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已黯,屋里没有燃灯,暮光昏昏然,照着满是血腥气、草药气的屋舍。岑雪走去床前,看见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危怀风,他全身被纱布缠裹着,像个蚕蛹,仅有颗头颅露在外,面颊惨白,嘴唇乌紫,眼皮往下压着,不再透出一点神光。
岑雪坐下来,从被褥里找到他的手,小心地握住。“怀风哥哥……”她开口,想要笑一笑,呼唤他,然而眼泪决堤,一瞬间模糊视野。
“我在这儿等你……”岑雪吸气,隔着汹涌的泪,凝视咫尺间的心上人,“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在等你,会一直等你。你要撑下来,杀尽羌人,收复关城,为所有枉死的大邺人报仇雪恨。你要撑下来,重新来岑府接亲,与我拜堂。你应下的事,不能食言。”
危怀风躺在床上,俨然磐石,悄无声气。岑雪看着他,摧心剖肝,泪落无声。
※
当天夜里,木莎从前线赶回来,带领一名鬓发苍苍、精神矍铄的夜郎巫医走进危怀风房里。
岑雪照旧等在房外,秋风席卷老树,满地枯败落叶簌簌起伏,阿黑陪在她身旁,望着燃灯的窗牖,尾巴不时扫在她裙琚上。
月上中天,深秋寒意袭人,约莫三更时,木莎与那名巫医从房里走出来。
“夫人。”岑雪起身。
木莎没想到她依然等在外面,向那巫医示意,待人先行退下后,走向树角:“阿娅已为他下蛊祛毒,他若争气,三日内应会醒来。”
岑雪眼圈一热,点头应下。
木莎看着她,想起前天夜里她在飞泉峡发疯一样寻找危怀风的模样,那竟是重逢以后,她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我听说……”木莎微微一笑,尽量让气氛轻松些,“你们要成亲了?”
岑雪一怔,差点忘了,危怀风并没有将成亲一事告知危夫人。当年那件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不愿意和解。说完这桩婚事的来由后,岑雪特意说明道:“北伐战事仓促,怀风哥哥也是疲于应对,分不出神,所以才没有及时向夫人禀报。”
木莎目光平静,淡然笑着。“你不必替他解释。我知道,他不愿认我,只当我是危夫人,而不是他的母亲。”她仿佛并不介意,目光掠向天上的残月,“在他心里,爱他护他的母亲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岑雪胸口一酸,道:“此次若没有夫人,怀风哥哥或已是羌人的刀下亡魂,西陵界内所有关城,也都已被羌人夷为平地。夫人不惜一切,前来相救,依然是世上最爱他护他的人。”
木莎望月的目光一动,眼眶忽有潮意,弯唇浅笑:“谢谢。”她看回岑雪,语气温柔,“秋夜风寒,快回屋休息,你刚淋了一夜的雨,若是抱恙,他会心疼的。”
“夫人也一样。”岑雪诚挚道。
木莎顿了顿,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蓦然由心一笑:“我忽然想起你母亲来了。”
岑雪怔忪,木莎不再多言,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潇洒地走出庭院。
※
次日,秋雨收歇,云层铺在天幕尽头,后山脚下聚集着幸存的百姓与将士,为破城那天阵亡的人哀悼。
普安县一战,铁甲军几乎全军覆没,木莎让夜郎军为亡故的人敛尸,有亲人的,由亲人认领安葬;没有亲人的,由军所统一埋在后山里。
三日下来,满地落叶的后山埋葬了整整三百七十一名百姓以及五万名铁甲军。
林况请来僧人为亡灵超度,秋风萧瑟,僧人的诵经声与青烟缠绕一起,飘向四方。苏氏怀里捧着周俊生的骨灰盒,痛哭着跪倒在地,孙氏搀扶着她,泪流满面。哭声似潮,一层层往外蔓延,岑寂的默哀被哭嚎吞没。经文可以超度亡灵,却超度不了生者的心。
离开后山,已是午后,苏氏返回房里,放下手里的骨灰盒,为周俊生整理遗物。橱柜里放着他的四套衣物,一针一线,皆是苏氏亲手所缝。他最爱穿蓝色的那一套,说是那颜色像天空,苏氏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周轶时常陪着他在城外放纸鸢,那时的天空,便是周俊生最爱的蓝色。
橱柜旁侧挂着两把兵器,一把短剑,一把匕首。断臂以后,周俊生左手使不上多少力,危怀风、樊云兴都叫他先从小巧些的兵器练起。他很听话,匕首一练便练了两年,那把短剑,是他为入秋后学习剑法准备的。
苏氏取下来,用棉布仔仔细细擦过,与那四套衣物一起放进箱箧里。屋外走来一人,轻叩门扉,唤道:“苏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