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在森林里,没有人会在乎什么庄重不庄重的。”玛格丽塔看上去对森林稀少这一事实不怎么高兴。

尽管情绪很少外泄,但她的性格,就拉斐尔看来,实在是再幼稚和恶劣不过了,完全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她想一出是一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外界的一切,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都应当为了她突如其来的一时兴起让位。

她或许是位圣灵,那也一定是位十分年轻甚至年幼的圣灵。她对一切都毫无敬畏,哪怕是对神,无论是……还是异教的,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漠视或者轻蔑,不如说是觉得好笑和无语。

……这真的意味很多东西,拉斐尔不愿意深想。

他有点想要避开玛格丽塔的视线,却怎么也不舍得转头。

玛格丽塔,在她那极端类人却又与人类十分不同的身体之中,孕育着一双奇特的眼睛。

眼瞳洁白的部分就像坚固的大理石,黑色的部分则像是有着无数刻面的黑宝石。那样深邃的纯黑与纯白互相对比,轮廓异常清晰,因而看起来是极其古怪的——就像在与猫或者蛇对视,那是一双兽类的无情之眼,然而,在某些片刻,却又总是透出若隐若现的情绪。

那些感情,不仅不平静和冷酷,反而还相当的热情和激烈呢。

就比如说现在。玛格丽塔铁钳般挟制着拉斐尔的手腕,瞳孔里光芒晃动,预示着无数种情绪在其心灵中厮杀搏斗。她迷蒙而沉静地凝视着拉斐尔,仿佛正在直视他的灵魂,挖掘他深处潜藏的一切秘密。

然后她松开手,垂首吻住拉斐尔的嘴唇。

他有感觉。

自从在城中看到那幅画开始……自从看到拉斐尔的面孔,触摸他的微笑,他的温度,体悟过他的攀升、高潮与狂喜,玛格丽塔就产生了许多种感觉。

它们那么稀薄,却又那么复杂。他感到自己产生了变化,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因为他无法控制它,那和过去那种不熟悉所导致的生涩不同。

他在过去无法控制身体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所难免地时常跌倒,他现在无法控制身体却像醉酒一般醺然、松弛,既感到自己变得极其敏感,又感到自己变得麻木迟钝。

感觉。太多的感觉。在他庞大的思想和身体中,它们渺小得像整个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粒尘埃。它不断被他粉碎——出于无心,又不断地在他身体里翻搅着,扩散着,最终充斥在无形的迷雾,他的本体之中。

真奇怪,这些感觉。他以为它们会很快消散,犹如太阳下的积雪一般融化,它们实际上也确实融化了,可是没有消失,而是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它们既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只是改变了形式,成为了更加适合与他共存的模样。

那很难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亦或者愉快还是不愉快。

他有感觉,而感觉所带来的,就只是单纯的……陌生。

就像吃下蘸过开水的冰块,温热的口感之后是刺骨的寒冷。不对劲,不恰当,不属于他。过去的他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而现在的他,应当是没有感觉这种东西才对。

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玛格丽塔试图从活跃的母亲那里得到答案,而母亲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吞噬着、占有着,一刻也不停地重复着生产。

从母亲那里传来的回音只有被本能占据的混乱,淡而无味,就像一大块压缩饼干,迷人之处在于那真的十分管饱。在和母亲相链接时玛格丽塔多半都是饱足的——虽然那种饱足并不舒适,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在胃里塞满压缩饼干后灌下等量清水的饱足感。

母亲是温柔而慷慨的,然而,就像孕育了文明生命的河流一样,她泛滥和改道起来也极端慷慨。

感觉,母亲广袤无垠,因而他也能将感觉传递给母亲。那很简单,只要他将它们剥离开来,推到母亲的宫房之中……母亲将会消化一切,没准儿还能利用这些感觉孕育点什么。

假如他这么做,那么母亲产下的幼崽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身份将更贴近他的子女。虽然母亲的孩子都是他的子女,但在玛格丽塔自己的想法里,子女与子女之间也还是亲疏有别的。

不过他不喜欢孩子。他们又小、又弱、又吵闹,唯一的优点就是吃起来很爽口。青嫩嫩的,有点蔬菜没煮熟时特有的生味儿,又有肉类的腥香……玛格丽塔计划着哪天饿了就回去好好吃上一顿。

母亲不会在意的。祂自己也爱吃呢,而且他是祂最宠爱的孩子。

那么,这些感觉就留下来吧。可能会造成很多后果,毕竟谁也不知道祂们拥有感觉,属于人类的感觉,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