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从噩梦中辗转醒来,从骨头缝里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意,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右手攥拳搭在前额,抹了一把汗,疲惫地撑开眼帘,望着斜挂的夕阳,努力攒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床沿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摔在了地上。
二十二耳朵削得很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疾手快地将裴醉撑住,焦急地喊道:“主子?!”
“慌什么,死不了。”裴醉撑着额角,借了一把力,坐在了桌前,自己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捡要紧的禀报。”
二十二两三句就概括了书房下午的议事,他无数次感激天地玄三位首领从小就带着他们读书认字,否则,就凭他的脑子,哪能把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都背下来啊。
“知道了。”裴醉抬眼,“府里没别的事发生?”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二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在主子这里,除了梁王主子和政务,其他都是废话。
什么满城流言蜚语,院里飞弹炸坑,还有方大夫日常嚎啕大哭,应该都不算要紧的吧。
书房内,文林王府府卫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奏章,伏着身子,双手捧到了三人的面前。
那黄皮奏章染了血和沙,一路随着通判从广渠辗转无数驿站,终于到了巍峨庄严的承启城中。
裴醉接过那奏章,眸光沉重,缓缓展开那泛黄的宣纸,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那无数被洪水吞噬的性命,那无数被冲毁的房屋和田地,那鲜血与冤屈,那不甘和委屈,短短几个字,写不尽其中的滔天愤恨与痛苦。
“广渠和淮阳一样,途径黄河水势最凶猛的一段,遇上汛期,水灾本就难控。”周明达从裴醉手里接过那奏章,微微叹了口气。
“广渠堤坝效仿淮阳堤坝,本是植柳防淤,汛期水退,沙沉根底。”李昀冷声道,“可后来,崔知府为了崔太后的喘疾,生生将临近徽陵方圆百里的柳树都砍了。堤坝不稳,决口难抑,淹了无数城池,他也并不关心。”
裴醉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扳指,淡淡笑了。
“真是爱女情深。那么我将崔太后送出宫外,怎么崔家也不跟我拼命?看来,表面爱女情深的崔知府还不及心狠手辣的盖无常。”
李昀看向他。
裴醉撑着额角,低声道:“把那个醉酒的通判带过来。”
那衣衫褴褛,有些局促的广渠通判,站在这小小一间内阁中,面对着大庆曾经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现在一人之下的梁王,左手死死攥着手中的黑布兜子,右手拢了一礼,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下官广渠通判徐陵,见过梁王殿下和宁远侯。”
“外官无召不得入承启。”裴醉笑意转冷,“徐通判,你可知罪?”
徐陵噗通一声跪下,身体簌簌,颤抖着点点头:“是。下官知罪。”
“徐通判既存了死意,那么,便让本王听听你是如何说的吧。”李昀话语温和,可威严却深重。
徐陵深深吸了一口气,抖着手,将黑布兜子打开,那包着人头的麻布已经全是黑色的血迹。
他一点点剥开,如同剥着水葱的表皮。
那腐烂的腥臊味道一点点蔓延一室,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感官。
三人脸色微变,看着那包裹里不成人形的头颅,眸光沉重。
“禀大人...我家大人没有吞吃赈灾款,修不好堤坝,是因为赈灾款根本就没有到达广渠,中途就被徽陵和淮源截住了!大人,大人很努力地开仓赈灾,也到处借粮,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写了无数奏章,可不知为什么,都石沉大海。他向御史台写了信,可巡按御史表面和善,可转头就不认人了...”
说道这里,徐陵抹了一把泪,哭得跟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殿下、侯爷,我们真的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大人,大人甚至把刚出生孩子的长命锁拿出去融了,想要换点银子...隔壁的州府大鱼大肉,我们怎么就只能吃糠咽菜呢?都说江南富庶,我们怎么连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呢?!”
“下官已经将所有都写进了奏章中,还请两位殿下还我家大人、还广渠一个公道!”
徐陵双手捧着那颗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头颅,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我家大人说,他乃天朝小官,大国小民,可仍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苦苦撑了多年,最后,终于只剩下这一条命。现在,下官,带我家大人来见诸位大人了。”徐陵哭得眼泪横流,心里钻疼,每说一句话,便要抽泣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