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038 回光返照

“民只可为天子之民,而不可为州牧、诸侯之民,否则长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难以抵达诸侯国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无妨,但若税赋之事先过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师,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级,再传于民,那么必定乱象频频。”

刘宏闻之颔首,又听到她继续说道:“诸侯多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这便是何以先汉逐级削藩,以图长治久安。”

“而郡县制呢?朝不为正道,晚可罢免,晚行乱纪之事,朝可处决,这正是孟舒、魏尚等贤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证。”

“如陛下先前所说,刘太常提及,州牧贤德,能以民为子,施展教化,也能将州中祸端发现于微末之时,但——”

“以州中的军队管制和治理督辖权力,分设于多人后,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吗?我大汉泱泱之国,人才济济,如何就缺了这些人?”

“长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统兵,长于排兵布阵之人未必精于庶务,强行将其合二为一,或可于镇压叛军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说是权宜之策而已。”

乔琰说到这里方才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连忙闭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认真听从刘宏说话的样子。

刘宏将她这表现尽收眼底,越发觉得这场面滑稽。

但他现在却一点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写出他手中这策论了。

她对于郡县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确实很清晰明朗,尤其是这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民只可为天子之民”实在是让刘宏很觉欣慰。

不过,她还是年轻了些,颇有年少天才这非黑即白的认知。

这不是这么清晰界定的。

高祖时候尚且要用郡国并行之法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却也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得以将其中的大多数叛军势力给压制下来,其实给了刘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统辖,虽然有刺史的协助也有些力不从心,此前就让刘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乱后大汉威仪仍在,显然还是按照故法来才好。

就像乔琰所说的,大汉怎么就会缺人呢?

有军事天赋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统兵,有处理庶务天赋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长官,最要紧的政令由中央下达,这分明是一个完整运作的整体。

刘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也知道乔琰在策论中所说是对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论》中提到,商周有贤人为君之时也保持着分封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在实现王朝更替的时候,得到了过多来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随便削掉封地。

这并不能证明秦朝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就跟这个制度有关。

可是他近来积压在案头的消息,却让他重新意识到——

他的信心其实还不足以称之为信心。

在最迟半年内,他依然必须做出一个启动州牧制度的决断,来应对眼前复杂的局面。

比如说,江淮扬州一带距离京城太远,就算是已经被乔琰击破了张角的神话,以他所见,大概也不能让这些人快速消停下来。

因为他们只会觉得远在中央管辖之外,还能肆意妄为。

光靠册封卢植为钱塘侯是不够的。

再比如说,各地的叛军也并不只有黄巾贼而已,尤其是凉州贼寇横行,乃是其中最麻烦的一支。

这些各地发生的乱象,在他需要平衡洛阳局势的同时,并不能多出一只手来处理。

那么,启用州牧制就可以说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有私心吗?

以刘宏看来肯定是有的。

不过刘焉毕竟是宗室,比起世家来说更和他一条心,光是这一条就足够刘宏将心中的天平朝着他倾斜了。

这就是他心中的权衡。

他想的是暂时擢选出对大汉忠心不二的臣子宗室,行州牧制度。

而一旦地方局势稳定,他就将这州牧给撤了,随便找上哪个州的州牧开刀,来做这个寻衅的由头。

只要这些人在地方经营的时间还不足以做到如同诸侯国一般的情况,那么刘宏自负,也不会受到这制度负面作用的影响。

说起来乔琰现在写出的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无用处。

届时他便说,这就是让他再度观摩后的醒悟之言好了。

乔琰只见得刘宏再度垂眸,像是在将手中的绢帛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但她倒没觉得,刘宏会真因为这封策论而彻底打消创设州牧的想法。

她更猜测,刘宏大概率的想法是,他还可以多活几年,起码可以在这一剂猛药之后,活到将州牧制度取消的时候。

果然在殿内沉寂了片刻后,乔琰听得刘宏问道:“以乔卿所见,倘若这州牧制度为必行之法,该当如何?”

刘宏问出这话的时候端详着乔琰的脸色,见她在听到这个几乎等同于否决她观点的决断之时,也并未露出任何无措的神情,不由对她更觉欣赏。

他随后就见乔琰沉吟片刻后回道:“若果真猛药必行,那么臣建议,挟州牧之子在洛阳为质。”

“陛下不妨先暂压州牧制不当即实行,于一二月内让人体察州牧人选的家中情形,若长子得宠则扣长子,若幼子受宠则扣幼子。”

其实乔琰还想说,这种时候更应该再设置一个并不在明面上的监管人员。

不过既然都不放在明面上了,她在此时提出来就很不妥。

还不如在此时提出一个既有一定可行性,又偏偏极为孩子气的建议好了。

说这建议孩子气是因为,又不是人人都跟袁绍一般,会因为爱重的小儿子病重而耽搁行军布阵之事,这所谓的拳拳爱子之心做出制衡,在刘宏看来多少有些玩闹。

不过乔琰这建议未尝不可以稍稍引申一用……

第一就是延迟宣布消息。

正好让这些有州牧竞争能力的再向他表一番决心。总归黄巾一平,他也有了喘息机会。

第二就是人质的问题。

这种象征性的扣押还是要做的,但是是以留任京官的方式来实行。

如此一看,乔琰这建议也不算孩童之言。

刘宏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更温和了些许。

想到乔玄病重,乔琰却因为不能推脱杨修的挑衅而往那鼎中观一行,又随后入宫中问答,也实在是有些为难这孩子,还是该当给些奖励的。

但她上已无可封,更不适合如他给马伦封了个太史令的情况一般,封出个官职来,那么也就只能赏了?

可刘宏抠门惯了,也一向不喜欢从自己的手里将东西拿出来。

他心中一转,来了主意。

乔琰走出这嘉德殿的时候都不免有点恍惚。

刘宏给的赏赐着实……说它是赏赐可真对不起记载在史书里的那些个赏金百斤!

他给出的赏赐有两条。

一条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我看你祖父的情况大概率是不太行了,那么因为你表现优秀,我给你祖父加一层死后的哀荣,在他死后的碑铭上还是写太尉乔玄,而不是他目前所居的这个闲散职位。

此外就是,他会请两个人来给乔玄写碑文。

一位就是乔玄的邻居,那擅长八分书的梁鹄。

一位就是先前被他丢出京城,又自己跑远避祸的蔡邕。

算起来蔡邕刚开始做官的时候,还是被乔玄给举荐上来的,先做了当时在司徒位置上的乔玄的掾属,而后才被召拜为郎中。

这种提携之恩着实不小,正好蔡邕文采辞赋出色,很适合干这件事。

而另一条奖赏,则跟列侯封地对中央的交纳“献费”有关。()

刘宏给她的优待是在五年之内,她在乐平县以县立国,并不需要向朝廷交纳献费。

这算起来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首先……首先她得拿得到税赋。

乔琰努力安慰自己,以汉初的一人一年六十三钱的献费标准,其实这个献费也可以说是一笔大数目了。

而且五年!

五年之内封地内的东西都归她所有,五年之后,刘宏病故,朝纲混乱之中,又有谁能想起她那个乐平来?

总的来说也不算亏!

再者说来——

她过兰台自白虎门而出的时候,一边听到有人来报,皇子辩和皇子协往嘉德殿到访,一边又听到自家的谋士系统念叨起了什么“够了够了”。

能让它说够了的东西,好像也并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正是她在前来洛阳之前就在试图谋划的那最后10点谋士点。

乔琰不觉在唇畔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她没有猜错。

固然刘宏开启州牧制度的决断,在此时可称一句四方倾覆的局面下,并不能因为乔琰的一纸策论就做出改变,但谋士点的计算显然不能这么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