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上瞬间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心脏顿时一紧。似乎起了风,江来的声音听起来轻飘不定,却将秦郁上瞬间代入那个北风呼啸的深秋傍晚,年幼的江来站在满地血泊,眼睁睁看着父亲闭上了眼睛。

“地上全是血,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会忘记,没想到我根本忘不掉。”

江来停顿片刻,手指一根根攥紧在掌心,几乎掐出血来。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去回想,但他自虐一般强迫自己将曾经的伤口再度鲜血淋漓地扯开。

“坠楼在当时是个大新闻,很快有人嗅到风声,第一个来的就是《平阳日报》的记者。”

秦郁上呼吸一紧,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果然就听江来道:“那人就是聂威。”

当时的聂威虽然入职《平阳日报》不久,但对新闻的敏锐度却很高,在医院封锁消息前就接触到了江怀礼坠楼时,与他同在天台的那个患者,也就是杜阳礼的爷爷杜平。

没人知道他们私下里说了什么,杜平从惊慌失措的状态冷静下来,无论任何人询问都闭口不言。而聂威则返回报社,洋洋洒洒撰写了一篇报道,等那篇报道发出来的时候,江怀礼就成了一个收红包没医德,在患者讨要说法时跑去天台躲避,而后不慎坠楼的无良医生。

那个年代监控还远未普及,一个普通县城的中心医院怎么可能安装,而当时只有杜平一人在场,还不是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江来冷冷道:“聂威将杜平打造成一个受害者,陪同杜平见警察做笔录,甚至与医院谈判要求赔偿,一副伸张正义的嘴脸。”

而医院似乎默认了聂威的那篇报道,真的派人出面协商赔偿。

“但我怎么也不可能相信。”江来顿了顿,语气有些哽咽,“我父亲当时工资不到六百,一半都用来补贴给条件困难的病人,他怎么可能伸手向病人要钱。但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找杜平,但他对我避而不见。”

“我去找聂威,在报社门口堵他,他跟我说让我不要包庇我父亲,还威胁我让我上不了学。”

“我没办法,又去医院找我父亲以前的同事,但很奇怪,他们全都沉默不言。”

自始至终,江来的语调一如往常沉缓,仿佛只是借他的口说着别人的故事,然而秦郁上却知道,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一字一字都沁着江来的血与泪。

秦郁上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很想不顾一切地拥抱对方,但他知道,江来需要的是倾诉,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倾听。

似乎察觉到秦郁上强烈的情感,江来略一停顿,竟转头对他弯唇一笑:“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忘记带钥匙所以坐在楼道里。那时候我还住在医院的家属院,我爸科室的护士长就住在楼上。她下夜班看到我,大概觉得我实在可怜,就让我去她家住一晚。”

护士长家中有老人孩子,一家五口挤在五十多平的两室一厅,只能把江来安顿在沙发。夜里起来,她发现江来还没睡,便披着睡衣走过去问怎么了。

“那一晚天气很好,天上有很多星星。”江来注视着逐渐暗沉的天空,幽幽回忆道,“我就跟她说我在看星星,还问她'阿姨,你知道哪一颗是我爸爸吗?'”

护士长听完后,当即红了眼眶,把年幼的江来搂在怀里,哽咽道:“来来,别怪阿姨,医院给我们下了封口令,我们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会丢工作。”

那个年代想找一个铁饭碗并不容易,护士长还有一家老小要供养,江来并不怪她,只记得在那个狭小又昏暗的客厅里,护士长死死箍着他的肩,一字一字告诉他:“来来,你要记住,你爸爸是个好医生,他没拿过病人一分钱,是那个病人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想轻生,你父亲第一时间发现,追上天台劝他,伸手去拉的时候才会不小心摔下去。”

听到这里秦郁上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医院要下封口令……”

江来做了个深呼吸,继续道:“我也问了她相同的问题,她开始说我是小孩,不明白成人世界的复杂,后来我苦苦哀求她才告诉我。”

原来当时杜平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腿部血管肌瘤,如果不切除就会压迫神经危及生命,然而手术风险很高,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残疾。

医院本不想收治,是江怀礼一力主张让杜平住院,为此还与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发生争执。

因为江怀礼经常使用科室经费补贴病人,主任早就不满,因而在江怀礼坠楼后,那名即将升任副院长的主任忽然对外科全体下了封口令,不允许提一个字,默认了聂威对江怀礼的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