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现世 蕉三根 4084 字 2023-08-11

PS. 不用太担心张念文,他不是索寻要处理的问题。

PPS. 太奶奶也不是俄罗斯人,等待下一章身世大揭秘!

第95章

你别跟我在这儿演百年孤独了。

根据自述, 叶莲娜菲利波芙娜玛尔梅多娃于上个世纪40年代从她的家乡伏龙芝出发,翻过天山,经喀什、阿克苏, 最终抵达甘肃。她没有在信里向儿子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家乡,但索寻有个大概的猜测, 那个年代四散逃离的苏联人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原因, 饥荒,或者□□, 而饥荒正是来自于□□。抵达甘肃之后, 叶莲娜被告知有人为她“付了钱”,出卖她的正是将她带离伏龙芝的“叔叔”。然后她就被带到了陕北,不通言语, 也搞不清楚状况,就这样嫁给了一个中国男人。

安德烈听懂了:“也就是说,她是被卖到中国来的。”

索寻没有说话。信件的翻译还是安德烈委托了《自由报》的人,他们现在正在回西安的路上,安德烈在开车, 显示有邮件过来。信是英文的, 他让索寻看了转述给他, 索寻才刚看完两段。

“伏龙芝在哪儿?”安德烈又问, “俄罗斯吗?”

索寻快速查了一下:“吉尔吉斯斯坦, 现在改名叫比什凯克了。”

安德烈草草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除了它曾经属于苏联,安德烈对它一无所知。

索寻停了一会儿, 继续往下读翻译的信件。叶莲娜告诉儿子,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她的家乡, 女人总是随意地在街上就被绑走,然后迫不得已地结婚。叶莲娜本以为她翻越天山可以逃脱这种命运。她在沉默里度过了最初的几年,不允许她的丈夫靠近,于是她常常被打。慢慢地,也就不再抗拒了。不久之后,她有了一个儿子,丈夫终于不再强迫她了,她觉得是儿子救了她。叶莲娜偷偷地给他取名安德烈,那是她父亲的名字。他的中国名字她不肯用,儿子在她心中就叫安德烈。她还教了儿子俄语,安德烈很聪明,从会说话起就能够用俄语和她交流,在这个陌生地方,她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听得懂她说什么的人。安德烈曾经是她的一切。

直到她得知,“那个人”终于死了。

安德烈打断他的叙述:“谁?”

索寻:“应该是……斯大林。”

安德烈抿了抿嘴:“继续。”

叶莲娜想要回家。她想回去看看父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即便和原文之间隔着两层语言的隔阂,索寻还是感到被强大的情绪所淹没。她不断地哀求儿子理解她的选择,她的两个兄弟都已经死在了西伯利亚,父母只有她了……但她没有过多地描述她是如何从张家离开的。从信里来看,叶莲娜学会的中文非常有限,索寻的猜测是,她也许最终还是得到了丈夫的理解与同情,又或者这段无法沟通的婚姻对这个男人来说也已经充满了不幸福,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儿子……总之,在他的默许下,她离开了中国,最终回到了家乡。这封信写于1958年,是她离开的第三年,“我的安德鲁沙11岁了,不知道你长得有多高”。叶莲娜在信中请求儿子的原谅,希望他还记得母亲小时候教过他的语言,希望他能读懂母亲对他所有的牵挂、愧疚和思念。她留下了照片和地址,无望地期盼着她的安德鲁沙有一天能够去找她。“给你千千万万个吻。”这是信的最后一句。

然后车里安静下来,安德烈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路,天已经黑了,车灯前面聚集了一大堆飞虫,不明所以,却又前赴后继地往光处撞。很久之后,他才轻声道:“他一辈子都在忌讳她。”

他的爷爷去世得很早。安德烈有个印象,家里人都知道老头子生前非常忌讳自己混血的面貌特征,谁要是敢拿这个事情说他,他都会立刻拳脚相加。大概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打扮都差不多,也可能面相终究与心境相关,老头子年岁渐长以后,也看不太出来那些面貌特征了。奶奶知不知道叶莲娜是谁,安德烈不清楚,她也讳莫如深了一辈子,但又始终保存着这封从苏联寄来的信。后来张志勤出生了,他看起来已经跟“外国人”没有半点关系。也许老头子是放心了吧,这个家里终于没有了叶莲娜存在过的证据。他没有看到安德烈的出生,奶奶曾经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过,如果让他看到,小寄怕是在襁褓里就要被掐死。

然后安德烈打了一下方向盘,车慢慢减速,驶出国道,停在了黑暗的荒原中。安德烈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车,索寻也马上解开了安全带,跟了下去。但是安德烈走得很快,索寻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回头,直到快走出车灯照亮的范围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索寻看着他的背影,他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风里远远地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哭声。

安德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好像三十多年了,在他都放弃追问的时候,却又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小的时候他到处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的鼻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是长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妈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答案就在这里了,因为这个家里的上一个安德烈也在8岁的某一个清晨失去了母亲,所以他也要品尝同样的痛苦。生生不息,代代相似的诅咒。

背后传来索寻的脚步声,很轻,生怕打扰了他。安德烈重新站直,回过头来,满脸的泪痕。索寻张开手臂,紧紧地把他抱进怀里。安德烈把脸埋在索寻的颈窝里,还是只能落泪。二十多年以后他已经问不出为什么了。这痛苦绵延得太漫长,仿佛荒原里无穷无尽的黑暗,而他只有这一点点光,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抓得住。后来索寻也掉眼泪了,他想替安德烈把眼泪擦掉,可是停都停不下来,便踮着脚去吻他的眼睛。沾湿的睫毛颤动着,掩住他那双浅颜色的眼珠。他的脸确实是证据,但不是郑安美不忠的证据,而是另一个女人不肯被遗忘的眼睛。

给你千千万万个吻。索寻心想,亲爱的安德烈,我要给你千千万万个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德烈终于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放开了索寻。索寻把他脸上最后一点泪痕抹掉,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冲他笑了一下。索寻也笑了,还比他多掉了一行眼泪。

“你说……”索寻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他,“你在欧洲做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就是叶莲娜冥冥之中引着你?”

安德烈含着眼泪笑了一声,没说话。

“真的呀!”索寻哄他,“因为你,有多少女人免于遭受叶莲娜的命运?”

安德烈含着眼泪笑出来:“不一样……”

索寻只是摇头:“都是被欺骗、被买卖、被践踏,有什么不一样?”

安德烈便没有回答,他又抱紧了索寻,隔了好长时间,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告诉妈妈。”

妈妈,这就是你冤屈的答案。

他们第二天才抵达西安,索寻先去还了车。安德烈跟郑安美说的时候他并不在场,据说郑安美的第一反应是问他有没有告诉张志勤,得知没有之后,又非要亲自去告诉张志勤,到处在家里找那张她保存了多年的亲子鉴定书,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了。郑安美最后坐下来,也不说要去告诉谁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垂泪。亲子鉴定书他都不认,何况一封他看不懂的信。一生至此,她才有了个了悟,终于不必自证清白了。最后安德烈要走了,她站起来送,突然轻声道:“小索……很好。”

安德烈站在门口,微微睁大眼睛。郑安美又小心翼翼地在儿子的手臂上摸了一把,道:“太瘦了,你要多吃饭。”

索寻愣在那里,还等他下文,但是安德烈讲到这里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