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事无常。一年之间,帝后竟然相继而亡,他怀中小小的孩子,提前成了君王。
她会半夜里思念爹娘,会在他怀里哭到天明。
是拥抱得太久,呵护得太久了么?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柔了心肠,温了眼眸,什么时候开始站出来,想为那他小小的妻子,撑起一片天地。
那一年,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朝堂上,要为他十三岁的妻子,保护这万里河山。那一年,他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他原来根本不了解,根本不曾懂。
名为相王,但说出来的话没人当回事。发布的每一个命令,都被下头人置之不理。表现得再出色,清流们说一句,他不过是女王的丈夫,就一笔抹煞。能力再超卓,天下人淡淡讲一句,这人在女王耳边费的功夫不小,便轻轻翻过。
整个天下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整个朝廷都在冷眼看他自讨苦吃。清流以不屑的语气称他的家族为外戚,而他当然就是那不自量力的佞宠之人。所有军方将领,都拿他当笑柄谈资。
学习机灌输来的种种知识,模拟游戏中经历的百变人生,原来是那样浅薄单调。在一群等着看好戏的人中,他难堪尴尬,举步维艰,一点点摸索。
他其实是和她一起长大来的,只不过,他总是长大得比她提前一些。他处理公务之时,她在旁边嬉戏,他一边从容提笔决断天下,一边笑语温和,和她讲有趣的故事。等她年纪稍长,他便一定要她在一旁参看他处理国事,诸多决断,他对她细细剖析。
那些年,他几乎忘了什么叫休息。偶有闲暇,也会伴她灯前看花,月下舞剑,为她摘取鲜花簪在鬓间,提笔为她作画。为她抚平乱发,欣然看她笑入花丛。就那样看着这个青涩的小小女孩儿,渐渐成长为一道最美丽的风情。
其实,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那些年,很忙碌,很快乐,很……天真。
方轻尘微笑着饮酒。
他的确是天真的,天真比凡人尤甚。他只想着那个被他保护长大的女孩儿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女王亲政那一天,他骄傲满足地看着当初那个小小的无措女孩儿,在御座之上端然而坐,权握天下。
那一天,二十岁的女王,忽然间觉得,应该防备自己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是万人之上,却未必是一人之下。
至于这个只比她大三岁的男子,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吧。当年的她,太小,太悲伤,那个在她痛哭时温柔安慰的少年,每做一件事,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少倍的心力,才最终被承认,被接受,她怎么会记得。
她不是妖魔。她是人。人会忘。她早已不记得当她悲伤垂泪的时候,总会借给她的肩头,是要有多坚强,才能为她撑起那片天地。
她亲政已经很久了。不必再有一个人扶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御书房里燃起的红烛,只需要照亮她一个身影。很久以前,那永远忙记碌碌,没有一刻闲暇,却依然会在她需要时,微笑着抱起她,柔声抚慰的人,应该去好好休息了。
其实,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呢。不过是调回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臣子,来分他的权。这难道不是帝王该有的制衡之道。他有什么必要反应那样激烈呢?
大碗美酒,入喉辛辣,如刀割……
方轻尘啊方轻尘,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该清醒时糊涂太过,该糊涂时,却又何必那么清醒。
那个时候,他终于醒悟。一旦醒悟,他便也清醒地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有一,就必然有二。他光华太盛,他功劳太大,他名声太重!他的家族太庞大,他还如此年青。只要他有心,只要他奋斗,他必然会有“更加”辉煌的未来。无论为着什么,后续着抑制他权力地位的手段必然不断实施,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也必然会同样无端受到打压。
其实,这又如何呢?既然他爱她,何妨为她委屈一二。为何不功成身退,为何不为她约束家人?进,他可以满足于一些朝堂上最尊荣的闲职,只要不再过于锋芒毕露,天下人自感他的恩德,他的妻子也未必容他不得。退,他也可以隐入宫中,那些浮名虚权,原是等闲,他从不曾挂怀,又何必不舍。
他站出来,不过是为着帮他的妻子,他的光芒四射,他的才华横溢,不过是为着,想要保护她!既然她已能保护自己,他又何必再居于人前!
然而,他做不到。他明白他似乎应该可以做到,可是他做不到。
就算是为着那个他心心意意呵护多年的女子,就算是为了整个庆国,无数百姓,他也还是做不到忍辱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