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位于城东地区,在一片连绵的林地之前,坐公交车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我不爱吃猪肉,也不爱看杀猪。所以经常靠在屠宰场边的围栏对着林子抽烟。这里血腥味儿浓,獾的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獾的肉质其实很不错。”罗伯特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他四十岁左右,是个高大的白俄罗斯裔,儿时生活在但泽,德语说得很好,后来又随亲戚移民到美国,后来开战了,他曾作为情报人员打入法西斯内部。
“你吃过?”我看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上面有斑驳的血迹。他手底下有工人,但他偶尔还是会亲自操刀。他曾给我演示过杀猪,给我吓得晚上没睡好觉。我杀过人,却害怕猪在临死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叫与天真的、恐惧的眼神。
“有那么一回,有只獾胆子大了,越过了围栏。”他和煦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出阳光的阴影。“所以就那一回我动了手,要知道多亏了希特勒,德国人对动物保护有一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我耸了耸肩,问:“好吃吗?”
“很好吃,野生的,肉质总是比吃饲料的鲜美。”他扔掉烟头,踩熄在泥泞里,“这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方便对我说的话。”
我用沉默和微笑回答,罗伯特挑眉意会,这时屠宰场大门传来鸣笛声,大门打开后,一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压着石子咯吱咯吱地驶了进来。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车内的南希,转身对我说:“那么不打扰了。”
“谢谢你,罗伯特。”
“分内之事。”他拿起一把铁锹,沿着围栏走到另一端,开始填补被獾挖出的土洞。南希穿着件轻薄的大衣,里面是件波点的黑色连衣裙,踩着双黑色羊皮短靴,金色的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浅浅的口红就足以光彩照人。
我朝南希伸出手,南希越过栏杆和我靠在了一起。
“不错。”她掀开我的风衣,瞧了眼我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说:“衬衫扣好了,毛衣也没穿反。”
我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南希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我给她递上了火。
“怎么了阿尔?”
我仰头迎接阳光,笑着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就想见我了?”
“的确是,南希,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为什么不画眼影,我喜欢那种亮晶晶的颜色,波光潋滟的,很衬你。”
南希柔柔地靠在我肩上,缱绻地叹息道:“有时候,我很累。你知道人一旦累了,就没心思打扮了。你呢?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吗?”
“我从不做噩梦,那回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失败,我和南希逃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不得不共居一室,当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躺在身边的南希,那独属于女人的温润而美妙的曲线、在黑暗中优雅而梦幻的剪影,我被回忆所侵袭,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于是我哭了,醒来时被南希抱在怀里,她哄着我,而我搂着她的腰,正往她怀里钻,极其狼狈地叫“妈妈”。
那相当于是我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自此以后,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不能向南希坦白了。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有点好得过头了。你瞧,南希,这么美的阳光,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欣赏了。那时我身边还有个别的人,他和我一起从浓雾中醒来,然后沐浴在阳光下,真的很好,南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觉”我出神地说,视野开始模糊,泪水充盈,就像陶醉的诗人。
“他为什么是他?”显然,我可爱的南希在纠结这个“他”所蕴含的性别问题。
“是啊,是他。男人,南希,昨晚和我睡觉的是个男人。”
南希的手僵了僵,却很快将烟送到嘴边,“没关系,男人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不奇怪。”
我笑了,说不清这是句有意的揶揄还是漫不经心的陈述,搂住南希的胳膊,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南希,昨晚我和我的萨连科见面了,整整九年,我的萨连科,他找到我了。”
燃烧的烟头瞬间落在南希的波点连衣裙上,一个洞眼飞快显现。她迅速地从我怀里挣脱,站起身不可思议地凝望我,瞪大了眼睛问:“萨连科?苏联人?你暴露了?!”
“别激动,南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会”
“见鬼!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南希发了脾气,娇俏的脸蛋气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