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世轩老实说道:“祖父,孙儿只有幸见过几次陛下,不过,他之气势,绝非常人,甚至比先帝,还要来得压迫,凌厉得令人敬畏。”
先帝是柔和的,平静的,纵然有些软弱,不过与其相处,总归不那么害怕。
景元帝呢……只有与他共处一室,乔世轩总会觉得焦躁不安。皇帝陛下分明是冷漠如冰,说话简短又凌冽,少有旁落之眼神,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罢……然而,即便如此,都难以遏制住那种本能的敬畏。
景元帝不是先帝,他再是冷漠,性情也不如先帝那样平和,那就像是……时时刻刻都可能崩裂的雪山。处在这种高压的情况下,又有谁能真的平静如初?
乔世轩甚至可以罗列出上百种不喜欢他的理由。
但是。
乔世轩道:“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位陛下的性情,也觉其凶残可怕,杀戮太重。但是,不论政事手腕,平衡文武,亦或是对外……他都称得上有才能。”
景元帝或许不是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然对比赫连王朝过往这么多代皇帝,他之本事已经足够。
对内能够让百姓安康,对外能庇护国土,如此已是许多人渴求的安定,还有何求?
乔琦晟喃喃:“是啊,还有何求?”
乔世轩下意识看向祖父:“难道,是最近内阁,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问得很隐晦。
其实乔世轩想问的,是景元帝。
既然祖父这话问的是与皇帝有关
”
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做够了,纵是要做点什么,也不能再进一步,何必冒险??”
“这老狐狸装作忧国忧民的模样,还真以为是个会为民请愿的,没想到,也还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慎之,乔琦晟再是如何,所作所为,皆是为朝为民,嘴下留德。”
“是。”
一处偏僻的宅院,牟桂明穿行过伺候的人,小心翼翼抵|达了门外。
就在刚刚,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叫他有些担忧。
“进来。”
牟桂明低着头,跟着侍从进了屋舍,拜倒在下头。
坐在上位的人缓声:“说说看,近日来,这京城里头,到底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牟桂明低眉顺眼,甚是服从。
在他进来之后,其余人等就已经散去,他并没有抬起头,也不曾仔细去打量他们的模样,像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将最近京城之事一一道来。
大到朝廷大事,小到几句郎君闲谈时的碎语。
听着仿若无谓的小事,实则却有涌动的暗流。
“你做得很好。”
牟桂明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近日来,这摊子铺得有些太大,未免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管事,可要继续行事?”
“稍加收敛,不过,可要记得,你面上还是个浪荡公子哥,莫要忘记应行之事。”
“是。”
牟桂明退出来,站在门外时,轻轻出了口气。
他少有与这位管事接触,不过二三次,总会叫人惴惴不安。
不过,要不是当初遇上这位管事,牟桂明何来今日之辉煌?如今他甚至连科举都考上,只要再等一二年,可以外放做官后,总算能够远离京城这些事。
牟桂明迈开步伐往外走。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位管事的主子,到底是瑞王……
还是寿王呢?
…
咚咚咚,咚咚咚——
乾明宫,小厨房。
近日来,这赫然成为惊蛰的地盘。不过像是这样,几乎从外面就能听到剁肉声的,倒是从未有过。
明雨在外头就听得清楚,三两步跑来,正正发现惊蛰拎着菜刀在剁肉。
“你这是在作什么?”明雨诧异地说道,“这都剁成肉末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明雨起来的时间够早,没想到惊蛰更早。
惊蛰幽幽说道:“昨晚上,宗大人派了药童过来,说是有件重要的
()事情,要与我说。”
明雨奇怪地挑眉:“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为什么只派了个药童过来,他不是应当自己过来更合适吗?”
惊蛰:“一语中的,一语中的啊明雨。我也这么问。”
昨晚上,那药童说道:“宗大人说,之前忘记与郎君说个清楚,届时所用器具,是特地修过的针刀,不同于一般的匕首或小刀。”
针刀?
明雨听到这里有点醒悟,就看到惊蛰抬手指了指砧板边上的东西。
他取过来一看,发现这针刀比一般的刀具要窄小得多,显得极其细长尖锐,反射着泠泠寒光。可是这样一把针刀,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比直接动刀要好些。
至少伤口的创面会更小。
不过这也意味着精准操控的要求更高,之前惊蛰的所有练习多算白费。
怪不得惊蛰大早上在这剁肉呢。
要是宗元信这人就站在他面前,惊蛰怕不是要剁肉,而是要剁他。
怪不得来的是个药童。
明雨试用了下,惊讶地说道:“这用起来,比一般的刀具都要锋利。”
惊蛰恹恹地说道:“如果一个不慎,我手一哆嗦,说不定划拉开的伤口更大。”
他烦躁丢开菜刀,插着腰在这小厨房里走来走去,那满脸郁郁的模样,当真是七情六欲上面。
虽然知道惊蛰心里抑郁,不过明雨看着他那样,却是没忍住笑出来。
惊蛰忧伤地看着他:“我在这烦闷,结果你却搁那在笑。”
明雨咳嗽了声,“你想想,要是以前,你何尝会有这么多心思?显然有人让你牵肠挂肚,也没什么不好。”
惊蛰抿唇:“我也时常为你们牵肠挂肚。”
明雨悠悠说道:“那可不一样。起码,我可没有你胆子大。”
这两句话听着,似乎是没什么联系,不过两人这么多年,早就熟悉彼此的一言一行。惊蛰不用看他,都能猜到明雨在说什么。
他在说……
前几日,宫里的那场浩劫。
对于诸位嫔妃来说,那真真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
莫名其妙,毫无缘由。
当宫人侍卫登门时,有多少人还在闲暇度日,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就一朝变了天,身份、地位,全都消失不再。
景元帝下令,废除后宫所有嫔妃之位,所有人即日起,都必须迁往甘泉寺诵经祈福。
这是何等荒谬?
那一日的呼喊,哭泣,争吵声,几乎就没有停歇。
这座肃穆的皇庭,何时曾这么喧嚣过?
仿佛字字句句,都透着锥心的恶语,愤怒的唾骂。纵然是再冷清冷性,不为外物所移的人,在这时候都难免为了这等事态出声。
自打她们入宫以来,想过最可怕的结局,不过是被废到北房,却从来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被遣出宫去!
何以至此?
为何如此
?
这等喧嚣之语,险些传到御前。
第一个试图闯进乾明宫的人,被诛杀于台阶下。石丽君站于台阶之上,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主们,那声音倒是与从前一般温和:
“陛下仁慈,并不计较尔等在宫中曾做过的任何事。若是今日乖乖出宫,还有安生日子可活,若敢有冒犯……”
石丽君的目光扫过台阶下的血腥,冷淡地说下去。
“陛下口谕,不愿离宫者,杀!”
后宫嫔妃皆废,自是尚宫局的石丽君掌握了旁落的大权。有她镇压,加之无数锋利的兵器相持,根本无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地上的血色,刺目冰凉得很。
一日之内,所有人都被迁出宫。三日内,她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也跟着一并被送到甘泉寺去。
不过几日,后宫已是变了天。
太快,又太快。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
一时间,整座皇庭空荡荡得有些可怕,竟是连一点人气都没有。
明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当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紧接着,他就想到惊蛰。
那日在小厨房相见,明雨原本是打算说什么,只是看到惊蛰的模样,却又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
那时的惊蛰看起来……
说害怕吗?仿佛也说不上;若说多么激动,却也是没有。那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神情,反倒是有几分怪异的彷徨。
明雨有种奇怪的感觉,倘若他多问上一句,都会成为沉重的负累。
直到今日,明雨看着惊蛰脸上鲜活的生气,总觉得他仿佛是把那种沉重的压力默默消化吞吃,也没再有那种犹豫之感。
“我前几日,其实一直有些怕。”惊蛰坦诚着,“我怕你会问我。”
明雨:“我何尝不想问?”
天知道他是多么忍耐,才压住了那种冲动。
但凡是个人,遇到这种震撼的事,怎么可能不升起一探究竟的欲|望?更别说,惊蛰就是当事人之一。
……尽管并无多少人知道这点。
惊蛰:“那我还得多谢你的忍耐?”
他挑眉,似笑非笑。
明雨:“我只是觉得,你当时的压力已经很大,倘若我追问,你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