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过去玄学兴盛,正儿八经的出马弟子都必须立下四梁八柱,缺一柱都没有资格顶香出马。

今时不同,玄学式微。

大多数出马仙没有师承,学个一星半点就想出来挣钱,能力弱,请到的仙家少,连堂单都填不满根本凑不齐八柱。

往往有个两三柱、笼几个动物仙就能帮人看事儿做法了。

说回八柱,分别为扫堂、压堂、串堂、护堂、通天、归地、探兵和关碍。

例如‘压堂’,顾名思义镇压堂口,这类仙家常年不露面,不看事不做法,只有在遇到危机时才会出手对外,镇压堂口。

‘护堂’就是保护出马弟子人身安全、随叫随到的保镖。

而八柱之一的‘探地’,有些地方也叫‘归地’,就是专门下阴曹探查地府事项的一些仙家。

要不是虞妗妗借尸还魂,她可以直接以‘探地’为由,跟着郝佳佳一起破七关,不用这么麻烦躲躲藏藏。

只不过‘走阴’不奇怪,徐静和好奇的是为什么身为一只妖,虞妗妗却有诸多道门手段。

无论是道家的符咒还是阵法,她都信手拈来,仿佛有道家正统传承。

这也是她为何仍在观察虞妗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红烛摇曳,虞妗妗拿了一张草纸放在地上,简单画两笔,细细同郝佳佳讲解何为七关、怎么破。

虞妗妗:“你并不是真的要闯到阴曹地府去,这七道关卡,到第五道就算成功。”

第五道,阎王殿关。

经此关卡时,会有阴差带领鬼魂通过阎王殿前的孽镜台。

走过孽镜台,一生功过业障罪孽都无处隐瞒,全部显露在镜中。

根据一生所造的孽,阎王殿会评判善恶。

如若生前行善积德,死后的功德可比阳间烧的纸钱难得,地府对待善人很好。

哪怕没有子嗣烧香供奉,善人也有专门的住处,按时可以去天地银行领取银钱,哪怕子孙不肖他们在地府也能活得很好。

连投胎都能优先,投的也往往是小康家庭。

多做善事累积功德造福自己,并不是随口说说。

无罪之人不需要进地狱受刑,在第五道关卡便能转入酆都城。

由于生前普普通通,死后没什么功德,这类鬼魂要么托梦给子嗣索要香火,要么酆都城内也有各种小工,可以打工赚银钱;

等到轮回的时间来到,就能去转世投胎。

至于生前作恶多端、欺男霸女烧杀抢劫的恶人,会被打入18层地狱受苦。

情节严重者剥夺转世为人的权利,下辈子可能变成猪羊牛鸡鸭鹅——没错现在连狗都变不了了,因为现今的人类喜欢养狗,把狗狗当成宠物和家人。

投胎成狗,某种程度上还是去享福的!

恶人不配。

而郝佳佳要做的就是闯过前面四关,保持意识清醒,到达阎王殿前,一纸状书告发丁归田!

郝佳佳听完连连点头,说道:“虞小姐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虞妗妗:“没问题的话,你可以躺下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静和出声道:“外界因素你放心,我能帮你看着。”

“有劳。”

她同郝佳佳双手交握,共同躺在红烛圈内。

不多时,一道人形影子从虞妗妗的躯壳中出来。

看到这一幕的祝檀湘,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大人的真实面貌?!

所谓借尸还魂,就是借用已经死去之人的身体,在阳间‘活’过来。

尸体的容貌,定格在生者濒死时的样子。

外来的魂魄占据穴

窍后(),

?,

这具身体本来的面貌也会越像魂魄。

祝檀湘能明显感觉到,现在的虞妗妗和三个月之前刚刚出现的她,外形发生了明显改变。

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很难注意到,只是某天突然意识到:

她眼睛越来越像猫眼,嘴唇鼻子也有细微变化。

但再怎么改变,身体的底板放在那里,不可能变成和之前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和新的灵魂一模一样。

之前虞妗妗的灵魂没有修复好,一直以黑猫原型示人。

直至这一刻,她人形的魂魄离开地上平躺的身体,祝檀湘才意识到,猫妖——尤其是大妖,是能够化为人形的。

虞妗妗半透明的人形魂魄比这具身体要高挑些,她原本的容貌和经过变化后的身体相貌,有六分相像,只是更偏猫相。

脸很小。

不使用妖力时,她的瞳孔是黑色,注意到周围人惊诧的目光微微眯眼,有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曾经她的头发是鸦黑色,被劈了几十道惊雷后,现在银中带灰,灰中夹杂着淡淡的黑。

徐静和冒出个念头:

这一看,就不是人类,而是只妖。

视线在屋中扫过,虞妗妗态度如常,牵着茫然看向地上自己身体的郝佳佳的魂魄:

“走吧。”

她指尖扫过引魂香,两道魂体略一闪烁,消失在客厅。

郝佳佳只觉得眼前一暗,明明四周漆黑,她却能清晰看到,滚滚黑雾中有无数张牙舞爪的鬼脸朝自己涌来。

牵着虞妗妗的手不知何时落空了,她顿时紧张起来,四下张望:

“虞小姐?虞小姐您在哪儿?!”

肩头一沉,有力道轻轻拍在左肩,她偏头去看,对上一双恍若有鎏金流淌的猫眼睛。

「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郝佳佳顿时松了口气。

她并不知道,自己灵魂的额心同样有道散发淡淡光芒的印记。

「往前走。」

郝佳佳点点头,跟着指引朝着黑雾迈步。

只是没走两步,她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有潮水般的温暖和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四周。

她怔怔看去,忽然眼眶一酸。

虫鸣鸟啼,老旧破败的木窗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天空湛蓝,这熟悉又让她情感复杂的地方,分明是她的老家:

河田村。

她坐在炕上,看看双手又嫩又小,应当才几岁;

模样相似、年龄相同的双胞胎弟弟,手里拿着一根色素糖棒,当成宝贝一样舔得开心,舌头都舔得发紫。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女端着盆走进屋,一巴掌轻轻拍在弟弟的后脑勺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怎么和你说的,这糖是买给你和姐姐一人一半的,你这臭小子又独吞!”

“从后面掰一半

()给姐姐,快点!”

郝佳佳怔怔抬头,看到年轻了20岁的母亲的脸。

和记忆中凶神恶煞、一向对她不耐烦的模样不同,母亲的神情温和,声音也轻柔,丝毫不会用尖锐的嗓音一边喊着她‘赔钱货’,一边用手指狠狠戳她的额头。

弟弟嘻嘻笑了下,把那廉价的色素糖棒掰了一半,递给她,“妈妈我错了,给姐姐。”

“这就对了,佳佳拿着吃!你俩都是妈的心头肉,咋能厚此薄彼!”

郝佳佳盯着母亲和弟弟的笑脸,眼眶通红,鼻尖酸涩。

她把那枚糖棒接到手里,看了半天。

“佳佳,出去跟弟弟玩儿吧。”

“姐姐咱们去跟隔壁的小胖捉迷藏!”

那扇开着的门通向乡野,透过门框,屋外闪烁着温暖的亮光。

「郝佳佳!你醒醒!」

有空灵的声音在脑海中闪回,很快就被母亲和弟弟的声音压了下去。

“姐姐你愣啥呢?快点来呀!去晚了咱们就只能当抓人的了!”

“去呀佳佳,家里家务不用你操心,有我和你爸呢……”

郝佳佳笑着笑着,眼泪从眼角落下。

她手心用力,捏碎了那枚并不存在的、她童年一直梦寐以求的色素糖,眼前的老屋、田园,以及母亲和弟弟的面容在她眼前模糊,最终消失。

虞妗妗一只爪子还拍在她的脸颊上,「你没事吧?清醒了吗?刚刚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境。」

「这就是地府七关的第一关:望乡关。」

望乡关,见之望故乡。

让人死之后,能够看到故乡景色,见到故人。

并且这道关卡会无限美化魂魄内心的记忆,会挖出魂魄最深的渴望和向往,并呈现出来。

如若在此关卡中迷失,下场只有一个:

魂飞魄散。

郝佳佳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还好虞小姐,我知道都是假的,我妈和弟弟不可能那么温柔。”

从她有记忆起,哪怕她和弟弟是孪生姐弟,待遇也天差地别。

糖果和肉永远是弟弟的专属,家务活和无尽的打骂只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多带一道把,就能把人划分成天和地,云和泥。

郝佳佳从小到大做的梦,最渴望的事,无非就是母亲不再打骂自己,能对自己和弟弟一视同仁,哪怕只有一次、对着自己露出看到弟弟时慈爱而欣喜的笑容。

她等了19年,都没有等到美梦成真。

等来的是家人将她五花大绑,送到欺/辱她的人手上。

从那一天起,郝佳佳便不再做梦。

能在这‘望乡关’看到这一幕,某个时刻,她真的想要不顾一切的伸出手,跟着温柔的母亲、可爱的弟弟留在这片乡野。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就自己击碎了梦境。

因为她现在不需要做梦,不需要那颗已经过时的色素糖果。

她有恩爱的丈夫、可爱的女儿要保护。

虞妗妗放下爪子:「知道假的就好,如果你被迷住,往两边看看——那些东西就是你最终的下场。」

郝佳佳抬头四下仰望,看到一个个扭曲的骷髅,在这片漆黑荒芜之地到处游荡,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

「这些是被‘望乡关’迷住眼睛、宁愿撕裂魂魄也要挣脱勾魂锁留在这里的亡魂,要不了多时就会被这些傀鬼吞噬,同化成和它们一样的玩意儿。」

在地府七关中,第一关‘望乡关’是折损率前二的一道关卡。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不会十全十美,总会有诸多遗憾。

来到‘望乡关’,幻境会补足人记忆中的遗憾,让亡魂看到理想中的世界和人。

一些执念太深的人,哪怕听到了阴差的警告,也舍不得离开,最终成为这片死寂之地的一粒灰尘。

在这一关有两种亡魂最容易挣脱。

一种是生前幸福美满,没有太多遗憾,他们心里清楚珍爱的家人是不会以这种手法将自己留下,想要禁锢自己的就不可能是家人,故而轻松走出。

还有一种就像郝佳佳这样,太过绝望,早早认清家人的无情和狠毒,对他们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期望都没了。

当看到母慈子孝、姐弟恩爱的场景,她的第一念头不是温暖,而是‘不可能’,一眼看出是假的。

只有像那种不够美满,但是也没到罪无可赦的地步的人,才会执着于填补空缺。

一道道扭曲失智的傀鬼朝着她们而来,虞妗妗一爪子挠过去,直接把那些东西打散。

听着傀鬼消失时尖锐的惨叫,郝佳佳打了个哆嗦,“虞小姐,我、我要怎么离开?”

虞妗妗:「往前走就行。」

“好……”

郝佳佳肩头带着只黑猫,往前走了没多久,视野中逐渐有光线。

只不过这光也昏昏沉沉,非常蜡黄。

不知何时,她的身边前后出现了一些鬼魂,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

有的双眼无神麻木向前;

有的身体残缺,一看就是刚刚出了祸事意外死亡。

也有的应当是在医院中去世,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抹眼泪:“我怎么、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们大抵被一条长长的锁链牵引,束缚住双手,一个接着一个串成一长条,如果有鬼想中途逃跑、或是停顿,就会被锁链拉扯的力量不由自主往前。

郝佳佳神情震撼,四下张望,大概认出自己是在一条非常宽阔、且前望不到尽头后看不到来路的巨桥上,远处的浓雾飘荡。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雾气之下是一条巨大的、沉静的河。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府!

黄泉路,奈何桥。

郝佳佳正震撼着,距离她不远的一个年轻姑娘叫了她两声,见她的目光看来,兴奋

地举起被锁链遏制住的双手晃了两下:

“姐姐(),

”

“(),

我要过去吗?”

虞妗妗:……

「随便你。」

她想了想还是走近,问道:“你是叫我过来吗?”

“对呀对呀,姐姐你为什么单独在走,不用被锁链锁住?难道没有特别凶的黑脸大叔恐吓你吗?”小女生眼睛亮晶晶,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对死亡没有太多恐惧,反而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十分激动。

她嘴里说的黑脸大叔,应该就是负责押送她这一批亡魂的阴差。

“还有你肩膀上的猫,是真的猫吗……啊它动了!它看我了!天呐,它的眼睛怎么是金色的?好漂亮!”

女生天马行空地猜想,“姐姐你真特殊,你的额头还在发光,肯定在地府有背景吧!”

郝佳佳不知道怎么回,好在女孩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己一个人就能说很多话。

“唉,刚刚我看到我妈了,她说要带我去游乐园,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是活着的时候要是真的能够到处撒欢就好了,我都忘了多久没去过游乐园了。”

郝佳佳心头一动,有些不忍,“你……”

看到她的眼神,女孩很轻松地分辨出其中的怜惜,自己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

女孩儿耸了耸肩膀:“得病了嘛,治不好的病,八九岁起吧就开始在病床上躺着,天天吃药,透析,化疗……人生也挺没意思的。”

“我死了,我妈眼睛肯定都哭肿了,不过我妈还年轻,还能生个小的,如果有弟弟妹妹要照顾,她应该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虽然语气竭力想要营造出不在意,可女孩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虞妗妗静静看着,没有出声。

郝佳佳问:“那你刚刚在‘望乡关’,没有留恋吗?”

女孩儿顿了顿,偏头去看远处的大河。

“有吧,那里真的很美。可是我知道那是梦不是真的,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如果留下梦醒了,我依然只能躺在那张床上,家里会为了我的病到处筹钱,妈妈为了照顾我不能工作整天以泪洗面,爸爸一天要打两份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么大的年纪不能享福,还要为我操劳……

这么一想死掉是不是也蛮好的?至少身体不会再痛,家里人没了我这个拖油瓶不用再花钱给我看病,日子会越来越好……”

她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慢慢变得嚎啕大哭:

“可是我也很舍不得他们,我很害怕…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掉……”

女孩的哭声,勾起了远近鬼魂的悲伤,一时间整条桥上都呜呜咽咽好不凄凉。

郝佳佳自己也有女儿,见不得这个场面,她走过去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心中酸涩。

这时,远处浓雾中走出个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一条长长的锁链系在他的腰间,拖在地上。

他穿着地府的官服,是个阴差,脸

()确实很黑。

“什么情况?!哭啥?”

实在是女孩的哭声太有穿透力,

把阴差都惊动了,

从前头折返来看情况。

见到郝佳佳这个身上没挂勾魂锁的魂魄,阴差双眼一瞪,下意识就觉得有鬼跑了,准备捉拿。

下一秒看到她额头上微微闪烁的路引印记,才卸下手里的大锤。

“拿了城隍令?”阴差语气硬邦邦:“有路引你就闷头往前走呗,你说你惹她干啥?给她弄哭了,吵得我头疼!”

郝佳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阴差,被对方壮硕的身形以及浑身的阴气镇到,不受控制地发抖。

感受到她的害怕,虞妗妗又用爪子拍了拍,顿时一股无形的妖力将她笼罩其中,隔绝了阴差的威压。

郝佳佳顿时好受多了。

阴差有些惊讶,铜铃似的眼睛落在了她肩头的黑猫身上。

猫?

这个出马弟子的‘探地’仙家,还挺特殊。

猫族向来性格孤僻且高傲,很少会上堂单,他都多少年没见过狸仙了。

更何况这只黑猫给他的感觉有点危险,想来道行不浅。

虞妗妗并不知道这阴差把郝佳佳当成了出马弟子,把自己当成了堂口仙家。

她冲对方点点头,算是有礼貌地打过了招呼。

阴差粗声粗气安慰:“行了,别哭了,死都死了……”

女孩哭声震天:“呜哇!!你这是安慰人吗?”

“你不是人了,是鬼。”

“啊啊啊大叔你真烦呜呜……”

见四周注意力都被引走,虞妗妗趁机拍了拍身下人,「该走了。」

这阴差道行浅,察觉不出自己灵魂的异样,保不准和对方待久了、或者这小姑娘的哭声再引来别的阴差,自己会暴露。

「我们要走的路和他们不一样,没必要跟着。」

郝佳佳应了一声,在虞妗妗的指引下往前去了。

昏暗的天色下,大桥分出一个小道,指向巨大的鬼门关旁的一扇小门。

门上用古代的字体写着个‘官’。

意思是官道。

凡天上人间来地府办事的,都得走这条道。

远远看到路边的小鬼,虞妗妗小声提醒:

「第二道‘鬼门关’,也叫‘大小二鬼’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