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花木却不曾砍,池塘也依旧留着,水面浮了一层薄冰,在肃杀的寒风里显出一派冷落凄清,徐若云见了这种情景,心内不禁悲慨万重。他长长叹了一声,沉浸在世事变迁的悲哀里,连被莫名奇妙传唤而引发的狐疑和恐惧都因此暂居次要了。
何苏玉引着他,径直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座小楼前面。这处所在隐秘婉曲,槛外正对着池里枯荷,厅堂上的对联与写了“香远益清”四个字的牌匾都还好好地挂着。
倘若不是何苏玉在,徐若云甚至要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来怀古赏景的,只可惜不是。他上了楼,走到楼梯尽头,就见桌案之后正有人在等着他。
徐若云举目望去,几乎难以置信:是前几天刚跟被他赶出家门的徐慎如坐在那里,十指交握地瞧着他,很沉静地笑了一笑。
徐若云方才就极为厌恶何苏玉的微笑,但他当时没想起为什么,这时却顿悟了:何苏玉故意对他微笑时,那调调同徐慎如非常相似。
表面上是刻意为之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受近似于故弄玄虚。
徐若云早知道徐慎如在国府任职的事,却从不知道徐慎如在特别事务局也有一份身份,这令他更觉得厌恶了。当此之时,心里的厌恶、震惊和恐惧交相鼓噪,像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使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徐慎如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他脸上停顿一瞬,最终却是落向了何苏玉:“你穿得这样少。”
何苏玉笑了,这次笑得比在刚才直白,也显得真实了很多。他说:“我习惯了,不怕冷的。”
徐慎如手里端着一只冒热气的杯子,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他在生活上很是懒得讲究,这次居然拿了个大概挺名贵的瓷器盛咖啡喝,徐若云看见了,看得直皱眉。
皱眉之后他转开眼,忽然发觉这屋内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闭眼蜷缩着,须发花白。他身上的布衫很是干净,与脚上破烂的鞋子显得颇不相配,大概是刚换上的。徐若云看了一会儿,感到这人的模样与身形竟有些熟悉。
他战栗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徐慎如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哥认得他吗?”
徐若云盯着那人。对方也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还保存得很完好,没受过什么伤,但脸色发青发灰,简直像个死尸。徐若云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前的同僚,前朝的刑部尚书,卢元纬。
是他亲自安上罪名,将对方赶回原籍的。他们以前在朝廷里也针锋相对过,后来卢元纬因为徐慎如那桩案子罢官,临走前的模样,徐若云也见过。那时候他是恼怒而失落的,但恼怒和失落都很鲜活生动,不像现在。现在这前朝大员几乎没了人气儿,两眼翻白,很用力地对徐若云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说:“喔,徐若云,徐君容先生。没想到,咱俩居然这时候又见面了。世道不由人,你这个弟弟,很厉害哪。”
徐若云淡淡点了点头说:“认得的。”
然后又说:“他不是我弟弟。”
于是卢元纬和徐慎如同时笑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徐慎如跟他决裂了,卢元纬却也是他半个仇人,他向一个仇人摘清自己与另一个仇人的干系,简直糊涂。
徐慎如像是认真斟酌了一下,温和地道:“好,不是就不是,那我往后叫您徐君容。今天找先生来,是因为……有些事我想应当知会您一声。”
这么叫自己的长兄怎么说也听起来很怪异,说不出是哪里,但就带着分明的不敬的味道,是不把自己当晚辈看了的。徐若云不大高兴,但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说。他只问:“是什么事?既然是知会,贵司需要强抓我来吗?
徐慎如轻声说:“君容先生坐吧。这么站着像要受审,多不好。”
他捏着茶匙,搅拌的时候在杯里碰出几声碎响,偏头看着徐若云:“君容先生主过一次春闱,曾有个姓卢的门生,可还记得?”
徐若云一愣,点点头。徐慎如语带嘲讽:“那是你这位同僚的独子,也有几分薄名的,可惜不会做科场文章,险险才过的关,差点没进去史馆。他出入家里,你也曾介绍给我认识的。”
那位卢翰林的模样在徐若云脑海中浮现了。因果乍然模模糊糊地拼接起来,徐若云仿佛明白了,又不大明白,沉默着等下文。
徐慎如道:“你开始觉得他或许有偏才,待他很亲热,后来却看不起他的为人,这件事我在家里也听你说过。你瞧不上他也就罢了,后来轮到外放学政,执政问你,问你觉着他如何,那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