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她便再未曾见到过对方,只从去岁关中地界的种种农事安排中看到了她从中操持的影子。
听说她就是大司马的下属之一,跟随她做事已有十二年之久。
若是……
“你怎么还发呆呢?”前头的那姑娘又问了一遍。
榆娘连忙大声回道:“大司马福泽万民,为何不可呢?”
若没有大司马,她要么就是在旱灾之中因为食物的短缺而饿死,要么就是因为羌人再度进犯三辅而被杀害。
无论是哪一种,乔琰对她而言都有着救命之恩。
秦俞的出现和乐平月报的启蒙,又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从那个闭塞困苦的村庄之中走了出去。
若要让她说自己对于汉室的存在有多少归属感,对大汉的疆土有何种认知,她或许是不大明白的,但若是让她所敬佩的那位大司马坐在能执掌天下大权的位置上,这将会是她在今年收到的一条最好的消息!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所见略同——”
她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走!我带你去找个好位置。”
榆娘不明就里地被这姑娘拉着跟上了个胖墩墩的厨子。
在先前的那一番奔跑而来中,她们已身在长安路的周遭。
就是乔琰当年用水泥打造出的那条标志性街道。
这按理来说还是长安城中最宽的那条路,可架不住刘协带来的这个消息属实是太过惊人了,以至于这周围早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了起来,榆娘怎么看都觉得以她们的身板大概率是挤不进去的。
但这个同样是后到的厨子却在这队列中左右腾挪,轻易地开辟出了一条路径。以至于因为她们两人都紧跟在对方的后头,也成功往里挤进了中段,大约再越过那么五六七个人,就能成功凑到最前面。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榆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那个厨子往里走的时候,看到他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让榆娘险些以为这是个长安城中的恶霸。
但她的问题刚抛出来,便见她的同伴伸手示意她看去。
榆娘抬了抬手,这才发觉那厨子的肩头居然还蹲着一条狗。
“嗨,那条狗是个名人,书画院的都知道。”
“当年长安新路建成,搞出了个征文和书画的比赛,卢公的儿子卢子家以黑狗入画,胜在了一个以小见大,也让这条被他借走用了几日的狗出名了。眼下既然事情是在长安路上发生的,又是这等大事,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作画记录的要求,总得给它一个参与机会的。”
“……”榆娘有点怀疑长安民众的心理状态。
但当她被以这种方式送到了前排,被那个好心的厨子顺便举到了肩膀的另一头坐上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热血沸腾的面容,又哪里还能想起这条黑狗之事。
每一个抵达此地的人都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为大司马助威的!
他们不知道刘协的这个问询是否出自于真心,可当榆娘朝着四周看去之际,以她单纯却也敏锐的直觉,只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一个信息。
如果刘协觉得这是试探的话,那么他们也要用最大的声音说出来自己的支持!
倒不如借着这等突然而来的机会,真将乔琰给托举上位!
在大汉天子尚且在位的情况下,这好像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
可长安的这些民众即便是和并州地界上的人相比,对于乔琰的尊重感怀之心也绝不会少多少。
并不只是因为旱灾之中的活命之恩,也并不只是因为长安朝廷扎根在此后产生的种种行当,给不知多少人提供了在此地就业谋生的机会,也不是因为关中虽然还没恢复到那沃野之地的景象,却也已经让人产生了家的感觉。
还因为,规则。
董卓为祸长安之时,甚至为了将财富聚敛在自己的手中发行出了董卓小钱,将关中地界上的民众对于货币的信赖在一夕之间摧毁了个彻底。
而后乔琰来了,带着她始终坚持的五铢钱政策从凉州而来,让货币与货物在三州之地上快速形成了循环,将岌岌可危的长安经济又给拉拽了回来。
这是金钱的规则和信任。
随后的律法五刑框定是规则,官员选拔考核是规则,限酒令的推行也未尝不是一种规则。
这些规则并不是将他们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反而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将他们保护了起来,也让他们确信,当他们并不跳脱出这规则的时候,他们便能凭借着自己的双手继续往上攀爬。
而这每一条规则的末端都把握在乔琰的手中,仰仗着她麾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兵卒力量得以推行,也让她远比刘姓宗室出现在天子的位置上,更能让他们感到居处长安的安心。
可偏偏,有人非要去铲除这样的存在,意图用那些腐朽陈旧的制度来取代掉大司马一步步的付出!
即便那方法最终没能成功,也并不妨碍他们此刻裹挟着一种随时可以喷薄的热切情绪。
倘若乔琰成为那个天下主宰,便再不会有人能将她拉下台了吧?
他们……也能继续着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吧?
那就算当他们应和着刘协的问题,发出一句“大司马即位”的呼喊之声的时候,纵然要被人扣上谋逆的罪名,那又有何妨呢!
当所有人同罪的时候,他们之中最胆小的存在也有了发出声嘶力竭之声的勇气!
“大司马即位!”
“我等支持大司马即位!”
“……”
榆娘目光怔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明明她来到长安也没多久,现在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肩头,是该当稍微收敛一些举动的,可谁若置身其中却还能保持着镇定,那便当真是个神人了。
关中地界上的变化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在了她的面前,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着历历在目的清晰。
于是在这片声浪的顶峰,她也紧跟着扯起喉咙喊了一句:“请大司马为天子!”
这便是那些原本身在紫宸殿中的天子臣子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听到的最为激烈的回应。
那早已冲破云霄的长安百姓之声,以一种不容抗拒迎面而来,甚至让人分不出其中的任何一声是由何人发出的。
他们唯独能听到的,也只是在有人让出了一条路后,站定在最中间的刘协朝着他们看了过来,问出了一个直击心扉的问题:“诸位,你们听到这个声音了吗?”
那是很多种不同的声音。
却好像有着同样的一个含义。
就连作为被他们支持之人的乔琰都无法对这些声音做出阻挡,至多就是在此地调动了长安兵力维系住秩序,以免这蜂拥而来的人群造成了何种踩踏事件。
可即便已经是稍有秩序的状态,这样的场面还是给这些朝臣带来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
听到了。
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站在最前头的黄琬更是已然面色一变。
这些交相呼应的声音汇聚成的浪潮一并涌入了他的耳朵,让他在这一刻感受到的其实不是那种众望所归的趋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可怕。
在这群情激奋间,黄琬不免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看了过去。
要他看来,今日这出戏码的主角并非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