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暗淡,东西柏林交界处枪声不止,这回不需要我们了,大量的群众开始自发地冲击防线。当苏联军人声势浩大地于夜色中来到边界时,群众的声音偃旗息鼓。没人不怕坦克的履带,波波沙的狂轰乱炸。乌央乌央的人群逐渐散开,喧闹声被整齐划一的指令所替代。铁丝网拖行在地上挂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在一双双年轻有力的手里传递,到了8月12号的半夜,墙的雏形就此出现。
我远远地站在街道的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有凌厉的哭声,有愤怒的叫骂,有深沉的叹息,当然也不乏激动的欢呼。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从军用卡车副驾驶上下来的萨连科,夜色下他正指挥着人手拉起铁丝网、加固连接处,驱赶围观的群众。也许是我眼花了,也许的确就是他。他认真工作的模样让人着迷,那沉稳的眼神,当机立断的指挥,令人信服的嗓音……我的萨连科作为军人是如此完美,令人陶醉,叫我沉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后靠近的脚步声。
“该死的!总算找到你了!”
突如其来的伍德的声音让我瞬间从出神中惊醒。
“你……”我皱起眉头,“你找我干什么?”
“见鬼,你难道没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不由分说地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摁进了他停在街边的车内,驾驶座上坐着雷奥,他回过头来对尚在呆滞中的我说:“先生,这回苏联人要玩个大的了!”
“不错,的确挺大,不过你们要去哪儿?”车风驰电掣般地逆行在菩提树下大街上,朝城市的东边驶去。等我反应过来,周围的街道俨然换了副模样。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莱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这回他们要做的事情有多么疯狂。所有人都收到了撤退的消息,你难道没有任何准备吗?”伍德转头看我。
“我没有……不,我是说……我并不打算撤退。”
“莱利先生!”这回是雷奥的声音,他猛踩油门,在驾驶座上大声说道:“我就知道您是这个打算,但这回不一样,您瞧瞧,一夜之间东西就彻底被分开了!留在东柏林就是等死!”
我打了个冷噤,探起身就伸手去抓雷奥的方向盘,“见鬼,你们是要带我走?!停车!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莱利!”伍德自后给了我一拳,我被他扯回来按在后座,“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留在这里就是死,你明白吗?去他妈的什么任务,命保住了才能继续干这一行。你先冷静,别逼我还再给你一拳,要不是雷奥求我把你带上,我可不愿意冒风险在城里找你整整两个小时!”
此际我只觉得浑身发凉,凝视愤怒的伍德,我不可抑制地颤抖。清晨时分的诺言,难道这时就要违背了吗?等他回到我们的地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我已经离开了他两回,还要把他放在第三回的绝望当中吗?
不,我绝不接受。
可是在伍德和雷奥两人的挟制下逃走就是妄想,伍德为了让我听话甚至拿出手铐把我铐在车上。在他们两人的不解中我不争气地低声啜泣起来,直到来到一座位于郊外的停机坪。车停后,两人连拉带拽地把我带上了那架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民用直升飞机。
八月十三号的黎明时分,我被拷到了直升飞机的座椅上,当螺旋桨开始旋转、飞机在一个侧晃后逐渐升空时,我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
第87章 chapter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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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在这种局势下还贪图我们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爱情。腾空时刻,螺旋桨叶片刮起的巨大的风让头发凌乱在视野里,我凝视下方逐渐变小的建筑、树木和道路,这座城市尚未从战火中完全恢复,谈不上什么美感,但却勾起我无限的眷恋,如果可以,我会毫不犹疑地跳下去。
然而伍德依旧把我拷在直升机的座椅上,巨大的嗡鸣声中,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心逐渐裂开的痛楚却清晰分明。我仿佛看见,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却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到我们的公寓,在发现空无一人后遽然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惶然地凝视那残余我的气息的床铺,也许很长时间他就会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直到蜘蛛在他的肩头结网,编织着难以消散的新仇旧恨。
是的,他会恨我的,他会的。
可我并不害怕他恨我,害怕的不过是让他再一次伤心。
我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这爱情微不足道,却是我用尽一切来守护的,个人的渺小难道不值得在意?为什么宏大一定要牺牲个体?而所谓的宏大,究竟是什么?是千百万人同仇敌忾的意志,还是几个身居高位的政客的私心?如果后者的发言以及所作所为能代表所有人,人类的确该为自己的消亡而买单。可多年来,我只看到无数无辜的个人在历史的车轮之下碾碎成粉,独裁即使丑恶却不隐瞒,而宣扬公民手握投票权的民主实则却是政治博弈之下冠冕堂皇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