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元柏在徐家住下,开始替代母亲,与徐映白形影不离。天气晴朗时,徐映白领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下雨了,两人便窝在书房里,满院是徐映白爽朗的笑。
徐映白爱说话,一人顶三百只鸭子,唯有在作画时才能静下来。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两人一壶酒,坐在庭院里吹风。徐映白作画,岑元柏看他,看完后,在画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
那时候,徐映白间或大笑,间或呆立在画前,久久不语,最后落下泪来。
一天夜晚,他奉母亲之命往书房里送宵食,看见他们并肩坐在案前赏画。画是徐映白半年前作的,所绘是升州刺史在府上举办宴会的情形。那次宴会规模并不大,但是盛况非凡,受邀的都是名流,他身份卑微,能够入席,也是误打误撞。
想是倍感荣幸,回来以后,徐映白把宴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绘了下来。他作画造诣极高,认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那夜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皆被定格在徐映白的笔触下,席间每一人的相貌、神态,也都栩栩如生,成为永恒。
岑元柏看着画中一处,倏地僵住,许久没有移开眼。
三日后,岑元柏离开姑苏。徐映白携着妻儿相送,在相逢的码头上,他与母亲一个劲儿往船上搬礼物,压得船头不断吃水,差一点要栽进江水里。
船出发后,岑元柏在船头挥手,徐映白累得满头大汗,抬手一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本来很悲伤的,顿时被逗笑起来,放声大喊:“记得你说的话,今年要请我去盛京城里喝美酒!”
可是,徐映白没有等来盛京城的邀约。
两个月后,徐家被灭门,徐映白成为倒在血泊里的一具尸体,毕生所有画作被毁于一场大火。
半个月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捅至御前,圣上震怒,着金吾卫彻查,罪证确凿,相关涉案人员一律诛杀。
“知道徐家祸从何起吗?”
岑雪心口震动,艰难道:“那一幅画?”
“对。父亲并不知道那一夜的宴会是他们的密谋之会,更不会想到他用尽心血画下的一切,会成为谋反的铁证之一,为徐家招来灭门之祸。”徐正则眼波冰冷,声音无情,“可是,那幅画父亲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示过,看过那幅画的人只有我们,只有他。”
“不可能……”岑雪摇头,眼里泪珠滚落。
徐正则漠然不语。
岑雪竭力反驳:“谋反是大罪,爹爹不可能为包庇一个逆臣出卖徐伯伯!”
“可若那个逆臣是庆王呢?”
岑雪一刹失声。
那夜在徐家书房,岑元柏一眼从画上认出庆王。区别于平日的尊贵装束,庆王一袭文士袍衫,飘飘然坐于席间,含笑与众人推杯换盏。起初,岑元柏以为是认错,毕竟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再者,庆王那时候应是在盛京才对,若没记错,那会儿他正养病居家,不见外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升州刺史府里?
揣着满腹疑窦,岑元柏离开姑苏,回了盛京。一次偶然,他与庆王聊起此事,说是在一位友人的画作上看见过一位与其酷似之人,不及说完,忽然发现庆王脸色大变。
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当然应该知道庆王变脸背后藏有秘密,可是,他没有及时将这一份关系着徐家安危的秘密告知友人。
庆王派出的暗卫像从地狱里赶来的修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杀了与那幅画相关的一切。不久后,升州刺史东窗事发,他金蝉脱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跻身在一群忠臣里,高喊着要彻查叛贼,肃清朝堂。
那个时候,岑元柏在做什么呢?
据说,他赶往姑苏,亲自为徐家人收尸下葬,在寒山寺外的桃花树下长跪不起;据说,他几经辗转,费尽心力,从一名老妇那里寻回徐映白的一点血脉,不惜代价把人带回岑家,亲自教养,视如己出;据说,他为给徐家人报仇雪恨,多次想向朝廷上书请缨,最后总算争取来彻查徐家一案的权利,诛杀了当天夜里作案的一群暴徒……
他似乎做了一名挚友应做的、能做的一切。可是,最后呢?
“最后,他依然是庆王身旁的幕僚,依然在拼尽所有,助庆王夺取皇位,成就大业。”徐正则满眼讽刺,“可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灭了徐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