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应当描述我们。经过前一天晚上的狂欢,宿醉让我的步伐软绵无力,他却走得很稳当,我们俩的军靴在河畔的泥泞小路上留下一串凌乱的和一串规整的脚印。第一次结伴而行,我毫无交友的喜悦,只是悻悻地朝前走,想要将昨晚的那件事从脑海里驱逐。感受到他在我身边以及时不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便更无心欣赏风景。我嚼着根干草,放空思绪,努力不回忆昨夜闹腾的一切。
昨夜,关于这个历史性的夜晚,也当诉说一二。毕竟比起我们两人,这一夜更为人所知。我们只是在这夜里寻到彼此的人,在历史上毫无称道。昨日两军正式会师后,在托尔高城内办起了晚宴,这座城市被德军遗弃之后,满目疮痍,花了不少功夫我们才找了处完好的建筑,在周围平地上搭建起晚会的场地。这场晚会将作为我们的会师仪式和庆祝大会。
煎鸡蛋,烤面包,煮沙丁鱼,把午餐肉罐头切成薄片夹在黑乎乎的列巴里……物资缺乏时代,两军将自己的物资倾囊而出。这的确是出于真心和喜悦,昨天我看苏联人都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个儿高,脸白,说话跟机枪似的突突个不停,用一双在战争中尚未磨砺掉天真的眼睛瞅着你——或者说,瞅着你的枪,你的装备。
他们是群好奇的年轻人,虽然我也是年轻人,但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股我们美国人所没有的纯真,就像一个懵懂却机灵的孩子。这种气质在他身上更为明显,他是喝第聂伯河的喝水长大的孩子。
但仅限昨天,我对苏联人存有好感,自从昨晚的闹剧后,我决心要与这群人划清界限。
这都怪伏特加,我想,伏特加该为此负责。虽然我之前喝过这种烈性酒,但还从没觉得有这么好喝,或许是因为物资的缺乏让我觉得一切都珍贵,生命的易逝让我更珍惜眼前,又或许是因为痛失好友的我正需要酒精的安慰。总之,我一个人霸占了整整一瓶,嚼着鱼干,大口将伏特加往肚子里灌,在我们的对面,我的上尉和对方的上尉抱在一起,就像久别重逢的知己,打着酒嗝,满脸通红,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倾诉衷肠,。
“我说,阿尔弗雷德,你怎么变成个酒鬼了?”我听见我的战友艾文从后面攀上了我的肩,要从我手里抢伏特加。
“滚开,婊子养的。”我给了他一拳,他乐呵呵地咧开一口白牙跑了。我打了个嗝,发现自己的酒瓶里就只剩下一口,“见鬼,见鬼……”
我摇晃酒瓶,把自己从桌子前移开,像只觅食的动物在酒肉丛林里找寻伏特加。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在唱歌时把口水喷到我脸上,我酒气熏天骂骂咧咧,只听见隐隐约约的音乐在人群中如甜蜜的香氛四散开来,人越来越挤,这间所谓的“宴会厅”快被我们这些在生死线上滚上了一圈后的亡命之徒挤塌,我漫无方向,只想喘口气和继续灌上几口酒,终于,我憋足了劲儿从人群中钻出来,朝前踉跄几步,撞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啊,是你!”当这个人惶然回头时,我认出了这张脸,我还记得他,这个白天和我握手的苏联人,漂亮的俄国佬。我乐呵呵地抓住他的军服——这粗糙的、破烂的军绿色棉服,问:“有酒吗?伏特加,你肯定有!”
他皱眉——哦,他总是皱眉。很显然他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从他胳膊上卸下去,嘴里嘟囔了几句,我没听懂,不耐烦地说:“酒呢?给我酒,伏特加,俄国佬,伏特加!”
他愣了愣,嘴角上扬的时刻我就知道他分辨出了伏特加这个词,我顿时眉开眼笑,挽起他的胳膊,甩起无赖,一口一个好兄弟叫得十分亲热,他只是安静地笑,然后又说了些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里纳闷,就听到周围变得越发哄闹起来。
声音够大,可惜我听不懂,只听到嘘声一片,这才不耐烦地转头。突然,我发现人们都围在我们身边,拧着眉头嘴里骂骂咧咧,我吓了一跳,低头这才看到这人手上的口琴。
“阿尔!人家在表演呢!”这时,我听见我的上尉在人群中向我吹口哨,“伙计们,阿尔这小子也要表演,快!给我们来一段!你不是在布鲁克林跳过踢踏舞吗?给我们跳上一段,不然可不让你出去!”
我愣在原地,顿时清醒了几分,这才注意到这是块被人群围在中央的空地,方才我听到的音乐声就是从这人口中传来的。而他,只是低头含笑看着我,似乎也在等待我的表演,不,他听不懂英语,他并不知道我被要求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