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若非至亲至爱,断不肯随意为人做如此损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汉卿因为内息太过深厚,根本不需要考虑损失,更何况以他的性情,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丝内力,没准也同样会不加考虑到送到狄九体内去。
得他内息引导相助,狄九体内散乱的气息归于平静,呼息渐渐悠长宁定,只是神色之间,依然有极深的痛苦。睡梦中,双手总是无意识地抬起在虚空中抓握不绝,仿佛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么?又仿佛,即使并不知道这样地努力,这样的拼搏,这样地抓取到底能得到什么,却仍需要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获得,才能让他相信,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傅汉卿更加烦恼了,如果只是耗力太过,自己帮点忙倒还好办,可要是这样做噩梦,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觉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伤害,一样可以睡得无比舒畅,最恶劣的情况,也不过是第一世时,回归小楼,六十年寂寂沉眠而无一梦罢了。做噩梦,这种事,他从没有遇上过,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处理了。
他心中甚是烦恼,唉,狄九要睡觉为什么不回自己床上去,要做多少噩梦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这里来睡觉。叫他总不能看见了当成什么也没发生地不管吧。
他郁闷了半日,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某几世,还是婴儿时,人世的母亲为了哄他好好睡觉会做的动作。
他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小心抬起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揉揉地拍在狄九身上,轻轻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抚在他的额头,眉心,然后,声音柔柔软软地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谣。
他的记忆力绝不会出错,而模仿力天下无双,虽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式之轻柔温存,歌声之婉转柔和,竟是一丝无差。
他自己心中也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一边用身体语言来抚慰狄九,一边紧紧地靠着狄九半坐半躺地睡下,让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靠在一起,让狄九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
他一边不停息地轻轻唱着多少年前,民间妇人们最爱用来哄孩儿入睡的歌谣,一边仍是毫不松懈地不断将内息送入狄九体内。
便是如今武林公认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以内力替人调息吐讷之余仍如此举重若轻浑若无事地做其他事,更何况,傅汉卿居然可以一边输内力,一边拍宝宝,一边唱儿歌,一边还继续打磕睡。
虽然不是象平时那样睡死过去,但是渐渐双眼闭起,渐渐得脑袋一上一下极富节奏地慢慢动了起来,似睡非睡之间,他的内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过输送,他的歌声依旧没有停顿,他的左手,也依旧不断轻轻柔柔地拍下来。
只是,这一切,他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在做,所以,并没有查觉,头顶风声劲急,有一个人飞掠而去。
狄一把轻功运到极处,身形快逾疾电,带起一阵旋风自无数人身旁掠过,路人茫然抬首,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瞬间寒风劲急,吹散衣发。
狄一竟是从振宇武馆一路飞掠出城,一头扎进城郊的一处密林,这才敢放开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这才能放肆地纵声长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从城中心一直飞驰到了四野无人的城郊,全身轻功完全是超常发挥。
此时纵兴而笑,笑声中满含真力,震得满林树木,枝摇叶落,震得林中群鸟,四下惊飞,他却浑若不觉,只知尽兴长笑,任金石之音,穿云凌风,满布苍穹。
若是在振宇武馆,似他这样的顶尖高手,若纵兴一笑,只怕宴会厅里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惊动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辟静之处,也掩不住他那犹如金石的长笑之声,必然会引来世人惊愕围观。
亏得他能一直忍到现在,确定四周没了闲人,才这么疯狂大笑。
以他的功力与定力,竟会一直笑到筋疲力尽,笑到要靠着树才能勉强站稳。
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纵情任性过,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欢乐肆意过,这样疯狂的大笑,这样任性的疯颠。仿佛此生从来不曾有过那些阴暗与悲凉,沉寂与压抑,仿佛此心从来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狱之中。
他当然是应该笑的,看到堂堂修罗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丢脸的事也做过了。
但是,看到那个死皮死脸,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个和他一起从铁血训练中挣扎着活下来,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远远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当成小孩一样半抱在怀里,如哄婴儿一般地拍着。慢悠悠地反反复复唱:“睡吧,睡吧,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