脸,眼睛像个桃儿,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
她轻牵唇角,“风骨有什么用,能傲一时,还能傲一世吗?”
一人一鸟驻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纤夫们行进得很慢,短短的两丈远,那个人又挨了十几下。
鞭子和皮ròu接触发出的脆响传到这里,干净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摇摇欲坠,眼看要倒下了,瞿如问:“师父,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