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却见那姑娘脸上涨红,眼窝里汪着泪,道:“我家主子便是西街上穆家,穆道勋是我老爷,张姨奶奶就是我正头主子,如今两个人都殁了,所以我来买两副棺材……”
那掌柜瞪大了双眼,一把金瓜子滴里当啷掉在地上仍旧不察,张口结舌道:“穆三爷和他那位管家姨奶奶没啦!”
晴秋呐呐点头。
那掌柜的忙不迭拾起地上金瓜子,一股脑都放到那布包袱上,连带包袱其他物什,一并推给晴秋,慨然道:“姑娘,你早说你是穆家人……欸,这钱我老何不能收,穆三爷随兵出城的时候,我老何还去城门口送他呢,欸,怎么会这样……”
掌柜的一连长吁短叹,竟十分不相信,可他又因做这个行当,最懂世事无常,老天爷偏爱捉弄人这个天理,叹道:“穆三爷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仁商,我们做这一行本就不被人瞧得起,可三爷在商会却时常替我们主持公义,还有穆家的药铺和粮庄,塌它人打得最凶的时候都没关门,听说就是你们那位张姨奶奶下的慈令,这样两个人,正值壮年,怎就遭了这事”
晴秋道:“昨儿前线回来的孟将军来府上说,说我们家三爷为了保护莫尔道大关的粮食不落入敌手,防火烧了粮仓,他就和粮食在一起……连个衣冠都没收敛到,我姨奶奶知道了这个信,就怔怔的,不哭不言语,谁相当半夜里趁我瞌睡的时候,追三爷而去了,呜呜呜!”
崩了一早晨的晴秋,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问询,再耐不住放声大哭。
那掌柜本就做死人生意,原是看淡这些生离死别的,也耐不住唏嘘感慨,眼中沁泪,连连道:“甭哭了,孩子,所谓生死有命,三爷和姨奶奶这对贤伉俪在地上只怕又相聚在一块了……这钱你拿回去,我老何是万万不能收的。他们二人能用得上我的棺材装敛,就是瞧得起我,若是还收钱,只怕满连州城的商户和百姓都要把我脊梁骨戳破喽!”
晴秋摇了摇头,道:“我虽是侍女,但也晓得道理,买货给钱,天经地义,况且老爷姨奶奶知道我白拿人东西,夜里托梦都要生气的。”
“唉呦……”那掌柜的看着眼前的姑娘,一连叹了几叹,“好人家啊好人家,连调教出的下人都这么讲公理。”他从包袱中捡出两粒小银锞子,道:“这样,我就收个本钱,你我良心都过得去,可好”
晴秋想了想,点头,“好。”
“行嘞,那您先家去,我和伙计稍后把两副棺材送到府上——您放心,一定磕碰不了!”
……
且说晴秋回到穆府,不消盏茶功夫,果然那棺材铺掌柜老何便带着十来个伙计驾车运来两副棺材,一呼啦也引来不少人围观,大家这才晓得是穆家三爷和他家里那位极有善心的姨娘殁了,纷纷感慨唏嘘。
晴秋送走掌柜,让小枣儿关了大门,院子里又恢复清净。
两口棺材摆后院院中,大雪还没停,她进门一趟功夫棺盖上已落了薄薄一层。
将穆三爷外出长穿的一套衣冠放进一副棺木里,晴秋又和小枣儿合力将张姨娘放进棺材,阖上棺盖。敦厚的柏木棺材沉重非常,两个小丫头都几乎使尽了气力,安顿好后,双双乏力,几乎跌进雪堆里。
“就这么着”小枣儿挠挠头发,扭头问晴秋。虽说穆家分家了,但人又不是都死绝了,难道不该各处都知会一声,然后请一套唱白事的来吹吹打打下葬嚒
晴秋点了点头,她一直看着外头,神情凄然。
其实她不说,小枣儿也知道,这是在等鸿哥儿回来,只是如今世道这么乱,鸿哥儿走了这么久还不到家,只怕……呸呸呸,欸,即便他到家,见到父母的这两口棺材,也不知道该是多伤心难过呢!
突然,却听见外头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叫喊声,不大一会儿燕双飞的大门便被推开,晴秋小枣儿赶忙支棱起身子,却见是二太太和澍哥儿进来了。
澍哥儿如今已经入了藩军,正是在军营里听见将官们传穆道勋战死殒身,便连忙告知老子娘,娘两个这才忙糟糟赶来。
他两个人一进来,乍然见正堂里摆放的两口棺材,都呆了一呆,澍哥儿胆大又有力气,愣了一会后,不顾晴秋小枣儿出声阻止,将棺木各开了一道缝,见左边那副只有衣冠,右边一副是张姨奶奶静谧地躺在那里,不由委顿两步——
“这……怎会如此”
见晴秋闷在那儿,小枣儿只好上前回禀,将昨夜里张姨娘溘然长逝之首尾都禀明,泣道:“等我们醒来时,姨奶奶已经仙去了,她必定是追随三爷而去的!”
澍哥儿一脸哀容,二太太更是亮开嗓子号了起来:“我的三弟,我的好姨奶奶,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呀!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