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着与宴会厅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视wendy在背后恼羞成怒的呵斥,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疾,推开一重又一重的门。
在走回房子的路上,她的高跟鞋底被粗砺的路面磨得破烂斑驳,她的鱼尾裙摆拖拽过曼哈顿肮脏混乱的路面,她把晚宴包夹在腋下,抿着烟,抿得双颊都凹进去。
手上的打火机就是该死的划不出火。她狼狈而狠地划了数下砂轮,甲缝的血迹干了,但滑动砂轮时连着心脏的骤痛。直到那簇火苗燃起,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夹着烟,在行道树的花圃边蹲下放声痛哭。
糟透了!
一切的一切,都糟透了。
高珠俱乐部的选址,华丽的三层街角大楼,一轮又一轮的合同,框架协议,股权,宝石供应商,工坊,面试的工匠,一支又一支炸响的香槟……都是假的,都是过家家。律师,银行家,贵妇,明星,置业顾问,公关,掮客,都在陪她玩过家家,都在陪她玩假办大人的游戏……
那天晚上,她睡得冷汗涔涔,长发被汗粘连在颈上、背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温有宜,苍白的语气问:“妈妈,你有没有空啊?我可不可以回家?”
温有宜一听即知她出事,要安排公务机过来,却被苏菲率先告知她已经通往机场了。
“小姐说想家了。”
温有宜算着时间在家里等她,原以为她在纽约受到了些委屈,一见到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宝贝……”她抱着她,手在她泛出青色的脸上抚摸着,“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呢?我要见爸爸。”商明宝的镇定有一股走投无路的病态,穿着西服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摞什么东西,目光在偌大的建筑物内逡巡,找不到落地,“我要见爸爸,……今天是周末,他在家。”
“他在书房,在谈事,babe——”温有宜掰过她的双肩,叫她名字,让她目光回魂到眼前,“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妈妈说。”
商明宝摇着头:“妈咪帮不了我,帮不了我……”
她固执地走向商檠业的书房那栋,在秘书阻拦下乖乖在
沙发上坐下了,弯着腰,腰里挽着那摞东西,包裹在浅口高跟鞋里的脚尖机械地点着。
她的脚腕上贴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穿的是什么啊,显然是初春才穿得住的羊绒料西服,身体窝出汗了也不知道。
秘书细看,又忽然不忍细看了,恐她大小姐脾气发作要硬闯,又觉得她好像根本不会硬闯。沉默中,她像在进行一场耐力修行。
倏尔书房门开了,传来脚步动静。原来是叔父来谈族中事物,商明宝瞳孔扩散,毫无缘由地疑心他来给自己谈姻亲。
陪送走叔父,商檠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进来。
族中事比集团事难办,因牵扯族亲血缘,商檠业的书房里弥漫着雪茄的烟味,烟灰缸已然满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问商明宝:“怎么忽然从纽约回来了?”又看了她一眼后,笑着批评:“穿的什么,纽约都六月份了还有寒潮?”
“爸爸,二叔父是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吗?”
“不是。”商檠业眉心微蹙,“babe,你才二十五,我不会不经你同意把你安排给任何人。”
“向斐然可以吗?”商明宝认真地问,“他的爷爷是向联乔,他的爸爸是向微山,是……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商人,大哥接触过的,他妈妈可厉害了,是植物学家和画家,他自己我上次跟你介绍过了……爸爸。”
商檠业面色冷了下来:“你去纽约,是去做事业的,不是让男人灌迷魂汤的。”
“不是啊,不是的,我的品牌在筹备,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向斐然可以吗?他的不婚主义改了,他跟我求婚了。”
她的语序和条理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双目充满恳求地看着商檠业。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了。”商檠业面沉如水,握着手中的玻璃杯,一字一句,“我的答复是,不可以。”
商明宝五雷轰顶,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妈咪说过可以的,你再想想。”她坚持地说。
商檠业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让他再想想的台词,一时间荒诞感和上位者的压迫同时从他的神情里透了出来,“有宜怎么可能说过可以?她从来不知道你的男朋友叫什么。”
商明宝微张了唇,被他轻描淡写的否认突袭得茫然怔愣。
“妈咪知道他,她见过他,”她理着思绪,凌乱地复述,“她想介绍给二姐的,她跟我说斐然哥哥虽然身后有政治背景,但是可以淡化……”
“你先睡一觉,不要颠三倒四地跟我谈。”商檠业的指节骨抵在书桌上,淡漠地说。
他第一次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将这个小女儿惯坏了,在精心呵护的成长过程中,似乎缺少了一环至关重要的什么。
“爸爸……”商明宝嘴唇瘪了一下,胆寒他,但把怀里的那摞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笔记本和文件夹,经年累月,鼓鼓囊囊,有几张活页和树叶标本随着她打开的动作而飘落下来。
“你看,你看一眼,这是我跟斐然哥哥出野外的笔记
,那上面的注解都是他口述给我的,这是我的手绘,这是我的灵感速记,这是我的设计图稿,那时候画得不好,shena让我请老师重修,但是老师没有斐然哥哥会教。好多……有三千多种,爸爸,我亲眼见过三千多种花草,有的只生长在一条河、一道沟,有的五六年才开一次花,开完就死了,这个,这个,宜再难听下去看下去,将手掌盖到商明宝滚烫的眼睛上,对丈夫严厉地摇了摇头。
“babe,睡一觉,没人逼你,妈咪保证等你醒来什么都不会变。”
她温柔的声音在昏沉的耳边飘忽,显得遥远。
商明宝睡不安稳,总觉父母在背着她商议什么,疑神疑鬼忽睡忽醒。
不知睡了多久的一个整觉,她醒来,日光温和,枕边放着她的笔记本,已被收拢好。
嗅到铅笔、圆珠笔和纸页的气息,商明宝闭了闭眼,将它们揽进怀里,揽进被子里。渐渐的,她蜷缩身体,用环抱着它们的姿势如婴儿般睡着了。
惊醒是因为想到向斐然还在等她的回答。
从床上猛然翻身坐起了,吓到在一旁贵妃榻上支着额打盹的温有宜。她长出一口气,无奈地说:“babe,你才睡了一个小时。”
“妈妈,我得回纽约了。”商明宝想掀开被子,但被温有宜按住肩。
她继而坐到床沿:“你现在不能回去。告诉我,一段好好的恋爱怎么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婚主义是怎么回事?怎么现在又求婚了?”
见她不说,温有宜也不急,按了服务铃唤佣人。过了会儿,佣人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是热毛巾和甜汤。温有宜抖开毛巾,给商明宝擦额头和脸颊:“二十五岁的姑娘了,被人求婚,不知所措了是不是?”
商明宝又觉眼热,但不愿再哭了,被热毛巾擦过的脸有一股清爽。
“我不知道怎么说,妈咪,我很高兴,也很害怕。”
“都说说?”
“我高兴的是,他为了我改变了,他想跟我结婚了,我害怕的是,他是硬逼着自己改的,我怕我给他的爱不够份量,他只是一时上头……未来他不快乐。”
温有宜将厚实的热毛巾盖在她眼睛上:“听上去,你很为他考虑,可是又像是没有胆量回应他的爱。”
在闭着眼的这数秒里,商明宝觉得眼前一片肉色的红,像一个封闭的匣子。是心房吗?她听到心底的回响,被她妈妈叩响了。
敷够了,温有宜撤下温掉的毛巾,又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新的,抬起商明宝的胳膊:“妈咪做错了,妈咪早就知道你们在一起,好多年。那年去纽约跨年,你们刚在一起呢?”
“嗯。”商明宝扯动唇角,“他跨年夜还去酒吧表演呢,跟他表妹打电话时,才知道他总是一个人,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去找他……”她垂下脸,的眼泪滴进被子里,“我明明知道他妈妈对他很重要,却用这个伤了他。”
“妈咪知道你总是口无遮拦,耍起性子来只想先说个痛快、戳个痛快。”温有宜静了静,“知道你只对亲密的人这样,家里人不会跟你计较,知道你不是真心……忘了你身边会有新的爱人,新的家人。是妈咪忘记教你了。”
商明宝摇着头,“是我一定要伤害他。这两年,我一直觉得有股气憋在心里,我不知道它是因为什么,不知道怎么解决,怎么释放,跟谁诉说,就一直憋着……
前天终于吵起来,我觉得脑袋里血液一直涌,知道什么话能伤他,就越是说什么话。”
温有宜抱她在怀:“babe,妈咪错了,早知道他是不婚主义,就不会给你希望,你们两个也不会弄得这么疲惫。”
“他答应我试着改变,是我不敢信……我觉得他走不出过去,所以过去两年,”商明宝沉喘了一口,“我做得很不够。”
怎么很不够,她说了,温有宜擦着她手指的动作缓缓地停了下来:“明宝,爱可以再生,可是如果你只是消耗它,它就只是消耗品了。”
她现在懂得这个道理了,可好像为时已晚。
“妈妈脑子里有了个画面,你想不想听?”温有宜问。
商明宝点点头。
“是一辆越来越快的马车,车轮滚滚,后面拖着他,他太想拉住这台车了,所以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妈咪!”商明宝语气猝痛,瞳孔圆睁,不敢细看脑海里的画面。
温有宜看着她的双眼:“先分手吧。”
“可是他现在跟我求婚了!”商明宝焦急且茫然地说。
“你觉得婚姻是什么呢?从小,你觉得自己快死掉了,结婚对你来说是新娘子的漂亮裙子和头纱,长大后,你说想过我这样的人生,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你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被你追求的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商明宝想回答,温有宜在她手上握了握:“不要着急回答我。”
婚姻是什么呢?商明宝发现自己追逐着它,像盖茨比追逐长岛对岸的那盏绿灯。是一个浓郁美丽的幻影,由她父母构筑。可是幻影里究竟是什么,她从没仔仔细细地思考过。她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固定的名词、一件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