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进木樨院的时候,脚步颇为磨蹭,最后还是阿月看不过眼去,在后轻轻推了一把,才把人送进屋里。
程既正在床头坐着,同谢声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眼瞧着谢夫人进来,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揶揄道,“夫人这一去可是久了些,小可等得着实辛苦。”
谢夫人先前诓了人,如今在正主面前止不住地心虚,“烦劳小程大夫久等。”
“不知小程大夫可把过脉,惟儿身体如何?”
“娘,”谢声惟在一旁无奈道,“程既都知道了,你莫再唬他。”
谢夫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朝程既道,“先前多有欺瞒,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小程大夫大人不记小人过,万万不要介意。”
程既有心刺她两句,不疼不痒道,“那可糟了,小可出身微贱,做不得君子,向来便只会些小人行径,最是记仇。”
谢夫人:“……”她就说她不敢来见小程大夫的。
眼见自家娘亲在一旁臊眉耷眼的,谢声惟叹了口气,圆场道,“娘,您向来是不大信鬼神之说的,怎么今日也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谢夫人搅着手里的帕子,眼神往谢声惟那里投去。病了一场,他更加瘦了,半年前裁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撑不起个形来。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都在塾里进学,纨绔些的品酒赛诗赏花,样样不落,谢声惟却只能在床上日日躺着,一碗碗苦药灌下去,拖着虚弱的身子,还要在人前撑出笑来。
便是他不开口,谢夫人也知道,他心里过得苦。
这么些年耗着,心都灰了,见着一点想头儿,就不要命地扑上去,看见灯火的蛾子一样,哪怕是假的呢,也想试试。
不存着点儿念想,人是会发疯的。
程既无辜,可这床上躺着的是她的骨血她的性命,她恨不得拿了自己的命去填。老天在上,哪怕造出罪孽来,她也实在顾不得旁人了。
谢夫人怔怔着,也不开口,眼红了一圈。
谢声惟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可正是如此,才万万不能行下此举。
自己缠绵病榻,累及母亲日日伤心,已是不孝,如何再能让她为了自己背下罪孽来呢。
“娘亲,”谢声惟开口唤道。
他上次这样叫谢夫人还是六岁。进学后,他自觉知事,便鲜少再在谢夫人面前做小孩子家的撒娇扮痴来,如今他存心求人,便又将这称呼抬了出来。
“娘亲,这世间姻缘,讲究你情我愿。即便道长有言在先,可儿子同程大夫并无情愫,强凑在一起也是对怨偶。”
“诸天神佛在上,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若是为了冲喜之说强人所难,只怕心愿也成不得真了。”
谢夫人开了口,声音难掩悲切,“娘又如何不知这样的道理,可……可你的病愈发重了,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呢?”
谢声惟费力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握住谢夫人的手,柔声道,“娘亲不必苛求,世事皆有定数,顺着天意就是了。”
“且小程大夫已然同儿子说好,他愿意暂居府中一段时日,为儿子把脉问诊,延治病情。”
谢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程既,语气里带了不可置信,“果,果真么?”
程既颔首,道,“行医之人,救治病患乃是本分。旁的不言,若是小可这身医术能为令郎略解病痛,焉有旁观之理。”
直至此时,谢夫人对程既才真正刮目相看起来。
家境贫寒,独居陋巷,不为外物所动。济世救人,不计前嫌,不失杏林本心。
这小大夫竟是生了一身摧不折的君子骨。
谢夫人后退几步,神色肃然,理了理衣袖,深深地拜下去,“小妇人愚鲁,不识程大夫医者仁心。”
“程大夫高义,世人不及万一。”
“厚恩无以为偿,唯有此后焚香祝祷,祈达天听,护佑程大夫一生顺遂安虞,再无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