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希泽莎不后悔,她不后悔自己欺骗了神,欺骗了部落,成为一个背叛信仰的人,甚至人到暮年,看着苏和顺利接任,事事做的圆满至极,单纯善良,积极向上,爱笑又大方,她愈发觉得自己瞒的好。
有些谎言,本就是该存在的。
偏偏丽龙人的规训中,谎言是极恶的魔咒。
在阿图卢面前,谎言总不会长久。
可整整过去十五年,希泽莎自以为这瞒的够久了,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一天来的还是太快了。
谎言始终是有代价的,而为此痛苦的人最终还是多了一个。
在苏和终于知晓这一切时,过去的故事总算画上了句点。
可他的脸上一片空茫茫,需要消化的悲伤过去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情绪,连泪都掉不出来了。
丽龙主脸色苍白地看向希泽莎,“我真的是假的——”
“不!你怎么会是假的!?你是我带着见过阿图卢的丽龙主,是阿图卢承认的丽龙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希泽莎紧紧攥住了苏和的手,她可以承认自己的谎言,可没人能否认苏和作为一个丽龙主的成功和优秀。
“没有人能质疑这一点,谁都不行!”
第56章 离开
留在屋檐下的路峥和阿祖的小女儿聊着家常, 小女儿很看好路峥,虽说普天之下的男人大多都一个样子,但路峥瞧着就是那个少有可靠的, 对丽龙主很好很好。
小女儿将丽龙主看做自家小辈, 路峥是她眼里‘上门女婿’的最佳人选, 她做阿姆的,肯定忍不住为丽龙主多加考虑, “你要带着学生走了, 我站在一个阿姆的立场上, 想问问你想过和丽龙主以后怎么办吗?还是你想着离开就离开了,当这地方的事情都是一场梦?”
路峥摇头,和阿姆讲实话:“我喜欢苏和,我想照顾他, 不止现在, 还有他的未来。我愿意资助他去学习,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让他不用一直局限在林子里。”
小女儿的脸上猛然迸发了欢喜的光彩, 两颊的肉被翘起的嘴角顶的圆鼓鼓的, “这, 这,你这人真是——”顶着张不苟言笑的脸, 说出来的话还怪真诚的,叫人惊喜。
“你有这份心是好事, 可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们丽龙主吗?外面和这里总归不一样, 这两个男人过日子, 你还是个老师,怕这日子过不太平呐。”
“我父母对我的生活和决定不会过问, 他们很尊重我。这件事也并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能力。”
老师的本职工作只是传道授业解惑,路峥自认为做到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一切。
更何况上班的时候他是老师,下班的时候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他的生活如何,他的爱人如何,都是他的私事,哪里轮的到外人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路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有足够的决心和能力保护他喜欢的人,毕竟他哪怕不工作,也依旧能保持足够优渥的生活。
有了这句话,小女儿现在看路教授,简直是十万个满意,丽龙主遇上这么个人,那也是福气。
“阿姆,因为工作原因,我没有办法留在这里陪着他,我知道丽龙的风俗和外面不太一样,我走了之后,他还会有新的人选。”这才是路峥不放心的事情,他一走,苏和身边就围满了适龄的莺莺燕燕,兴许苏和也会像是应付差事看上他一样,应付差事地看上别人。
“你放心吧,这事儿阿姆给你盯着,再说,有你这么好的搭襟在先,丽龙主哪里还看得上别人?不过,你也要时常回来看看。而且你放心,新的丽龙主选出来后,教导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等到时候,路峥就可以堂堂正正带走丽龙主,“再熬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小女儿看来,以丽龙主现在的年纪,也该走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去读书,去见世面,总之,肩上没有担子了,就不要再留在林子里,和她们这些老婆婆作伴。
屋外和屋内简直天上地下两种氛围,路峥同阿姆聊起丽龙主的未来,畅想地相当愉快。
可屋里的丽龙主,在听完那漫长的过去后,脑袋就转不动了。
这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在病弱的兄弟和健康的他之间做取舍,父母选择了生命垂危的另一个人,将自己孤零零当成打掩护的存在留下。
他们一齐骗了阿祖,骗了部落,连累自小到大教他面对阿图卢时谨记诚实与虔诚的阿祖不得已说了谎。
前面的部分,丽龙主并不难过,他没有父母,也没做过父母,对于那两个人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因而也谈不上怨恨与难过。
或许在所有人眼中,他是那个被留下来的可怜虫,但在丽龙主的心里,他并不觉得自己该为那两个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而耗费心神。
遗忘是一件好事,他忘的一干二净,因而不会再像三岁时哭红鼻子。
不言不语的丽龙主只对阿祖怀揣愧疚,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希泽莎的累赘,身为丽龙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一直以来,是他自以为回报希泽莎,帮希泽莎分忧的事儿。
归根到底,苏和的信仰也不够虔诚,他分得清自己作为丽龙主和作为苏和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会为了突破禁锢丽龙主的习俗无师自通地学会‘说谎’,会在路峥说想要带他离开时下意识觉得动心。
在知晓这一切之前,苏和心底深处,或许也将自己身上丽龙主的责任视为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也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为了这所谓的信仰做出了退让,他放弃了学业,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兴趣,在不懂感情的年纪不得不寻找一个搭襟,这一切,是身为丽龙主必须的,是身为苏和所牺牲的。
事实上,他其实并不是牺牲那一方,倘若不是丽龙主的身份,那他作为一双叛徒遗留下的孩子,在这偌大的部落里或许寻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他是希泽莎的累赘,是部落的累赘,他曾以为的束缚和桎梏,以为那将他囿于雨林的天罗地网,反而给了他活下去的路。
“对不起。”低下头的丽龙主轻微的声音充斥悲戚,他为自己的行径而惭愧。
希泽莎立马疼惜地摇头,“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从来不是,这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
这些年来,希泽莎其实也在想,如果自己当时可以叫阿娅少一些顾忌,早早告诉她那个有胎记病弱的孩子并不具备成为丽龙主的能力,会不会一切都不同。
那样他们就算要偷偷离开,说不准也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走。
丽龙主起身离开时,希泽莎叮嘱他,这件事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会将这件事带进坟墓,见到阿图卢时再为此赎罪。
而苏和不需要有任何负罪感,他只是被蒙在鼓里,只是个被牵连的可怜人。
甚至在希泽莎看来,拥有她家乖崽这样的丽龙主,是阿图卢的幸运。
从阿祖那得知真相的丽龙主在路峥的陪伴下回到木楼时,顿沙已经不见了,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唐突,跑回家跟大人商量去了。
坐在静悄悄的屋室里,丽龙主没有开口,始终保持缄默,他们一路上都是这样走来的。
面对沉默寡言的丽龙主,路峥也不太愉悦,因为苏和的表现,肯定不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
苏和这种时候也没心情去照镜子,因而他并不会知道自己的表情究竟有多叫人怜惜。
“你去找阿祖都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丽龙主讷讷的点头,不肯去看路峥的眼睛,“顿娜是丽龙主,我也是,只是标准不一样,不一定有胎记的就会是丽龙主,也不一定——”
也不一定没有胎记的就不能做丽龙主。
路峥微微放松,既然不是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那苏和为什么会蔫地像株快要枯死的兰花,“那还有什么事情,叫你很难过吗?”
丽龙主摇摇头。
“那你现在是在想什么?想如何拒绝我?还是在想如何答应我?”路峥走近几步,停在苏和身前,他还是想要一个回答,“你并不讨厌我,不是吗?”
“不讨厌,”丽龙主低下脑袋,嘴硬道:“但不讨厌,就是喜欢吗?”
“我不讨厌你,也不讨厌顿沙——”
“那难道你也会和顿沙睡在一张床上,也会想去亲吻顿沙?”路峥不知道为什么苏和的态度逆转的这样快,但他现在彻彻底底感觉到了对方的抗拒。
“可能吧。”丽龙主彻彻底底沦为坏学生,以颓废和佯装无所谓的态度,面对路教授的质问。
“苏和,你可不可以好好和我讲话?”
丽龙主拒不配合,“现在是白天,你不可以这样叫我。”
“我并不信奉阿图卢。”
“可这里是丽龙,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应该——”说话硬邦邦的丽龙主愤愤一扬头,对上路峥深沉的眸子,他的搭襟正关切而认真地盯着自己,半点恼火的模样都没有。
眼已经红的像兔子的丽龙主突然难过起来,懊恼使得他的眼泪决堤般淌了下来。
路峥找来纸巾帮他擦脸,还不嫌弃地给丽龙主擦擦鼻尖。
“你都不生气吗?”先拱火的丽龙主抽抽搭搭,愧疚地不敢看路峥。
“生气什么?”路教授叹气,“苏和,你当我和你一样大吗?”
可能路峥再年轻个七八岁,的确会因为爱人的胡搅蛮缠无所适从气上心头,但他已经不是莽撞的年轻人了,他比苏和年长的岁数,就是叫他领悟应当如何照顾人,如何去爱人的。
“你怎样我都不会生气,所以不用这样故意作势气我,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也没办法毁掉我对你的看法。”路峥淡定地帮小孩子一样闹脾气的丽龙主擦去眼泪,“你可以直接说,你想我怎样,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哪怕是拒绝。”
这段感情的选择权,从来不在路峥的手中。
“真的?”
“真的。”
丽龙主通红的眼眨了眨,上面还裹着一层泪,“路峥,你是个好人,可我们、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没办法跟你离开。”
丽龙主为自己曾想过和路峥离开而忏悔,他无法背叛养育自己的丽龙和阿祖,也无法背叛他身上背负的阿图卢,他不能步上他父母的后尘。
“一开始是我求你帮我,你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谢谢你,现在该轮到我,放你离开了,等你到外面,就把我忘了吧。”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路峥收回手,他站起身,“那我会这样做。”
丽龙主低下头,眼泪噼里啪啦掉在手背上,他的搭襟离开前最后道:“可是苏和,我想要的答案从不是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而是你喜不喜欢我。”
“但你不说,我好像也有答案了。”
路峥走了,空荡荡的木屋里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丽龙主,好像一切都该回到他们遇见之前的样子了。
路峥回到卡旭阿姆家,彻彻底底失恋的路教授重新变得理智且追求效率起来,“收拾行李,我们该离开了,蒋宁,联系好山下的汽车和明天飞回京市的机票。”
正琢磨着如何讲出那些恐怖传统劝说导师抓紧走的研究生们懵了,林双和赵徐之对视一眼,他们义父好像受刺激了耶。
“这么着急吗?”众人的嘴替吉木开口:“路先生,外面的天气好像有点不太好。”
林双也跟着点头,“刚下完大雨,路应该也不好走吧?”
“难道你们想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吗?”路峥刻薄道:“你们两个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写课题研究,开学之前,我要见到这次野外课程相关的主题文章。”
林双和赵徐之立马扭头去收拾行李,显然,他们导儿真的受刺激了,现在再不识相收拾行李,说不定发文章就要变成发成果了。
一行人里早就迫不及待离开这片林子的蒋宁最讲效率,无论是车还是飞机票都已经妥妥安排好,如果不是场地不允许,他都要直接请直升机来接人了。
卡旭阿姆见他们这么着急要走,也忙着从库房收拾了些当地的特产出来,“这些你们拿着,什么时候有空,再回来玩啊。”
路峥并不言语,拿出现钞交给卡旭,“这段时间的食宿费。”
“这怎么好意思?”卡旭不肯要,“你是丽龙主的搭襟,住在我们这里是理所应当的。”
路峥眼皮一抖,将钱塞了过去,“我们这么多人,这些天叨扰了。”
收拾行李的赵徐之探出脑袋,“导儿,这个您要拿走吗?”
他手里捧着的是路峥初到丽龙时,摔成泥猴样子还被丽龙主送到手的花冠。
只是上面大多都是鲜花,这么久过去,都已经枯死了,之前路峥一直放在阳台上,也没有人敢给他扔。
路教授接过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将上面唯一保存完好的流苏扯下来塞进兜里,至于枯萎的花冠,“不拿了。”
*
路峥要走的消息眨眼间传遍整个丽龙,毕竟这一堆外地人,就是大家暗地里盯着的最新八卦源泉。
得知这消息的顿沙火急火燎赶到丽龙主的木楼,他其实有些不好意思来见苏和,为他妹妹那档子事,鲁莽地忽视了苏和的感受。
躺了一下午的丽龙主见到顿沙才起身,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连打几个喷嚏,“顿沙,我正想和你说顿娜的事情。”
“别说了,别说了,这件事之后再讲,路教授他们要走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要走了。”丽龙主垂眸,路峥走时最后一句话惹的他苦恼了一个下午,他不知道还该不该把心意讲出来,反正他们都要分别,反正一分别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可要是再也见不到,那么他也就再没有机会对他的第一个搭襟讲出喜欢。
顿沙见丽龙主知道,风风火火的性子才停下来,“原来你知道啊,那不去送也没什么,反正都已经走了——”
“什么?”丽龙主愣在原地,他知道路峥快要走了,但也没想到路峥会走的这么快,“他们现在就走了?”
“不是现在,是刚刚就走了。太阳都落山了还要走,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这么着急。”顿沙的话音还没落下,丽龙主就一阵风般从他身边刮过了。
待傻眼的顿沙追出去,已经不见丽龙主的影子。
外面天色漆黑,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刚下过雨,可想而知的危险。
丽龙主跑进去,应当是去追路教授了。
但这不更危险了!?
顿沙两眼一黑,“快来人啊!丽龙主跑林子里了!”
第57章 在逃赘婿
阴雨天气的傍晚, 天黑的都奇快无比,余留在夜空中斑白的浓云代表天还没有彻底放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又要下起来。
路峥和吉木商量着, 一起选定了一条从丽龙雨林直线下山的捷径, 脚程快的话, 大约两个半小时就能抵达目的地。
同时蒋宁也已经安排好了司机和头等舱机票,不出意外, 明天这个时间点, 路峥就该在京市豪宅休息了。
林双和赵徐之在丽龙过慢悠悠的日子过的太舒坦了, 现在路峥重新雷厉风行起来,将大小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看样子日程都已经规划到了开学第一天,研究生们还有点跟不上进度。
这就要走了?
这么快就要回家了?
最后一顿炸蘑菇和辣子腌鱼都没能吃上呢。
虽然离开前, 卡旭阿姆热切邀请他们再来这里玩玩, 但要从京市千里迢迢到丽龙来,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实在是太累人了, 因而对于两个研究生来说, 丽龙就像是一辈子只会来一次的地方, 来一次也就够了, 剩下的时候,每每在记忆里怀念就足够了。
毕竟, 他们也不像某人和这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个实在是割舍不下的人。
离开前没瞧见丽龙主来送, 看样子路峥也没有等一等做告别的打算, 说动身就动身, 不过这样离开,真的不会后悔吗?
这问题林双和赵徐之谁都没敢问, 怕触碰到他们导儿的伤心事。
一路上,吉木开路,作为导师的路峥坠在队尾断后,周遭除了几人窸窸窣窣的赶路脚步声再没其他声息。
林地里潮湿而静谧,没人讲话,气氛实在是沉闷。
正当嘴痒的林双耐不住寂寞,扭头想跟赵徐之讲讲小话时,余光窥见了远处林子里浮动的火光,不是磷火,而是实打实燃烧的火焰,悬浮在半空,应当是被人高举照亮的火把。
跃动的火光时远时近,不止一点,逐渐连成了线。
“那是什么?”林双脚步一顿,木头似的赵徐之差点撞他身上,跟着林双一起扭头看,不确定地问:“应该是人吧?”
“不是人还能是鬼?”林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在过火把节吗?”
两个研究生的动静顺利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导游吉木率先否定道:“这林子里可没有火把节一说。”
“怎么看起来是冲着我们这边来的?”赵徐之根据那明亮火焰的晃动路径推测道。
“难道咱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林双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绝对没落下什么重要物件,再说,就算是有东西落下了,好心眼的丽龙人来送,也不至于出动这么多人吧?
赵徐之愚笨地开玩笑,“不会是来抓导儿回去的吧?”
毕竟路峥就是丽龙的‘在逃赘婿’,或者没跟丽龙主道别的‘落跑帅夫’。
有些玩笑能活跃气氛,有些玩笑就只能让气氛降低至冰点,不是没人能get到赵徐之的点,是这笑话的主角实在是叫人不敢笑。
林双的后槽牙都该咬烂了。
吉木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看着的确像是在林子里找什么东西,路教授,您——”
刚被‘分手’的路教授抿唇,冷淡道:“和我们没有关系。”
往前走了一截,一直注意着身后动静的路峥也察觉出不对劲了,那火把的确是冲着这边来的,四处晃动的火把和人影就像是在林子里搜寻他们的动静似的。
瞬息间,前面举着手电带路的吉木猛然惊呼起来,“我的天,这都是哪里来的蛇?!”
如果只是一条,也吓不到吉木这样的汉子,用树枝挑走就是了,但是一下子从草丛里冒出十几条蛇,花花绿绿的,粗略扫过去,净是环蛇、珊瑚蛇这种有毒的玩意,搁谁眼前谁都要喊老天爷。
这又不是捅了蛇窝,再说这些蛇也不该是一家啊!
花花绿绿的毒蛇从低矮的灌木丛中游曳而出,这些趴伏在地表的冷血动物按理说都是近视眼,在人主动避让时,也不会贸然上前。
不过眼下这群毒蛇就像是认准了这一群外地人一般,在路峥等人不停往后退的过程中,紧跟摇动着尾巴逼近,同时扬起蛇头,‘嘶嘶’地吐出信子,感知眼前的生物。
眼前除却艳红的珊瑚蛇和全身有银白线条的环蛇,路峥的手电筒警觉扫过灌木后面,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漆黑修长的影子。
但那影子压根不是人,而是一条像人一样直立起的粗壮眼镜王蛇,依照它身旁鹿角蕨的高度推测,这条蛇最短也要两米。
在丽龙这么久,林双除去旱厕蹲坑的时候在草丛里见过一两条小蛇,真还没遇到过毒蛇群这种大场面,加上卡旭上午刚讲完和蛇有关的恐怖故事,他现在就要吓尿了。
毕竟这地上的蛇随便来一条给他一嘴,他就得埋这儿。
“导儿,导儿——”这时候叫路峥就跟叫‘妈妈’一样给人安全感。
“别怕,先过来。”路峥拎着登山杖挨个把学生和蒋宁拽到了自己身后,跟着慌张的吉木一起面对蛇群,他举起的登山杖距离一条珊瑚蛇的脑袋不足半米。
好在这群蛇探着脑袋往前窜着要攻击人的几乎没有,只是有组织有纪律地往前爬,它们的目的,似乎就是逼迫一行人不断退后。
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赌这些毒蛇并不会突然发动伤害人。
“这肯定和那群丽龙人脱不开干系啊。”吉木可没见过这么‘懂事’的蛇:“我听说过丽龙人有操纵毒蛇的办法!”
传闻中,丽龙人名字中的‘龙’并不是真正的龙,而是蛇。
路峥右眼一跳,脑海里浮现了路父不久的‘鬼扯’——丽龙人会驭兽,他们用蛇将想要逃走的博士生们逼地原路返回。
这一切真真实实发生在眼前时,他不信也不成。
这种关头肯定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吉木试探着问路峥,“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蒋宁不觉得会有这么邪乎的事情,“应该就是撞上蛇群了,我们主动换一条路也不行吗?”车都已经在山下了。
“可是回去的路好像也有蛇啊。”垫后的赵徐之听到声响,不确定地用木棍扒开草丛,果然,一条隐匿在绿草之中的蛇迅速一闪而过。
那奶白色的长尾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粗壮如碗口的身子,绞杀力以吨为单位。
“是蟒蛇!”赵徐之就要吓晕过去,天知道那条蟒刚刚就在他脚边,爬过去的时候尾巴尖还撞到了他的登山鞋啊!
“我们还是回去吧。”林双赞成往回走,他们手电筒照射的范围有限,谁都不知道这密密匝匝的林子照不到的地方藏着多少毒蛇和蟒。
继续走下去的风险太高,不如原路返回。
路峥正要点头,他右侧的草丛却窸窸窣窣闹起动静,外地人们瞬间警戒起来,这样大的动静,只怕是条巨蟒。
幸运的是这次闹出动静的不是蛇,一个纤细的人影自大片的棕榈叶后浮现,他身上的裙子被雨水濡湿了大半,头发被树叶挂成了鸟窝,焦急而落魄的丽龙主可以说是从天而降。
他的出现比另一端树丛中的眼镜王蛇还叫路峥惊骇,“苏和?”
轻轻喘气的苏和竖起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唇,“嘘。”
地上的蛇在丽龙主出现那一刻,像是听到了隐形的哨声,纷纷扬起脖子调转了方向,向苏和的方向试探前进,包括藏匿在草丛里的眼镜王蛇,明黄色的竖瞳在暗处闪烁个不停。
丽龙主的眼睛在茂密的树丛中搜寻,很快就发现了鹿角蕨身旁的眼镜王蛇。
在一群外地人里穿的最单薄的丽龙主轻轻跨过地上探头探脑的珊瑚蛇,就像是随意跨过一丛草般轻易,可路峥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紧接着,他发现苏和身后跟着一条粗壮的蟒。
那条蟒是显眼的白化色,似乎就是刚刚从赵徐之脚边滑过那条。
而大部分纤细的毒蛇都不是这鳞片坚硬的巨蟒对手,纷纷游曳着避开,四散逃离。
‘等待救援’的外地人们看傻了,这是真的在蛇群中‘杀’出了一条通路。
眼镜王蛇是蛇类中少有暴躁到会主动追着人跑的毒蛇,它们攻击速度很快,毒性强,甚至会以珊瑚蛇和银环蛇为食,基本上被咬的人只有躺着等死这一条路,也不用等太久。
在野外生存指南中,遇到眼镜王蛇的应对措施只有一条,那就是保持安静等待近视眼的眼镜王蛇主动离开。
像苏和这样往前走的,如果换个人做,相当于送死。
好在那条眼镜王蛇并不暴躁,它似乎认识眼前的小人一般,在苏和与它只间隔一丛树时,试探地往前伸了下脑袋,一直安分趴在地上的白色巨蟒立刻窜起了身子。
这条长近三米半,脖子跟成人大腿一般粗的蟒窜起时比眼镜王蛇还要高几分,凶悍而高大地挡在了丽龙主身前。
蟒蛇和毒蛇不同,大部分蟒蛇智商较高,在攻击猎物时,会蛰伏和隐藏自身,一路追踪,等候时机用极强的绞杀力将猎物一击毙命,而它们也很少和同类正面起冲突,甚至蟒和毒蛇的生活领地一般情况下不会重叠,双方都会得体地避开彼此。
但眼下,蟒蛇率先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蟒蛇和毒蛇的斗争就像是大神斗法,蟒蛇的绞杀力可以轻而易举碾碎眼镜王蛇的身子使其窒息毙命,而眼镜王蛇的毒液也会侵入蟒蛇的神经致死对方,打起来,只有两败俱伤。
对峙良久,眼镜王蛇默默往后稍了稍,但还是直勾勾地冲着小小的苏和。
这条毒蛇记得这个味道,这是希泽莎要它找的人,是希泽莎叮嘱它不能弄伤的存在。
‘找到’和‘不要弄伤’相比,显然后者更重要,毕竟眼镜王蛇这里没有弄伤,只有弄死,于是它主动往后退了开。
但这不代表它害怕那条年轻的白猪。
白化蟒见状绕了绕身子,将丽龙主身边的小蛇一一驱走后,安分地垂下了脑袋。
凑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外地人中,林双不可置信道:“这到底是蛇还是狗?”他竟然在一条应当只会表达肚子饿不饿的蟒蛇身上看到了忠诚和守护。
刚刚步步紧逼有组织有纪律的蛇群被一条蟒打断了步调,都已经四散逃开。
危险解除的瞬间,路峥几乎是箭步冲过去将苏和从草丛前抓了来,他第一次拔高声音冲丽龙主吼出声:“你这是想干什么?!”
耳朵不聋的白蟒立刻起身,凶悍地竖起蛇瞳。
丽龙主打了个响指,它又转瞬落下,乖乖趴回了地上。
‘大显神威’的丽龙主看到眼镜王蛇都浑然不惧,面对路峥却心虚地小小声:“我来找你。”
百年前,丽龙人的祖先就已经有了将蛇训练成看家护院犬类的独到本领,起先护院蛇被用来应对偶尔下山的狼豹与野熊,后来,也被用在部落与部落或土匪间的战争中。
一般情况下,毒蛇会用来击杀侵略林地侵犯家园的敌人,蟒蛇则用来追踪在林子里四散逃亡叛徒,这两种人被蛇抓住的下场,只有死亡。
但时至今日,连丽龙文都变成了难学的东西,自然也不是所有丽龙人都会驭蛇,甚至近七代的丽龙主中,只有希泽莎、阿娅以及苏和掌握了这项高难度的惊险技艺。
这一手独门绝技,丽龙主藏的还算深。
一是不将蛇带入丽龙人生活范围,这是阿祖的要求,毕竟能够驯化的蛇大多都是有年头通人性的,它们的出现往往会带来更多的蛇,不听驯化的蛇是一种麻烦;二是这本事能不能发挥有点看运气,苏和也不是次次进林子都能遇见听话的白蟒。
这条二十多岁的白化蟒一直生活在林地的最南端,跟一群绿树蟒栖息在一起,也就是上次黑熊不慎闯入的地方,只有它心情好了,吃饱饱了,才会来瞧瞧苏和。
饿肚子的时候,蟒蛇也会不由自主想吞掉些东西,丽龙主不够它塞牙缝。
当然,今天如果不是白蟒,苏和也没办法这么快确定路峥他们的方向找过来。
流动的火把愈来愈近,而路教授被苏和这一手吓的心脏快要爆炸,有种苍老了十岁的虚脱,蹦极也不过如此。
能跑能跳的丽龙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轻声问道:“你们这是准备去哪?”
路峥憋着气,回了两个字,“下山。”
“这里下不了山。”苏和笃定道:“跟我走吧,我知道一条路,更近更快。”
路峥挣脱他的手,“你来就是为了送我下山?”
好,很好,亏他还误以为丽龙主是反悔才来找他,没想到是为了叫他们滚的快些。
“也不是只为了这个。”丽龙主忸怩起来,“我……”
“你什么?”
“我是来,是来告诉你答案的!”苏和一鼓作气,“你走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那我的真心也没办法告诉你了,我不想守着这件事到地老天荒!”
“我喜欢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真的知道喜欢和爱是什么样子的了!是我其实很想很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永远不永远都可以,但在我活着的时候绝对不想和你分开;是我没办法和你离开,所以自私地希望你可以为了我留下;也是我知道这些都不可能,我希望你能过属于你的正常生活,所以我放你走。”丽龙主声音发抖,紧张地几乎要哭出来。
路峥专注地望着快要掉下眼泪的丽龙主。
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雨夜,他就想知道懵懂无知的丽龙主的爱会是什么模样。
值得庆幸的是,在离开前,他得到答案了。
第58章 等待
在上演罗曼蒂克的丽龙主坦荡表露自己的心声后, 围观群众们都等着这出戏剧的另一个男主角的反应,
实不相瞒,如果眼下他们不是处在阴暗潮湿、跟浪漫主义毫不沾边的雨林中, 又刚刚从蛇口惊险逃生, 研究生们一定给他们导儿热热闹闹光明正大地起哄, 最少得亲一个才对得起他们这些见证别人爱情的过路单身狗。
但现在,眼看那群丽龙人的火把愈来愈近, 唯一一个就算处在老板求婚现场也保持冷静清醒的蒋宁打断道:“现在没有蛇了, 我们是不是得抓紧下山?”
把纠结的话全盘托出的苏和轻松多了, 他清楚路峥喜欢他,所以路教授是否回答对他而言也不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路峥他们完完整整送出去, “没错, 快走吧,不然一会真的要把你抓回去了。”
路教授又被丽龙主捏住了手腕, 这次他没有再甩开丽龙主的手, 而是换了种牵手的法子, 十指相扣, 小孩子似的手拉手,“那些人真的是来抓我们的?”
“难道不是吗?”
“可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路峥一没有带走丽龙主, 二也没有东西落在丽龙,怎么看, 都不至于落到被丽龙人围追堵截的地步。
丽龙主在林子里寻找路峥踪迹时, 就发现了部落民的火把, 那群人在林子里搜查的路线,和自己乃至路峥他们离开的路径是一样的, 自己是追着路峥来的,所以举着火把的丽龙人很明显也是奔着路峥他们来的。
丽龙主笃定道:“那应该就是来找你们的。”
奈何单纯的丽龙主压根没有想过,他鲁莽冲进林子,找寻捷径,利用白蟒寻找路峥踪迹的行为,落在丽龙人眼里,像是什么。
像是私奔。
像是丽龙主要跟着那群外地人跑了。
苏和离开前没来得及跟顿沙知会一声,以至于焦灼成热锅上蚂蚁的顿沙在寨子附近的林子里搜寻一圈也没找到丽龙主的身影,最终,只能把这件事如实告诉希泽莎。
毕竟,就算顿沙有意隐瞒,最近这盯着丽龙主行踪的也不只有他,还有暗处被安排好的丽龙人,丽龙主突然离开了部落,迟早会被阿祖知晓。
希泽莎听到顿沙的话,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她眼里乖巧听话的苏和是绝对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更不会为了一个外地人放弃一直以来的信仰,“先去附近的林子里找一找,那伙外地人不是早就走了吗?”
“阿祖,我已经找过了,真的没有找到,这才来告诉您。”顿沙一五一十道。
聚在母屋里的阿姆们少有的安静了,平时遇见什么大小事宜要她们一起商量的,那都是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吵的希泽莎耳朵嗡嗡作响。
但今天的事非同小可,按照顿沙的说法,丽龙主无疑是为了寻那伙外地人钻进林子里离开了,而他寻那伙外地人是要做什么,没人知道,但上一个做出这样行径的丽龙主,跟着外地人一起离开了,至今都没有回来过。
旧日里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那摆着,这屋子里每个知情的、为了如今的丽龙主闭口不提当年那些事的阿姆,心中都不乏升起这样的猜测——如今的丽龙主也走上了他母亲的老路,被一个外地人迷的晕头转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可往日里,丽龙主一向是最乖巧听话的孩子,他懂事的模样还鲜活地印在阿姆们的脑海里,这里的阿姆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曾亲眼看着苏和从咿咿呀呀的小娃娃出落成如今落落大方丰神绰约的丽龙主。
她们懂丽龙主这一路以来的不易和辛苦,也懂丽龙主的乖顺和孝顺。
没有人愿意怀疑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没有人愿意质疑苏和的品性。
于是大家自发地噤声了。
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林子里的树被风吹的摇头晃脑,相互剐蹭,满是嘈杂的碎响。
希泽莎靠在矮榻上,她的关节依旧隐隐作痛,“一会就要下雨了。”
一个阿姆紧着道:“天还阴着,林子里那么黑,丽龙主走时也没带上手电筒和雨具,万一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是啊,阿祖都说要下雨了,万一淋了雨再生病多受罪呐,还是赶紧叫人去找他。”
没有阿姆愿意相信丽龙主是跟着外地人走了,她们只当做丽龙主是去林子里散心,抱着这个念头,各家各户的阿爸都被推了出去,打着手电,举着火把,四处寻找丽龙主的影子。
希泽莎的腿脚实在是支撑不了她也跟着年轻人们一起去走山路,于是阿祖寻来了自己的老伙计,这条眼镜王蛇当年在阿娅离开时就曾为希泽莎驱使,它活的年头足够久,是希泽莎最信赖的存在。
有时候动物比人更好相处。
希泽莎不愿意怀疑苏和,可事到临头,她还是心软地给了蛇两条指令,一是找到苏和,二是不要伤害他。
当年阿娅偷偷离开时,希泽莎也是这样叮嘱的,如她预料之中的那样,眼镜王蛇果然选择放过了阿娅一行人,没有强硬逼迫她们回到部落。
如今同样的境况再次重演,一直以来都暗地里下定决心不会再‘心软’的阿祖最终还是不忍,希泽莎只希望这最坏的结果,是苏和平平安安离开丽龙,再也不要回来。
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阿祖作伴留在屋里的小女儿看到了一阵风般刮进院子里的扁头黑蛇,眼镜王蛇在林子里行进速度相当快,因而比不少还在林子里举着火把找人的阿爸们回来的早的多。
小女儿辨清院子里的黑影,向闭目养神的希泽莎汇报:“阿姆,是黑塔回来了。”
希泽莎在女儿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入院中,高高昂着脑袋的眼镜王蛇最终低下了脑袋,它无功而返。
这条蛇如果能够口吐人言,一定会破口大骂那条生活在南边的白猪碍了它的事,毕竟只差一点,它就要把那伙惊惶的外地人逼回来了。
这动作,希泽莎曾经见过一次,她清楚这代表着什么,一瞬间,阿祖的心凉了半截,却也卸下了那根紧绷的、惴惴不安的心弦,“我知道了,你辛苦了,快走吧,记得躲着点人。”
小女儿只是跟着希泽莎见过这条骇人的毒蛇,她没学过驭蛇术,并不了解这条蛇闯进院子后一系列行为举止的意义。
见希泽莎叫黑塔走了,忙拉住她,“阿姆,那是什么意思,是苏和回来了?还是——”
希泽莎沉沉叹了口长气,像是要把这些年郁郁藏在心头的苦楚都吐出来般。
“去叫大家都回来吧,不要再找了。”
继续下去只是白费功夫,毕竟那是蛇都没办法带回来的人。
雨林在逃小队有了熟悉地形的苏和加入,很快就在丽龙主的带领下,找到了下山的大道,不然单单靠着路峥和吉木两个外地人带路,兴许要绕上半天才能意识到那小路并不是下山的捷径。
“林子里没有下山的小路,想要离开丽龙,只有那一条大道。”不过林子里错综复杂的野径,最终都有绕回那一条坦荡大路上的办法。
苏和将他们送到这里,剩下的路吉木也都认得,丽龙主导航的用处也不大了,是时候分别了。
想默默把自己的手从搭襟手里抽回来的丽龙主动作半天,不仅没能挣脱,路峥还越扣越紧。
“?”
“你要回去了?”路教授大逆不道问:“真的不和我走吗?”
“我不能和你走。”丽龙主再次重申自己的原则,他喜欢路峥,但他身上背负的东西比个人的喜欢沉重一百倍,“你快走吧。”
再这样磨蹭下去,丽龙主也想把路峥‘劫持’回到部落了。
“苏和,你说你喜欢我,那我可以自私地提一些要求吗?”同样作为被爱的一方,路峥有恃无恐,行使自己被丽龙主偏爱的权利。
“什么要求?”
“我希望你从此以后只能有我一个搭襟,无论阿祖还是阿姆给你说媒,你都要拒绝她们,好不好?”
从此以后只有路峥这一个离开的搭襟?
丽龙部落里倒是也有这样的阿姆存在,一直以来,只守着一个离开的搭襟念念不忘。
苏和眼神坚定地看向路峥,语气真诚:“你是想要我给你守寡吗?”
站的不近不远齐刷刷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外地人们差点没憋住,林双体面地帮赵徐之捂住了那要笑出声的嘴巴。
安静点,他还想要继续听下去。
路教授忍不住扬眉,伸手扶住丽龙主小小的肩膀头,“这怎么会是守寡?”
他可还没死呢。
“只有守寡的阿姆是这样生活的,谁给她说媒,都会被拒绝,没有搭襟她也在好好过日子。”
丽龙人天性开放,追求自由,不会被一段感情所束缚,上一任搭襟斩断了联系,过去个三五天就开始寻找下一任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一直沉溺在分开带来的痛苦中,是不值当的一件事。
毕竟爱情对于丽龙人是生活有滋有味的调味品,热衷尝鲜,过日子不可或缺,他们独特的婚俗在正经的婚姻法颁布前,多角恋也是常有的事。
忠贞不渝,海枯石烂这种概念在丽龙,还是小众了。
正当路峥思量怎么和苏和解释一下他个人的独占欲,以及绝对1v1的婚恋感情观时,丽龙主却主动点头,“我愿意,在我喜欢你的日子里,我愿意这样做。”
路教授没有被这甜言蜜语冲昏头脑,“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会找别的搭襟吗?”
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该加上一个‘永远’做修饰吗?
“我都还没想过会有不喜欢你的那一天呢。”苏和不相信永远,他没办法背着良心给路峥这样空泛的承诺,“永远太虚假,这种话和说谎有什么区别。”
正直而认真的丽龙主将路教授堵的无法反驳。
如果路峥和苏和其中有一方是异性,路峥绝对不会像个愚笨的蠢学生一样,傻傻追求一句话里的时间词做被爱的证据,他会直接带着苏和去民政局,章一扣本一发,让法律这种有公信力的武器来监督保护他们的感情。
可惜,这件事路峥有钱也办不到,国外的结婚证在国内也不会被承认。
推心置腹的丽龙主不知道路峥到底在执着什么,只是男人在他拒绝讲出“永远”后,眼神肉眼可见黯淡落寞,他舍不得看搭襟露出那样表情。
可自己都已经甘愿在路峥离开后守活寡了,这还不足以表达他的真心吗?
“路峥,哪怕你走了,哪怕我们再也不会见面,我的心上也始终有你的位置,我会一直记得你。”哪怕感情随着时间和距离变淡,苏和也有信心,始终惦记着路峥,他的第一个搭襟,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
在丽龙,再也不会有人能优秀到超过丽龙主的第一任搭襟。
可是,“什么叫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
“难道你离开之后,还会再回来吗?”
丽龙部落藏在雨林之中数百年,从前他们的日子自给自足,没有外界的打扰,避世又怡人,可现在,五光十色的现代社会处处映射着丽龙人的脱节,连丽龙主都是个不会用智能触屏手机的笨蛋。
但凡翅膀硬些的年轻人,都争先恐后拍打羽翼飞离了这片林子,外面繁华的商业街,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几万块一平方的高级住宅,处处都比丽龙的乡里,绿树,木楼吸引人。
狠狠心离开的丽龙人,都没有再心软回到这片土地上的。
更不要说路峥这样一出生,就长在富庶首都,眼界开阔,资本丰厚,见识过世界的人了。
他不属于丽龙,也不会留在丽龙,丽龙更没什么能够吸引他的,苏和明白,所以他心甘情愿放手。
“错了,苏和,我当然会回来。”路峥打断苏和的胡思乱想,道:“你还在这里,我就一定会回来,你只需要等等我。”
“我知道你不能和我走,知道你还有丽龙主的职责要履行,你看重你的信仰,将它排在我们之前,我可以接受,因为你喜欢我,而我想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其实我也在等你。”
从路峥离开的第一秒起,丽龙主盼望他回来时,路峥自己也在等待,他在等待苏和可以卸下担子轻松离开那一刻。
只要不是彻彻底底断绝地分离,漫长的等待,总会有重见的那一日。
第59章 家宴
淡蓝色的月影借浓云遮羞, 皎洁的面庞时露时隐,将丽龙一望无际、浓淡深浅各不相同的绿镀上层不均匀的银,而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 有一只伶仃而纤细的影子立在其间。
丽龙主静静看着那一伙走远的人, 看着他们踏上离开的正确道路, 马上就要离开丽龙,去到棕榈树无法生长的地方, 去到一个他从未踏足过, 连设想都无法正确描摹的地方。
对搭襟的不舍以及对未知的恐慌, 叫丽龙主有些忧愁。
空气中湿润的雨水味道提醒他不该再待下去了,只得赶忙拎着路峥离开前交给他的手电筒扭身钻回了林子里,如他出现时一般,在林子里动作敏捷地穿行, 恍如林鹿。
清楚自己职责的丽龙主, 没办法离开这里。
他得在下雨前赶回寨子,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就像是从没走远一般, 省的叫阿祖和顿沙担心。
草丛里盘踞的白蟒摇曳着粗尾追上丽龙主的脚步, 它是个尽职尽责且经验老到的保镖, 饶是天生特殊的显眼色彩,潜伏在草丛中时, 也不会被人轻易发现,甚至在行进过程中, 还悄无声息撞晕了一只趴在草上等待另一半幽会的班飞蜥。
蜥蜴是蟒蛇食谱中尤为重要的存在, 跟负鼠口感不同的嘎嘣脆叫白蟒很喜欢, 如果不是现在还有正经事要做以及它已经填饱了肚子,那只斑飞蜥今晚就该升天了。
不过接受它帮助的丽龙主并没有叫它尾随进部落的打算, “你也该回去了。”
白蟒不情愿地缓慢爬行,探着脑袋用蛇吻蹭上丽龙主的小腿,像是缠绕木桩一样,将脑袋在丽龙主的腿间穿来穿去,灵活非常。
丽龙足的夜晚已经足够清凉,这条蛇猛然贴近,湿滑的鳞片还是叫丽龙主裸露在外的小腿肌肤冰出了鸡皮疙瘩。
“耍赖也没用。”苏和抽出自己的腿,嫌冷地将白蟒算得上脖子的部位抱起来,将那昂扬着翘起的蛇头调转方向放进冲南的杂草堆中,“快回去吧,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到时候给你带十个鸡蛋。”
白蟒能长这么大,得益于嘴壮吃的多,生鸡蛋也照喝不误,但它如果进入部落,难免会有人家的鸡窝遭殃。
为了吃鸡蛋杀光所有鸡这种足以叫丽龙一户人家直接破产的事儿,丽龙主还是得防患于未然。
磨磨蹭蹭的白蟒就是不肯走,苏和好脾气陪它,只见白蟒的腹部突然抽动起来,继而夸张地张大了嘴,利用胃部肌肉向外挛缩,哗啦啦吐出几块还没来得及消化干净的骨头以及一大捆保存完整的火腿肠。
白蟒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跨越半个林子来找它信任的人类。
它有生以来头一次吃到这种红色的肉,金刚不坏连鳄鱼都能轻易消化的肚子竟然少见不舒服,原以为是自己快要死了,才来最后见苏和一眼。
显眼非常的火腿肠叫丽龙主一愣,丽龙人对林子里的动物和植物都保留着共生的观念,平白无故绝对不会投喂这些需要遵循自然规则物竞天择的动物。
白蟒嘴里的火腿肠,不可能是丽龙人喂给它的。
更甚至,应该也没人会大着胆子接近一条三米五的蟒,再扔一捆火腿肠。
只可能是有外地人不小心进入了林子南部,在离开时把这些东西落在了那里,被贪吃的白蟒找到,看也不看就一口吞了。
上次为运动会来的那些外地人留在林子里的东西大部分都被清理干净了,但也不乏没找到的漏网之鱼,只能靠雨林慢慢消化。
“不认识的东西你都敢往嘴里放,”丽龙主用树叶包起地上烂糟糟的火腿肠,“这不是给你吃的,是人吃的东西,就算要吃,也要拆开外面的包装,你拆不开,所以看到这种东西也不要再吃了。”
白蟒似懂非懂地晃晃脑袋,它再聪明也只是条蛇,填饱肚子是它的本能,闻到肉的味道当然毫不犹豫地生吞,再说它的领地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闻着很香却不能吃进嘴的东西。
这不能怪它,得怪这来路不明东西想害它。
丽龙主再次提醒它,看到不认识的东西不要再往嘴里吃,天上是不会平白无故下肉的,并下定决定明天带上顿沙再去林子里搜罗搜罗这样的外来遗留品。
省的还有小动物遭殃。
看着白蟒的尾巴消失在草丛里,丽龙主才放心钻回部落,在木楼外面呜呜直哭的顿沙还以为见到鬼了,定睛一看,真是披头散发,穿着外地人冲锋衣的丽龙主。
“你!你回来了!?”顿沙的声音充斥惊吓和惊喜,窜天炮似的响亮,猛地扑上去将苏和抱进了怀里,“你竟然回来了!”
阿祖说不用再找时,几乎所有部落民都下意识以为,苏和也跟上一任丽龙主一般,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
而顿沙愧疚的很,他觉得是自己的话刺激了丽龙主,激发了丽龙主跑出去的念头。
顿沙对苏和的离开,既难过又欣喜,在自己妹妹也要成为丽龙主后,顿沙彻彻底底明白了丽龙主存在时经受的枷锁和桎梏。
可在这之前,他几乎从不觉得苏和作为丽龙主是可怜。
他信誓旦旦跟阿祖和阿姆讲自己将苏和当做弟弟照顾和看待,甚至以为自己对苏和已经足够好,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从未把苏和跟顿娜放在同一个位置上。
苏和这么多年都在逆来顺受,从未有过抗争,从未做出过对神灵不够恭敬的事情,他像只为阿图卢量身定做的信徒娃娃。
想到这一切的顿沙在阿祖叫大家回来,不必再追时,庆幸地松了口气,他当苏和是去追随路峥,迎接自由,迎接新的人生。
作为一直以来照顾丽龙主的人,顿沙不愿意谴责苏和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不然他也不会把顿娜放在苏和之前。
但是,苏和竟然自己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顿沙,你在说什么呐?”被顿沙勒住脖子的苏和苦不堪言,“我当然要回来了,我走哪里去?”
“我们还以为你和路教授一起走了!”顿沙扯开嗓子嚎哭。
苏和陡然色变,“怎么会?!我只是去送他们……难道那些火把,是在找我?!”
终于发觉真相的丽龙主慌张地拉起顿沙去阿祖的院子,这夜里无法安眠的丽龙人们都听到了这动静,探出院子一瞧,见到丽龙主‘失而复得’,那份欣喜和欣慰油然而生。
就说什么,现如今的丽龙主不可能做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丽龙上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划破了半边夜空,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
忙披上衣服来开院门的小女儿看到苏和头发乱糟糟的模样,当即红了眼睛,“你这是去哪了?快,快进屋,别淋到雨,再去看看阿祖,她等了你好久。”
苏和也慌忙为自己解释,“我只是去送他们,我没有想走,我不会跟他们走。”
顿沙也忙为苏和证明,“是我会错意了,是我错了。”
小女儿捂着自己的心口,坦白来讲,今晚苏和的‘离开’,她并没有当年阿娅逃走时的愤怒,只是寒心和难过,但刚刚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惊喜,这惊喜该叫希泽莎也赶紧瞧瞧。
这一出闹剧,希泽莎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院子里的动静那样大,希泽莎的屋子依旧没有亮起灯。
“我去叫你阿祖起身,她应当是累到了,还没醒呢。”小女儿笑吟吟地叫苏和跟顿沙在母屋坐一会,自己进了希泽莎的屋子。
苏和跟顿沙坐在外面,没等来阿祖,只听到了小女儿惊呼出声:“阿姆!?你怎么了?!快来人呐!”
回到京市的第二天,休整好的路峥回到本家,见薄桉和路父,他准备在将苏和从林子里接出来之前,先和他的父母通知一下这件事。
通知的意思,是路峥已经做好了决定和计划,至于别人的意见和看法,那都不重要,哪怕是他的父母。
他们一家三口,本就是各自独立的个体,路峥小时候该得到父母引导和教育时没有得到应得的关爱和教育,长大后,作为拥有自由意志和独立资本的成年人,更不会像小宝宝似的还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了。
一家三口吃饭时,薄桉坐主位,这家里唯一的女性和路峥极其相似,从长相到习惯。
尤其母子俩坐在桌上吃饭时都保持食不言口不语的教养和礼仪时,更加显得路父才是那个外姓人。
“过几天就该开学了,”路父打破餐桌上的沉默,“路峥,你们学校开教研会了吗?我听说农林大学今年研究生扩招了,你手里多了几个学生?”
“后天我会回学校开会,”路峥放下筷子,“爸,我今年没有招研究生,是管理专业扩招,我们专业在缩招,今年有保研的学生。”
“那你准备招博士了?”
“没有,我手上没有大项目。”
“今年是想多带些本科课程?”
“也不,正常课程安排,我不缺那点课时费。”
靠课时费生存的路父:……
什么天都能聊死,就多余跟这小犊子找话题。
坐在主位上的薄桉轻轻放下筷子,“既然你在学校的工作轻松了,有没有考虑回到圣瑞研发中心?”
“没有,妈,我有自己的安排。”
“什么安排?”薄桉早从蒋宁那里得到了路峥一周的课程表,清闲到只有周一周二周三要上半天课,剩下四天,他要做什么?
这剩下的四天,路峥计划清晰,半天从京市飞到竼州,再半天从竼州飞回京市,其间三天,他会在丽龙陪着苏和教养新的丽龙主。
顺便,给苏和小小的脑袋灌输一些将来要在外面生活应必备的常识。
“我回竼州,我喜欢的人还在那。”路峥淡定道:“我们现在分隔两地,不利于感情维系,所以我要尽可能回去看他。”
低头喝鸽子汤的路父差点呛死,他想过路峥会跟他们坦白,但是没想过这坦白来的这样突然,这可真是一点铺垫都没有啊!
薄桉微微蹙眉,“这就是你把手机留在竼州的原因?”
“是,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用过智能机。”
路教授按键清晰的老人机,是能在最短时间教会丽龙主学会拨打电话和发短信的东西,于是为了保持联系,路峥离开前,把自己的手电筒,冲锋衣连带手机都留给了苏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路峥都没取得苏和的联系,而他主动打过去,得到的却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路教授已经开始安慰自己,可能按键清晰的老人机的键太多,丽龙主一时找不准哪个是开机键,这很正常;也有可能是那台老人机没电了,而丽龙主手上没有充电线,不会开机。
没关系,反正过一阵他就要回去了,到时候一点点教苏和就好。
实在不行,叫蒋宁去买一个超长待机、完全不会因为续航差而关机的手机。
“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蒋宁发过来的报告太过模糊,薄桉看出那通篇水字数的玩意里没有多少有效信息。
因而她只知道,那是一个没有经受过教育,没有现代社会生活经验的部落民。
托丈夫职业的福,薄桉对部落民的了解并没有那么片面。
至少丽龙主在她脑海里不至于是穿着兽皮或者叶子裙,举着木棍,学猩猩叫的野人样。
但到底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人,丈夫讲丽龙主一般都好看的举世无双,可纵使再好看,也只是花瓶一只,这样的人站在路峥身边,实在不相配。
“他善良,懂事,认真,感恩,有责任感有担当,我没见过比他更纯良的人。”
在路峥眼里,苏和的退让、屈服、容忍,统统都是他善良纯粹的证明,这不是愚蠢,也不是软弱,是苏和有一颗比旁人更加柔软滚烫的心。
他在丽龙那样的环境下依旧茁壮生长成为一个美好的人,因而他的坚韧和勇敢,并不比独自走过无人区的路峥少半分。
薄桉哑然,路父更是惊悚,天知道他们俩多久没听过路峥竹筒倒豆子说这样一大通知心话了。
是真的很久很久很久了,可能上一次路峥以这样鲜明可感知的情绪和他们对话,还是咿呀学语的时候。
路峥和薄桉很像,他如薄桉一般,擅长将视角从个人放大到全局,因而在评判一件事的时候,这对母子并不会受到个人情绪影响。
薄桉像个程序固定的冷漠机器人,路峥也是这样,偶尔一两次打人,可能是线路故障。
毕竟薄桉年轻时候,也会抽烟,后来是身体不好,才断了这个爱好,直到今天,她烦心时还会点燃一根雪茄看烟雾升起。
餐桌上再度安静下来,路峥静静等着父母的回答。
路父叹气,“儿子,你这是在逼我和你妈认下这个儿媳妇?”
“不是,因为你们的认可与否,对我和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按照路峥的‘独’到极致的性格,他绝不会和父母一起过日子。
路峥有自己的居所,因而他的日常和家里的长辈也是隔断开的,苏和是要和他生活的人,既不用寄人篱下,也不用看眼色,更不会有难缠的亲戚叫苏和头疼。
苏和不需要为路峥家人的情绪负责,这是路峥该解决的事情,而路峥一贯的解决方式就是无视和我行我素。
但今天,路峥还是把这件事拿到家宴上开诚布公地讲,真切地告诉薄桉和路父苏和是个很好的人,那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能够接纳他,将他看做你们第二个孩子,他比我懂事,比我更需要父母的关爱,他也应该得到这些。”
第60章 谎言的代价
路峥在学校算是教学-科研岗, 他不是单纯带研究生做课题,还有本科生的专业课要上,必须达到的课时指标是评职称的必要条件。
当然, 对他这样的老师来说, 科研成果更重要, 但谁叫路峥的实验室一年里有至少三个月都空闲。
别人家的研究生放假前挨个签了自愿留校,不是延迟离校就是提前返校, 尽职尽责跟着导师做课题, 他的研究生一放假就得到了小半月的假期, 然后美美跟着导师借野调之名出去旅游。
好在这趟丽龙之行,两个研究生最终交上来的文章和学术还是沾那么点边,分别是雨林绞杀榕的侵略性以及蕨类植物气体交换的节律响应。
没有写成游记丢路峥的脸。
但路教授毕竟是有资历的年轻老师,身强体壮办事靠谱, 在院长眼里那当然是要物尽其用, 于是今年生科院新生宣讲的担子,华丽丽地落到了路峥的身上。
“路教授啊, 你是咱们学院最年轻的老师了, 你也知道, 现在都在提倡教学年轻化趣味化嘛, 我相信你肯定能给那些新生截然不同的体验。”
“这件事不是李老师在做吗?”
“李老师从第一年到现在已经把那堆老东西翻来覆去讲十来遍了,他讲的早就没意思, 过时了。你是年轻人,和新生们也就差十岁, 你们之间没有代沟, 可以推心置腹讲一讲咱们专业的好处。”
农林大学生院一共六个专业方向, 包括生物化学、生物科学技术、生态学、环境生物学和微生物学以及最新开设的药理学,其中生物科学技术和微生物学录取人数最多, 一个专业近四百人,因而生院是农林大学除畜牧工程系之外人数最多的学院。
宣讲设在军训的两周内,路峥要给四十个班六个专业做专业讲解,光发言稿就是个问题。
不过看在今年一开学,院长没有催着他下学期尽快开科研的面子上,路峥忍了。
院长见他没有推辞,继续道:“路教授,你也听说了吧,一直带大二无机生化的杜老师暑假里做手术了,现在她手上三门课,这学期应该是都教不了——”
“我不会帮别人代课。”
“那我看你课表排的不是很紧凑,这学期的科研是不是该带着你的两个学生拿出点震惊咱们生院的东西?”
“……”
院长早看出路峥一门心思来教书养老的,他亲和笑笑,“你放心,不用你带很多,就一门,分子生物学,这不是你的强项吗?剩下的遗传和生理化学都叫小林老师来带。”
“就是这个课纲,比较赶,你的教学安排记得开学前一周交到教务那里。”
来学校一趟,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不少担子的路教授想到了一劳永逸的方式,比如辞职。
奈何他还有两个拖油瓶不能耽误,在林双和赵徐之顺利毕业之前,路峥仅剩作为老师的良心叫他做不出来抛下学生走人的事儿。
而如果林双和赵徐之知道路峥想到过‘罪恶的’金钱补偿,估计绝对不会愿意错过那一两百万补助,肯定会选择欢送路峥辞职,把他八抬大轿从农林大学生院科研楼抬到校门口。
从学校开车回到别墅的路教授心上始终惦记着苏和,动不动就要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被他忽视的消息。
改用智能机的路峥应该是少有不开静音关闭震动的年轻人,这样如果有电话或者短信提示音,他可以第一时间听到。
奈何一切都是静悄悄。
路峥没有回本家,而是回了他独居的椒山别墅,这间别墅,有他离开京市时唯一惦记的兰花们。
别人家的别墅前几乎都是假山假水喷泉花池,路峥的院子里一角单独开辟的玻璃温室就占据了大半空地,温室里不仅模拟了自然生长环境中的土壤与湿度,将兰花全部土培而非单独拘束在小小的盆栽里。
且温室的玻璃都是可以控制透明度、单独开启的,兰花难养,加上路峥养的数量多,其中不同品种晒太阳通风的时间不一致,于是每块玻璃都有专门的工作安排。
从前没事的时候,路峥可以在温室里像个老头子一样坐一整个下午,看着成百上千的兰花,他会觉得沉心静气,因为能从每一支舒展的叶和张开的花中窥见生命与生机。
这对于他这种没什么其他爱好,也没什么狐朋狗友的人来说,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但现在,路峥简直彻彻底底成了个低头族,姿态纤细而轻巧的兰花也无法挽留他的视线和身影。
路峥很不安,也很想念,他从前不觉得断联是多可怕的事情,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隐私和独处时间,是不该被外界打扰的,但现在轮到他迟迟联系不上挂念的人,才知道等待被联系的过程简直磨人又煎熬。
可突如其来的繁杂工作又叫路峥暂时没办法飞回丽龙,至少他得先把堆积在手上的事情逐一解决。
而且林双和赵徐之进入研二,路峥还准备开生物质谱方向的项目带一带他们,省的这两位研究生彻彻底底把工科上成人文社科。
拎起花洒给兰花浅浅浇水的路峥收起手机,果然,他还是想辞职。
身在雨林的丽龙主也不是故意不搭理路峥的,希泽莎突然病倒,整个部落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母系社会的丽龙没有了阿祖这个主心骨,家家户户部落民都不知所措起来,而其中最堂皇的,自然是丽龙主。
他和希泽莎的儿女一起侍候在母屋里,亲眼瞧见了希泽莎灰败的脸色,分明一个月前,阿祖还是面色红润生龙活虎的老太太,和如今病歪歪躺在床上,连睁眼喝水都费劲的老朽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么突然?多数来探望的人都要问一遍。
而那夜发现母亲病危的事情小女儿娓娓道来后,希泽莎从镇子上赶回来的小儿子面色不善,“那阿姆不就是被他气的?发生过一次,就够叫她难熬了,没想到还是养了只白眼狼——”
“涂厝,你不要胡说!那是误会!丽龙主从没想过走!”小女儿袒护起苏和。
“误会?什么误会?要我说,他指不定就是想跟着人家下山,只是人家没有要带他一起走罢了!”涂厝是方芸的父亲,也是希泽莎最小的儿子,作为儿子的他,从小没得到多少希泽莎的疼爱,过的压根不如几个姐姐。
他本以为家里的男孩都是这样的,毕竟希泽莎对孙子辈们也并不多亲近疼爱。
可苏和的出现,全然推翻了他从前那些看法,希泽莎是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小孩子的,她疼惜苏和时的模样充斥慈爱与亲和,简直不像是他那个冰冷又威严的阿姆。
小肚鸡肠的涂厝承认,他看不惯苏和,甚至因为对阿娅的事情知情,他有些厌恶苏和这个孩子。
就凭阿娅做错的事情,苏和就不配成为丽龙主,他身上始终留着叛徒的血,也不配被部落里的乡亲们友好对待,更不配被希泽莎捧为掌上明珠。
“这跟丽龙主没关系,涂厝,你不要再胡说了,把你叫回来,是商量要不要带阿姆下山看病的,别的轮不到你多嘴。”希泽莎的二女儿是最像她的,说话时眉头紧锁,有威严的很。
阿姆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她们清楚,这一切和丽龙主没有关系,希泽莎的身体或许早就不好了,只是她们这些做儿女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
如果早点说动执拗的希泽莎下山做个全身体检,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马后炮,没用了。
“这还有下山去看病的必要吗?”涂厝冷哼,“我瞧着,最多两三天了!”
希泽莎那晚被发现后,是小女儿翻出压箱底的百宝丹,和成水给她强灌下去,才勉强吊回一口气强撑着,眼下日子过去了两三天,希泽莎状态明摆着愈来愈差,今早已经连水都要吞不下去,孩子们都赶到了床前,她也认不得人。
也不怪涂厝说话难听,但凡见过生老病死的阿姆们,都清楚,她离开的时候不会太远了。
以希泽莎的年纪来看,这也算是寿终正寝,哪怕不是在丽龙,这样的老人去世,也不算是难过的事情,而是喜丧。
更何况丽龙人对于死亡并没有世俗中普遍的恐惧和难过,死亡是生命中注定的一环,有死亡才会有新生,因而死亡对丽龙人而言,也是尤为重要的一天。
甚至在土葬还盛行的时候,丽龙人会把去世的亲人埋进一早就挑好的大树旁,传说中死去的亲人就会住进树里,从此以后每一株新生的枝丫,都是她存在的证明。
现在一律只允许火葬,但丽龙人的骨灰依旧会被撒在树下,就如同叶落归根。
大人们围坐着讨论时,丽龙主孤零零坐在角落,他插不上嘴,也帮不上什么忙,更甚至阿祖是被他气到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丽龙主已经哭成桃子的眼睛总能再滴出泪来。
这些天,他每天都是浑浑噩噩为阿图卢做完晨礼,就着急忙慌赶到阿祖的院子,插不上手、插不上话也一动不动守着。
希泽莎昏迷着不吃东西,他也吃不下去,喝点米汤都觉得胸口梗住一团,沉重到叫他呼吸不畅,甚至作呕。
顿沙时不时就来找丽龙主,陪他一起待着,见苏和可怜巴巴的模样,也愧疚地红了眼睛,“这不能怪你,要怪只怪我传错了消息,叫阿祖紧张伤心了。”
丽龙主听不进去顿沙的话,他心底只剩下难过尚且可以被感知,绝望和痛苦就像是一场雷雨后的天火,从第一棵带有他和希泽莎回忆的棕榈树开始烧起。
而燃起的森林大火,只有林子被烧光那一刻才能终结。
傍晚,希泽莎的小女儿取出了希泽莎的寿衣以备不时之需,人在刚去世时,身体还是柔软的,将将好穿衣,倘若耽搁了时候,这衣服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套上去的了。
而希泽莎的小儿子则捧着电话簿,正挨个通知已经离开部落住到镇子上的亲戚,或许他们回来是见最后一面,或许就是奔丧,这就看命了。
丽龙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他还是年轻,做不到像大人那样擦干眼泪,眨眼间变得坚强,像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半点不可怕,半点不值得难过般,割去情绪处理这一切。
只有他,仿佛活在一场噩梦里,还没清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希泽莎还是健健康康的,会牵着他的手,亲和地和他讲话。
无数次在心底里向阿图卢祈求的丽龙主前所未有的虔诚,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希泽莎的健康和长寿,他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亲人。
而人走投无路时的心诚自然不必考验。
如果阿图卢能显灵,哪怕他叫丽龙主去一命换一命,苏和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在生死面前,绿林的神也无计可施,他也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因而离别,是丽龙人重要的一课。
塔木族的普尔萨比他阿爸还早得知丽龙这桩大事,因为是顿沙少有地主动联系他,并提出:“你来看看丽龙主吧,你都好久没来了。”
自打上次赛马输了始终郁郁不乐,好一阵没脸再骑马去找苏和的普尔萨觉得事情不妙,毕竟这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顿沙,你不会不怀好意吧?你想坑我什么?”
“我会有那么闲得慌吗?”顿沙无语,如果不是手上没有路峥的联系方式,他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普尔萨当救星,“阿祖,快要不行了,丽龙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你来看看他陪陪他,算我求你了。”
撂下电话的傍晚,普尔萨就慌忙出发了,他到丽龙时,天都已经黑了,而苏和刚从阿祖的院子被‘撵出来’,小女儿实在是看不下去苏和落魄的模样了。
再这样下去,苏和也得跟希泽莎一样倒下,这不会是希泽莎想看到的,“你当阿祖见到你这样子会高兴吗?这只会使她更加心疼,孩子,你听阿姆的,回去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明天一早再来,好不好?”
普尔萨见状跳下马扑过来,一把攥住了苏和的手腕,他想说什么,却被苏和那张憔悴到要脱相的脸蛋吓住。
“你怎么来了?”苏和的问话中没什么情绪,他并不为普尔萨的到来惊喜和开心。
“我来看你,你得赶快吃点东西再睡个觉,和我走。”普尔萨跟阿姆问过好,又说以后再来看希泽莎,然后强硬地将苏和从阿祖的院子拖回了木楼。
普尔萨电话里听顿沙说了很多,要他说安慰的话,他也只有一句:“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你也要好好生活才对得起阿祖——”
“不,是我的错。”有些事情似乎的确没法理清最终的凶手是谁,可偏偏苏和好像就是有错,他的出生和留在丽龙就是个错误,他叫希泽莎痛苦了半生,连最后一程都不得安宁。
“我对不起她。”苏和垂着脑袋,红肿的眼睛刺痛非常,他哭的太累了,视线都有些模糊,“我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情。”
如果他再懂事一些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选中路峥做他的假搭襟,没有选一个外地人,没有发生他追着路峥离开这件事,希泽莎就不会被急病打倒。
这件事在已经进入死胡同的苏和看来,就像是他撒谎与不够虔诚的惩罚与报应,毕竟他曾真为和路峥离开而动心。
终于,希泽莎曾为谎言与不够虔诚而痛苦的瞬间,苏和也体会到了。
第61章 利益
塔木族二世祖的态度比顿沙强硬太多, 弱小的像棵豆芽菜的丽龙主在他的摆布下,只能乖乖吃饭,乖乖洗漱, 乖乖合上眼睡觉。
不过普尔萨知道他没睡着, 丽龙主的睫毛比那黑尾山雀的尾巴抖擞的还厉害, 动不动就攒出一汪亮晶晶的泪来,顺着眼角掉下来。
塔木人和丽龙人对死亡的观念大差不差, 人在尘世一遭大多是来受苦和还债的, 还完债才能轻轻松松离开, 抵达远离烦恼和痛苦的无忧之地,这样想,死亡这是值得宽慰的事情。
离开的人无事一身轻了,留下来的还要认认真真继续走自己没走完的路才行。
可这样的劝慰, 抚平不了苏和的难过和眼泪, 因为就连普尔萨也清楚,阿祖对于丽龙主来说, 是全部的亲人, 没有父母, 也没有兄弟姐妹的苏和, 他只有阿祖了。
一旦希泽莎离开,苏和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是普尔萨一直以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他始终希望苏和在这个世上能有所依靠,这个人是谁都好, 只要能给苏和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只要能让苏和不再孤独。
人活在世上, 没有真正以孤独为生,连超级英雄都有姨妈和伙伴, 更何况看似长大的丽龙主内心还是个缺爱的小小孩。
可在不久后也就要离开这里的普尔萨问了个很深奥的问题:“苏和,你想过以后吗?”
苏和眼前这一摊子事都已经要应付不来,他哪还有余力去想以后的事情。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阿祖离开了,那丽龙新的‘阿祖’是谁?”毫无疑问,这个人不能是苏和,因为丽龙是母系社会,小家中的话语者是阿姆,部落中的话语者是阿祖。
丽龙主可以有男性,但部落族长不可以是男人。
没有一个新的、可以扛起担子的族长出现,丽龙的混乱和人心惶惶一时半会就不会平息,这时候如果再出点别的事情,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普尔萨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他阿爸在管理部落时的习惯,总有人嫌弃塔木族的继承制像是活在旧社会的土皇帝,但这样的好处在于,哪怕塔木族长突发意外,塔木族也绝不会变成群龙无首方寸大乱的模样。
长久以来的习惯会使他们自然而然推崇并跟随亚钉。
“我不知道。”苏和睁开眼,眼圈又红又肿。
普尔萨说的是正经事,可“阿祖没有和我讲过她愿意叫谁接她的班,大家也都觉得她能活很多很多年……”
从前,丽龙的族长是在上一任还健在时,推选出几位合适的阿姆做候选人,再进行整个部落的投票,公平公正公开,不存在故意属意给某个人的可能。
毕竟管理一个部落,肩上不单单是维系信仰,还有旁的细枝末节,几乎和山下的那些村官差不多,要应付外面来的领导和部落里家家户户的大小事。
普尔萨道:“那么现在这林子里说话最顶用的,就数你了,这时候阿祖身体不好,你也这样浑浑噩噩的不听话,叫其它人怎么办?”
“你现在该做的,不单单是守着阿祖,也要守着整个丽龙。”
普尔萨语重心长,他侧身同苏和面对面,“还没告诉你,我阿爸决定带着大家一起搬到镇子上去,草原要进行对外的开发,我们就不住在那里了。”
苏和猛的坐起来,抓住普尔萨的肩膀,他清瘦手背上隆起的骨节泛白而清晰,像是要扎破那层单薄的皮,“你说什么?什么叫搬走,你们就心甘情愿将草原推出去开发了?那是你们的——”
“我们的什么?草原从不属于我们,雨林也是,”普尔萨叹了口气,“苏和,一直留在山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部落已经坚持的够久了,但我们坚持有什么用,年轻人都要离开,迟早有一天,你和我也会离开这里。”
“等这片林子里只剩下如你阿祖那辈人后,即使不搬,一直以来维系的信仰又能生存多久?哪怕一直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说白了,只有零星的人记得他,没用的。”再这样下去,阿图卢或许还没有一个大家族的老祖宗记挂的人多,“你其实也明白,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
苏和松开了手,“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信仰呢?”
“我——”普尔萨作为族长的儿子,给阿图卢上香都要站在第一排。
可他有智能手机,会上网,也上过学,他清楚,这所谓的信仰并不被公众承认,只能归于他们两个部落的传统和风俗。
普尔萨除却拜阿图卢,还会拜财神,拜文殊,他的信仰,就是这么意随心动。
“我明白了。”苏和静静看着普尔萨,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没资格对普尔萨的选择失望,他的信仰也不够纯粹真挚。
“如果换成你,你也会这样做。不只是你,大部分人都会想搬离这里。”镇上有赔偿的房子,还有补助的款项,这两个哪个都不是一笔小钱,对于每一户生活在鲁姆郎的人家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放弃信仰就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比起实打实的金钱和房子,信仰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不值一提。
“可我不会这样选。”阿图卢的信仰此刻不只是信仰,还怀揣着苏和对希泽莎的愧疚,他想守护希泽莎的一切。
这是他的真心。
普尔萨提起的事情叫苏和支棱起了精神,他第二天便去问小女儿知不知道阿祖选了谁来接她的班,小女儿左思右想,列出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阿祖的二女儿。
这一圈阿姆在丽龙主的提醒下被二女儿叫到了阿祖的母屋,按理说应当投票决定,可阿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嘴,说的都是推辞的话。
大家都是瞧着希泽莎这大半辈子过来的,谁也不愿意拦这劳心劳力的活计,更何况,她们的儿女也已经搬离了部落,时不时就打来电话要接她们出去颐养天年。
从前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希泽莎这个信仰领袖在。她的儿子在镇子上发迹了,也没有跟过去享清福,现在,希泽莎倒下了,那模范的力量眨眼就失效,一点余温都没有。
不过阿姆们绝对是信仰阿图卢的,但她们就觉得,哪怕离开雨林,也依旧会带着阿图卢的神龛,不会因为她们住到儿女家,就改信天主基督的。
“丽龙主,阿姆们年纪都大了,连地里的活都已经忙的脚打后脑勺了,这种事是真的做不来。”一位阿姆叹气,“管理部落的事情,该交到年轻人手上才对。”
可去哪里找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年轻人呢?
像丽龙主这般岁数的年轻人,整个部落不多于二十个,信仰纯粹,了解阿图卢所有来龙去脉的,除却苏和,再没有第二个。
可谁都知道,丽龙主是个男娃。
千好万好,他也是个男的,这就不行。
丽龙主自己也清楚,于是将目光望向一圈阿姆中最得希泽莎真传的二女儿。
但二女儿自己也不准备接母亲的班,她还要在镇子上接送上小学的孙女上下学,绝不可能再住回林子。
沉默之下匆匆结束的谈话并没有讲出一个合适的结果,为此头疼的丽龙主化成了闷葫芦,他愁的一句话不想讲。
希泽莎在时,丽龙固若金汤,上下团结一心,指哪打哪,可希泽莎病了,大家便人心涣散,溃不成军了。
与此同时,不知道镇子上的领导从哪得到了消息,打着关心慰问的旗号登门,却在希泽莎的屋外,和她的儿女们提起了开发的事情。
“你们也知道的呀,这树林里住着不舒服,还有危险。更何况人类活动对于原始雨林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这已经是我们国家为数不多未开发的热带雨林了,我们应该把它还给自然……”
镇子上来的人,口才好的不得了,院子里上年纪的阿姆阿爸们被他哄的一愣一愣。
角落的丽龙主却听不下去,“那开发是为了什么?要我们搬出去,却又要把这里交给那些外来的人开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小年轻,你这话说的,允许开发的自然是不会造成雨林损伤的可利用资源,同时我们的开发肯定是和保护并行的,更何况,外来人想要进入雨林,那肯定不存在限制啊,人家要来领略雨林风光,我们也不能侵犯人家的人身自由吧。”
再者说,“这雨林是我们竼州的一项特色,就应该宣扬出去,让全国都知道,这里有一处媲美热带国家的原始林地。”
“所以还是要开发旅游?那到时候游客遗留在林子里的垃圾会有人收拾吗?你们怎么确定那么多外来的游客,不会对林子造成一丁点不好的影响?”
“而且,到底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升起的炊烟对林子造成伤害多,还是那些随意丢弃在林子里乱七八糟的塑料瓶外来品对林子的伤害大?”
带头来游说的地中海男人讪讪一笑,“你这小孩,还是年轻,固执啊,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现在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我不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丽龙主扬声开口:“什么时候都不会。”
“本来你就是在为你的利益讲话,同样,我也是在为我的利益做出反驳,我们之间话不投机,是因为利益不对等,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认同你。”
中年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那你说说,你想要的利益是什么?”
“我们的家,这片林子。你们这样扣脏水的说法,我们绝对不会点头搬,更不会任由你们拿出去做旅游开发。”丽龙主平静地盯着秃头的中年男人,他不清楚别人的想法,可他清楚如果在这个人心涣散关口和塔木族一般皆大欢喜地让出林子,那阿图卢的信仰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同样,他更不愿意接受这外来人扣下的一口黑锅,丽龙人世世代代守护着雨林,从未破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反倒一次对外开放,就叫林子里的白蟒误食了人类留下的东西。
为了保护雨林,他们该搬出去,是张嘴就来的谎言,也是赤裸裸的污蔑。
态度少有硬邦邦的丽龙主叫其余人都犹豫着不敢开腔,二女儿却顺着他的话道:“丽龙主说的对,几位,如果不是诚心来看我阿姆的,今天就请回吧,家里忙,没空招待。”
将这些外来人“请”出丽龙,像只刺猬一样炸起的丽龙主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了闷不声的样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理眼前的一团乱麻。
二女儿端了温热的玫瑰茶出来给他,丽龙主受宠若惊,“谢谢阿姆。”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客气,不过,一看你就是阿祖养出来的,”二女儿道:“你刚刚的样子,很像我阿姆年轻时候,不过你没有她泼辣,她大概会把茶直接泼到那秃头小子脸上去,烫掉他一层厚脸皮才好。”
丽龙主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嘴巴绷成了一条线,眼看着就又要哭出来了。
“丽龙主,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看你掉眼泪的。阿祖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我阿姆也不会希望她最喜欢的孩子变成这样。”
“可我做了很多……”对不起阿祖的事情。
“阿姐!阿姐——”屋里守着希泽莎的小女儿突然大声唤起人,那声音充斥惊喜,“你们快进来!阿姆她醒了呐!”
第62章 谎言成真
希泽莎奇迹般睁开了眼, 原本守在屋外的小辈们一窝蜂挤了进去,将原本就不大的屋室挤了个水泄不通,说到底, 今天能赶到这的人, 心中都记挂着希泽莎, 哪怕是她那一直怨声载道的儿子。
“真的醒了?真的醒了!”涂厝站在屋里张罗起来,“我的车就在寨子外面停着, 咱们把阿姆弄到镇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希泽莎不单单醒过来了, 意识也变得清晰, 一眼认出了她的小儿子。
面对儿女们的关切,希泽莎摆摆手,虚弱却执拗道:“我挺好的,可不用去医院。”
“阿姆, 您已经昏了快五天了, 怎么也都要去医院瞧瞧才能叫我们放心呐。”小女儿这次也站在弟弟那边,说什么都要把希泽莎从林子里弄到镇子上的医院。
“我的身体, 我有数。”在搀扶下, 勉强靠坐起来的希泽莎一字一顿道, 她只是醒过来了, 可身子还是疲弱,多说几句话, 就要歇着喘口气,见儿女们还再喋喋不休, 希泽莎闭上眼, “我现在就是肚子饿, 你去给我煮点东西来吃,吃完我就好了。”
“阿姆要吃东西, 先熬点粥叫她吃了再说去医院的事情也好,能吃东西,就比什么都强。”二女儿拍拍哭哭啼啼的妹妹,小女儿如梦初醒,忙挤出屋子往灶台去,涂厝见状也跟了上去,“熬粥就我来吧,姐,你炒个清淡点的绿叶菜,我不会炒菜。”
希泽莎听着小儿子离去的脚步声直摇头,“这么多年,还不会炒菜。”
要是留在丽龙,她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儿子连搭襟都找不到。
“阿姆,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二女儿坐到床前,询问她头晕不晕,心口闷不闷。
“哪里都好着呢,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这用不到你们。”希泽莎对待离开丽龙的儿女们,多半没有好颜色,围在床前,也只是给她平白添堵。
“不想见我们,那丽龙主呢,那孩子也不想见吗?”
希泽莎偏头睁开眼,混沌眼珠中流露诧然,她的脑袋没有糊涂,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他,他不是……他在哪?快叫我看看他。”
当一众关心希泽莎的小辈们脚步匆匆挤进屋子时,丽龙主是唯一一个,走的愈来愈慢,逐渐成了只蜗牛的人,他停驻在屋门口,不想也不敢在往里挤。
听到屋里出来的小女儿说希泽莎精神很好,认出了身边的人,还有胃口要吃东西了,丽龙主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那阿祖,现在是已经没事了吗?”
小女儿当然是希望希泽莎已经渡过难关,可先前那几天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又已经是八十多的年纪,还是该去一趟医院,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才能彻底放心。
“对,是该去医院。”
“可是她不肯去。”希泽莎那执拗的脾气到老都没有变过,谁说她都难听进去,“丽龙主,要不你去劝劝她吧,叫她去医院瞧一瞧,这样我们才都能放心。”
“可是我,我——”丽龙主迟迟不进去,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出现在希泽莎的面前,他已经足够叫希泽莎失望了。
“丽龙主,阿祖四处找你呢!”二女儿迈出屋子催促,“你这孩子,刚刚在屋里找你半天,哪知道人还在外面,你不惦记你阿祖了?”
当然惦记希泽莎的丽龙主被推进了屋子,希泽莎靠在床上,只是短短五天,就能看出老人家身形的变化,消瘦的异常,原本就高的颧骨,愈发地凸出。
丽龙主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就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泪腺,鼻头一酸,还未来得及哭,希泽莎已经在唤他,“真是丽龙主,乖崽啊,快来让阿祖仔细看看,阿祖还以为,还以为——”
希泽莎是真心以为苏和已经走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第二次‘背叛’,只知道心中的酸楚是真的,可希望苏和过的越来越好也是真的。
可苏和没有和那个外地人走,是她这个阿祖错怪了自己最乖巧的孩子。
“阿祖,对不起,我错了——”
“这哪里是你的错,是阿祖错了,阿祖没有——没能相信你。”苏和已经是希泽莎见过最负责任的丽龙主了,可是关键时刻,她的心中依旧没能坚定地相信苏和的人品和担当。
“是阿祖错了。”一向强悍无比的希泽莎颤抖着开腔,眼泪从混沌的眼珠里淌出来,八十岁的老人哭的像是个孩子,紧紧抓着苏和的手不肯松开,“你受委屈了。”
丽龙主的眼也含着豆大的泪珠,可他一直以来并不觉得自己委屈,“阿祖,我是错了,我不该,不该一声不吭就走,我也不该说谎,不该骗您,其实,其实路峥并不想做我的搭襟,是我强要他留下来,帮我的……他没看上我。”
希泽莎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和,“他、他没看上你?”
“是,一开始我们说好了,他留下一段时间陪我装样子——”
“他是瞎吗?竟然没看上你?!”
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的丽龙主一愣,重点在这里吗?
“可是,我说了谎。”
“说了谎又如何?”希泽莎也说过谎,她早看出人这一生难免有鬼迷心窍或不得已的时候,谎言未必全然是坏事,“我当时也瞧出来你同那外地人不正常,只是没有往这处想,我以为你没胆子做这样的事。你也长大了,会为自己筹谋,是好事。”
“丽龙主,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丽龙主,只是你太柔弱,太善良,阿祖希望你个性再尖利些,多为自己打算些。”希泽莎了解苏和的性子,恐怕为了她的事,又不知道暗地里苛责了自己多久,才在这里将先前那些事不打自招。
但可能是连生死都经历过了,希泽莎并不觉得那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再大,还大的过她偷梁换柱的丽龙主吗?
她现在只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外地人,什么样的眼神,竟然看不上她的乖崽,苏和还没嫌弃他的岁数大呢。
“你若只是跟他装装样子,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新的搭襟。”希泽莎希望苏和能有个自己的小家,这不是催婚也不是催生,只是出于丽龙主太过孤单,阿祖看了于心不忍。
“新、新搭襟?”丽龙主唯唯诺诺道:“阿祖,其实他现在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
希泽莎拢起的眉毛舒展些许,“那是你先喜欢他,还是他先喜欢你?”
“应该是,他先喜欢的我吧。”反正先表白的那个人,不是丽龙主,“您真的不怪我和他一起说谎骗了您吗?”
希泽莎笑笑,“你没有说谎,因为选一个搭襟最重要的功课,你已经学会了呀。”
在传说中,阿图卢为自己的女儿挑选第一位搭襟的目的,是为了使自己不在时,也有人能保护丽龙主不遭受雪山之神的伤害。
可偏偏他忽视了搭襟的意义不止护卫那么简单,阿图卢包办婚姻般强硬叫丽龙主与被迫接受的勇士搭襟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
为了报复,丽龙主沉溺于多重而复杂关系中,将其它情人领进木楼,专为刺激那时时刻刻搬出阿图卢妄图约束她的搭襟。
这样不快乐的日子最终因丽龙主的搭襟忍受不下去被漠视和践踏尊严的生活,做出袭击丽龙主的恶行而结束。
阿图卢未曾想到,自己以为对女儿好的事情,竟然险些害死她。他懊悔万分,将选择搭襟的权利重新还给了女儿。
搭襟,本就该是第一眼看中,心生喜爱的存在。
而之后的每一代丽龙主,应当在这件事中学会的,是爱人与被爱,是一见钟情,是两情相悦,是因爱人而自珍自重。
兜兜转转,苏和还是爱上了路峥,谎言成真,他学会了他该做的事情。
希泽莎很欣慰。
哪怕这件事的开端是谎言,可最后的结果圆满,便无伤大雅。
丽龙主一下午都陪着希泽莎,他给希泽莎喂了粥和青菜,又跟着其它人一同劝阿祖到镇医院去瞧瞧,可希泽莎打定主意不听她们的话。
她自顾自跟丽龙主交代起事情来,“等我走了,如果部落里没有新的族长,你便先担起担子,等顿娜长大了,将这位子交给她,我和顿娜讲过的,她很愿意接我的班。你其实哪里都好,可惜是个男孩。”
“阿祖,您还能活很久呢,不要说这种话了。”丽龙主不在乎未来的族长会是谁,他希望希泽莎能活的再久些。
希泽莎吃饱饭,躺回了床上,牵着丽龙主的手道:“这些都是正经事,早交代,我早放心些。”
“还有开发的事,这我是不会同意的,林子就是林子,不止我们,还有树啊鸟啊蛇啊在这过日子呢,再说,阿图卢也睡在这里,叫一群外来的闹的吵哄哄,大家都不得安宁。”
“但我也知道,很多人都想离开这里。”
希泽莎小时候,外面还没有那样发达,于是没人想着离开,她是那样的时候过来的,所以思维始终停留着,不可否认,现如今外面已然是天翻地覆,日新月异,比林子里有意思多了。
所以有时候,希泽莎也会觉得,她像个不讲理的老古板,叫苏和放弃了学业和喜欢的爱好,和她一起成了小古板,并以此约束着许多丽龙人。
但那只是她接受的教育使她觉得,只有人留在林子里,才能留住阿图卢的信仰,使信仰长存。
信仰逐渐在消亡,是希泽莎也能感觉到的事情。
丽龙人对阿图卢的信仰和崇拜乃至于心理依赖都在不断减弱,可分明她们现在的生活愈来愈好,欣欣向荣了。
在很多年前,能够湮灭一个部落信仰的往往是刀光剑影与金钱利欲,又或者是来势汹汹虎口无情的瘟疫与天灾,而现在呢,丰裕的生活,有序的社会使人不必再寻求神灵的恩赐,或许是社会发展的车轮,文明更迭的脚步所注定的,又或许是信仰不再宏伟,于是虔诚变作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不至生死绝境,神佛前长跪不起的,皆是俗人。
希泽莎懂,她也知道无法强求任何一个人留下,可偏偏她肩上担负着守护阿图卢的责任,说来惭愧,活到如今这把年纪,她也没想出如何将阿图卢的信仰绵延下去的好办法,她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丽龙的神灵消失,信仰灭绝。
“是阿祖太没用了。”
“不是的,阿祖,您已经很厉害了。”丽龙主摇头。
“等真有那么一天,拦不住的人,就叫他们走吧。你也一样,如果有朝一日你想离开,就走吧。”希泽莎语调轻柔,“你也该看看林子之外的世界。”
丽龙主心房颤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明白阿祖的痛。
而希泽莎讲完这些,就说自己累了,想睡一觉。
丽龙主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出了屋子,叫阿祖好好休息,他的心,因为希泽莎一番话又狠狠揪了起来。
小女儿送他出了院子,“你也是,回去吃个饭,好好睡一觉吧,看看这眼圈肿的。”
傍晚时分,苏和安分回到自己的木楼,普尔萨已经烧好饭,举着锅铲问:“怎么样,听说你阿祖醒了。”
“醒了。”
“她肯定没有怪你吧。”
“没有。”苏和坐在矮榻边,表情释然,“她没有怪我。”
“我就说她不会怪你的,”普尔萨摸摸丽龙主的脑袋,“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苏和洗了个澡,又吃了这几天来第一顿踏实的饭,准备休息时,院子里又来人了。
脚步匆匆,眼圈通红的顿沙颤声告诉丽龙主,交代完一切的希泽莎,在睡梦中离开了。
苏和赶到时,院子里已经只剩下了沉默和零星的哭声,方芸看到一路奔过来,头发都没彻底吹干的苏和,找了条毛巾红着眼上前帮他擦头发,“这么吹风会头疼。”
“阿祖呢,阿祖真的——”
“嗯。”下午阿祖醒来时,方芸已经有所感觉那是生命垂危之际的回光返照,是给她们最后道别的机会。
屋子里,希泽莎的孩子们为她擦洗干净身子,穿好了整齐的寿衣,头也盘地体体面面,一点乱飞的头发都没有,上面还绑了希泽莎从前最喜欢的线花。
捯饬过后,躺在床上彻底没有声息的阿祖并不可怕,甚至比昏迷时气色还要好很多,她静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仿佛下一秒还会睁开眼,招手叫苏和坐近点儿。
可她就是不在了。
丽龙人的丧礼习俗,从逝者离开的第一夜开始,亲近的人聚在一起守护逝者的第一晚,还要在院里升起一团篝火,驱散她离开路上的阴寒。
直到太阳升起。
第63章 哭瞎眼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 第二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雨季在八月中彻底结束,天空澄澈如洗, 万里无云, 清晨就能看出这一整日的艳阳高照。
太阳之下的丽龙, 在办一场波及整个部落的白事,一个部落族长的离去, 整个部落都要为其送葬。
希泽莎生前时, 就已经备好了寿材, 到她这个年纪的老人多少都要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死亡已经不是一件绝口不提的事情。
看到阿祖十多年前就挑好的棺材和一只檀木制朴素骨灰盒,丽龙主不喜欢,“都不好看, 阿祖躺在里面, 都被衬得古板了。”
丽龙人大多喜欢色彩斑斓的东西,倘若身上穿的素素的, 头上的鲜花和彩色丝线就一定少不了, 哪怕是葬礼, 也是个隆重的日子, 因而没有多少人遵循外面那些丧礼的习俗,穿着黑灰死板, 相反,如果有穿成那样的人, 一定是外来的。
就比如俞归舟。
俞少爷一直都住在塔木, 预计八月底塔木草场的开发项目会正式启动, 他这段时间没少跟政府的人打交道,对面话里话外都是惋惜雨林的开发不能齐头并进, 俞归舟一贯不接这茬,只说‘好可惜好可惜’。
他是开发商没错,但也不是那种混黑的无良开发商,不同意就找人揍你全家。
在俞少爷这里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如果他给出的条件不能叫丽龙人满意,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没必要,丽龙是风水宝地,可没人造势,这块‘宝地’又能被多少人知晓呢?
而今天,俞归舟之所以来,是纯粹作为苏和的朋友来探望的。
“节哀。”送上白信封包着的礼金,俞归舟瞧见丽龙主那张憔悴落魄的初恋脸,心有点痛痛。
不过这份痛被俞归舟坚定归纳为对‘同性朋友’的‘怜悯’,换一个朋友遭受这种亲人离世的意外,他也会心疼。
“你怎么来了?”俞归舟的出现还是有点叫人意外的,因为在丽龙主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算是很亲近。
“我从普尔萨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想着怎么都要来看看。”虽然几次来丽龙的经历都不算‘愉快’,不过俞归舟不是个记仇的人,虽然那老婆婆凶神恶煞的,但到底,是苏和的奶奶,“咱们不也是朋友吗?”
“谢谢,既然来了,就留下吃饭吧。”丽龙主是丧主,没办法站在门边和俞归舟多寒暄几句,他还要写礼金簿,俞归舟随了五千,在一众小百块的丽龙人中格外突出。
丽龙人提供的丧饭,是如流水席那般的席面,俞归舟在院子里一圈人中,挑中他见过面的普尔萨挨着坐了过去,“没有见到路先生,他不在?”
“不在。”
“我还当你找我要他的电话,是为了通知他。”
“我是想啊,但是你给我那个号码打不通啊。”普尔萨一拍筷子,俞归舟还好意思提这件事,他简直要以为那是个假号码了,“我连着打了两天,都没人接。”
“不会吧?”俞归舟傻眼,“我和他也不是熟,这电话还是打听来的。”而打听的对象,是至今还在圣瑞疗养中心治疗的徐锦城。
“算了,随他来不来吧。”普尔萨想通知路峥,是怕苏和又一次崩溃,但现在看到丽龙主还能提起精力按部就班处希泽莎的丧事,这份担心散去了些。
普尔萨遥遥盯着丽龙主毛茸茸的后脑勺,那纤细的脖颈倔强而笔直,一夜之间,苏和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弱小的存在了。
其实普尔萨手里的电话打不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路峥的联系方式,而是蒋宁众多处理杂事手机中的一个备用号码,专门用来解决【路少爷打人事件】,和这只手机功能相似的还有【路总服饰安排】、【路总学校事务】的难兄难弟们。
目前会拨打这个号码的只有徐锦城,而蒋宁太忙了,处理公司事务的时候他很少接打其他电话,基本全部静音,毕竟退一万步讲,徐锦城要是突然发生‘病危’,医院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在蒋助理终于处理完手头上重要的事务,准备带上总公司取来的数据文件送到路峥的别墅去,才有空瞧一眼他铺陈在桌面上的十几部手机。
其中一只水果手机近十几通竼州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叫蒋助理有些纳闷。
开车出发前,他把电话拨了回去。
对面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有点惊讶,有点恼火,“是路峥吗?你怎么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
蒋宁发动汽车,礼貌道:“抱歉先生,我不是路总,您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找路总有要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路峥最近很忙,他基本不是在家写教案,就是在圣瑞研发中心的靶向药物实验室。
先前已经进入第三阶段的癌症药物在送到食品药管局备案后,却在第三期对比传统治疗方法的少部分试验患者身上出现了无法抑制癌细胞无限增殖,且转移至其他病灶的不安全反应。
如果不能尽早找出原因,解决问题,那么圣瑞一个癌症靶向药研发团队将近三年的心血和资金投入就全部白费了。
这个研发团队是目前整个圣瑞生物含金量最高的,不止有医学专家,如路峥这般的生物学博士后也不少,还有化学、更甚至信息自动化的海归,这款药物也是薄桉近几年最看重的项目,这才把自己儿子下放到这地方。
“其实前两期实验都没出现任何问题,也许是第三期试验患者存在个体差异,很有可能不是药物的问题。”第三期的试验人数是前两期的十倍,而出现问题的患者一共十五名,放在整体来看,这个数量并不显眼。
现在只是圣瑞内部在分析争吵,少部分医师坚持认为既然对部分患者有催化作用,就不能上市推广。
而部分生物博士则认为,这款药物已经足够完美,因为退回到大鼠实验上,这些天的实验数据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分成两组,一组继续做实验和细胞分析,另一组从现在出现问题的患者身上寻找原因。”组会上,路峥做出决定:“通知住院部,把这十五位病人单独分到一个楼层方便观察,另外安抚好家属,无论如何,我们的研发的最终目的都是提高患者的生存率。”
从公司回到家的路峥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喘口气,一路就差闯红灯的蒋宁赶到了,出于助理的职责,他应该先告知路峥未来一周的行程安排,但从他对路峥的了解出发,如果他把丽龙发生的事情放到后面再提,兴许路峥会揍他。
出于对性命的重视,蒋宁第一时间告知了路峥丽龙的情况,并在路峥表情变化,眼看即将暴走的前一刻及时道:“我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和飞机,您随时可以出发。”
路峥扭头就往外走。
蒋宁脚步匆匆追上去,“但是后天有董事会,薄总希望您能出席——”
“不去。”路峥拉开车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脸上更是风云涌动,恐怕蒋宁再拦他一下,路峥就维系不住这西装绅士的模样了,“在事情解决之前,我应该不会从丽龙回来,工作上的事情邮件联系我,记得在我落地前,把行李送到竼州。”
“是。”
目送路峥的车离开,蒋宁赶紧帮他收拾行李,把路峥必要的东西都归纳出来,再找人往竼州空运。
还要抽空发条消息告知薄董事长,她的儿子又跑回竼州去了。
在家的薄桉收到消息,瞥了眼唯唯诺诺削水果的路父,凉声道:“路峥又走了。”
“他去哪了。”
“还能去哪?竼州。”薄桉叹气,圣瑞最近有多忙,她清楚的很,路峥说走就走,这已经快要触及她的底线了,“公司、学校、这个家,我看他是都不准备要了。”
“亲爱的,这也是咱们儿子第一个对象,你多包容点。”
“我是在针对她吗?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不满?”薄桉对素未谋面的儿媳妇并没有多少怨言,她只是对儿子甩手掌柜的不负责任不满,且对路峥现在这没出息的样子不满。
有本事,就该像自己一样,结婚和事业并举,当年不顾家里反对无论如何要跟路父结婚的薄桉一手接下了风雨飘摇的圣瑞医疗。
这一团烂摊子在三十多年前整个薄家没人愿意碰的,可她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和实力咬牙接手,并在生路峥那年,顺利将公司做到了上市。
路峥要是有她一半魄力,薄桉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这股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劲,就不像是她薄桉的种,也不知道是遗传谁的。
切出小兔子形状苹果的路父恭恭敬敬给老婆大人递到嘴边,“吃苹果,消消气,咱儿子还小呢,长大就懂事了。”
薄董叹气,既然不是遗传她,那没有事业心这一点,一定是遗传路父的。
但只要路峥能尽快给她生个小孙子小孙女来玩玩,那一切都可以原谅。
有关路峥要带一个小野人进门这件事,薄桉和路父在那次家宴后,就知道他们的意见不会对心意已决的儿子产生半分触动。
薄桉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最终站在路峥身边的人可以不论家世,一定不能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柴和懒蛋,甚至可以笨,但要勤,要积极向上。
倘若只是一个花瓶,哪怕路峥坚决,宁可不要儿子,薄桉也不会点头叫这种人进门。
不过,路峥都已经打包票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薄桉也是相信的。
坦白来讲,她甚至有点期待自己的儿媳妇,会是什么样子的了,毕竟儿子是老树开花。
老树开花,有生以来第一次谈恋爱的路峥一路上都在自责,自责他忙昏了头,自责他对苏和的忽视,或许他的确已经是个值得负分的情人了。
知晓希泽莎对苏和重要性,路峥简直无法估量这对苏和而言是多大的痛苦打击,更因为所有的内容都是旁人转述,一丝一毫丽龙主的现状都没有提及,路峥控制不住自己去胡思乱想。
苏和肯定哭了,说不定眼睛都要哭瞎掉了。
路峥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在他十七岁时候去世,那时候路峥还在国外上高中,从得知消息到一路奔波回国的过程,和眼下很像,甚至心境也近乎一样。
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恼火。
*
丽龙主时隔三年,离开山林到镇子上,是为了火化希泽莎的遗体。
丽龙人没有停灵七日的说法,去世的人在和亲朋好友一一告别后的第二天,就要及时下葬到林子中,让自然温养她躯壳中剩下的灵魂。
不过现在土葬不成,火葬后的骨灰倒是可以悄悄埋一把到树下。
丽龙主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火葬场,家属等后期不少人在排队,还有披麻戴孝的人家,而他这穿着丽龙装束,梳着条大辫子的模样,也难免被人多瞅两眼。
丽龙主对此毫无知觉般,坐的坦坦荡荡,腰背挺直,眼巴巴等着工作人员叫到他阿祖的名字,好上前领骨灰。
希泽莎的子女孙子们几乎都来了,但这活儿没人跟苏和抢,兴许希泽莎也愿意叫苏和送她最后一程。
方芸主动为苏和支起一柄漆黑的大伞,“抱好了,我们就带阿祖回家。”
“嗯,抱好了。”丽龙主以为骨灰会很沉,其实不然,分量相当单薄,封在一个带提手的布包里,源源不断的热度从中透出来,甚至于有些烫,可丽龙主不肯撒手,甚至抱的更紧了点,“我们回去吧,我给阿祖找了一棵很好的树,是望天木。”
望天木在丽龙的俗称是登云树,因它高耸如云,仿佛是可以触碰到云朵的存在,可以俯瞰整个丽龙。
倘若人真的有灵魂,真的可以住进树里长存,苏和希望阿祖可以站的高高的,看得远远的。
将一小捧骨灰埋进树下,黄昏之时,丧礼的进程就已经到达了尾声,希泽莎的儿女们说晚上还要聚一聚,彼此多年没见,有不少话要讲,包括希泽莎留下为数不多的财产,也要好好分一分。
苏和婉拒了小女儿和方芸的好意,“我想歇一会,就不去了。”
送走希泽莎那一刻,苏和清晰意识到,他彻彻底底是孤零零的存在了,从前阿祖给了他一个家,可阿祖的家人,并不是他的家人。
在人群散去后,默默留在树前的丽龙主依靠着茂盛的望天木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最后一丝红彤彤的日色被吞没,黑暗袭来,才倏忽掉下泪来。
丽龙人不会在丧礼上哭,习俗里讲,生者眼泪落到逝者身上,会耽误逝者下辈子轮回的路,所以丧礼上嚎啕,不是丽龙人的习惯,也不是逝者最亲近的人该做的事情。
丽龙主希望希泽莎下辈子能做个普普通通按部就班生活的人,肩上不要再有这么多担子,所以他也绷了一整天的脸,直到一切结束,才敢稀里哗啦掉起眼泪。
这幅哭惨了的样子丽龙主也不想叫其他人看见,他不想被怜悯地打量,又或者关切地询问,那些眼神,那些话,并不叫他觉得安慰,反而一次次戳痛他血淋淋的伤口。
不如树林里静悄悄的,叫他待的舒服。
星星月亮纷纷爬上山头,静谧的树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丽龙主泪眼朦胧地抬头,杂乱的绿丛中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神情焦急,关切的目光锁定了丽龙主,箭步冲他走来。
直发懵的丽龙主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完了,他大抵真要把眼睛哭出毛病了,不然怎么好像看到路峥了?
第64章 新的丽龙主
路峥已经算是连夜飞回的竼州, 可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陪伴丽龙主送阿祖最后一程,他来得及见到的, 只有已经可怜到无以复加, 孤零零像只低矮小蘑菇般蜷缩在望天木身旁的苏和。
甚至对方见到他时, 还有点发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丽龙主那素白的面上满是狐疑, 甚至不敢相信地用手揉了揉肿成两颗粉红桃子的眼眶, 路峥一把揪住他的手, “脏。”
而后干净的路教授从衣兜里掏出纸巾,一点点帮他年轻的爱人擦脸上斑驳的泪痕。
路峥的掌心是热的,贴在苏和冰凉的腕子上,像一团火般, 鲜活的不得了。
显然, 眼前的男人不是丽龙主悲伤至极胡思乱想出的慰藉,更不是他眼睛已经要哭瞎产生的幻觉, 而是实打实的活人, 是他唯一的搭襟。
一瞬间, 苏和连哭都要忘记, 怔怔问:“你怎么回来了?”
路峥轻轻道:“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事。”
这些天,脆弱的丽龙主是许多人的重点保护对象, 顿沙和普尔萨一个早一个晚寸步不离守着他,那些关切的阿姆们也时时刻刻注意丽龙主的情绪, 多数人都带着十足的好意陪伴在丽龙主的身边。
但这仍旧叫丽龙主觉得孤独, 那所谓的陪伴并没有治好他的孤独和难过, 就好像他整个人都已经被悲伤彻彻底底浸透。
可能这世上有些难走的路,就是要一个人走下来, 有些事情,注定旁人是分担不来的。
苏和已经不指望旁人对他的陪伴与开解了,他的难过不会因为这些而停止,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如希泽莎一般,叫他心生依赖与寄托的存在。
他的心麻木不仁,成了一颗被烘烤过,再难发芽开花的死亡种子,再也不会知道开心快乐的滋味了,任谁都没办法叫他破破烂烂的内心重新愈合。
可当路峥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丽龙主没由来如释重负,就仿佛看到了独属于他的救命稻草般。
他又要流泪了。
“哭吧,我就在这,等你什么时候想走,我们再回去。”路峥从来不会叫丽龙主‘别哭’,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在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哭。
爱人之间,本来就该见到彼此最脆弱不堪的一面,所以有时候家并不一定是避风港,可爱一定是。
路峥轻轻拍着苏和的背,将一头受伤小兽般的丽龙主揽进怀里,圈起他消瘦的肩膀,身体力行给他依靠与安全感。
从前路教授的心就像是钻石做的,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能拿来与天底下所有的悲欢离合硬碰硬。
而现在,他会为自己无法感同身受苏和此刻的崩溃揪心扒肝,那来迟的愧疚和丽龙主的呜咽叫他的心脏好似被放进了绞肉机里,一点点和上苏和的泪,缓慢地搅动成了一团泥。
最终,路峥将哭累的丽龙主从林子里背了出来。
趴在搭襟肩膀上的丽龙主半眯着酸痛的眼睛,用脸颊去蹭路峥的耳侧,可很快那动作就停下了,苏和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搭襟的脖颈处,在路教授平稳的步调中,踏实睡了过去。
直到路峥带着他回到木楼,都没醒过来。
看样子这几天丽龙主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
普尔萨深以为然,他已经好几个晚上听到苏和背着他起来偷偷啜泣的声音了,路峥能叫苏和睡着,也是一种本事。
把丽龙主安稳放到床上的路峥没忘记跟普尔萨道谢,如果不是他,兴许自己现在还在京市浑然不知浑然不觉上班当大傻子呢。
“如果不是看苏和状态不好,我才不会想要告诉你。”普尔萨跟这外地人一左一右坐在院子里的大树桩子上,坦白来讲,这时候锲而不舍陪在苏和身边,简直是普尔萨弯道超车的最好时机。
可看到苏和的状态,普尔萨就明白,自己在这里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
他甚至做不到叫苏和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他身上没有苏和想要的安全感和依赖感。
认清这点真相的塔木族二世祖并不难过,毕竟无论何时,他唯一的想法都是苏和快乐就好,他不喜欢弱小可怜又孤零零的苏和,无论是谁,能叫苏和幸福就好,哪怕那个人并不是他。
“谢谢你。”路教授真诚道。
“谢谢就免了,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苏和养好精神。”
“你不用上班吗?”普尔萨可记得这人是个老师。
“……”那当然是要上班的,路峥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早辞职了。
他都已经这个岁数了,银行卡里的数字也已经一串零了,为什么还要没事找事找个班上?
是时候退休了。
“不过他应该也不会消沉很久,部落里还有不少事情要他去做。”丽龙主已经是今非昔比的坚强小孩了,他不会,也没办法沉溺在悲伤中太久。
路峥看向普尔萨,“什么意思?”
普尔萨解释道:“阿祖离开了,但是现在没有新的族长,也就是丽龙主变成了最大了,属于阿祖的责任就落到了丽龙主的身上。另外,他还得尽快开始教养新的丽龙主。”
实属是又要当爹又要当妈。
普尔萨都有点为忙碌的丽龙主不忿起来。
倘若是他作为丽龙主,他一定不会像是苏和这样尽职尽责,甚至还会是个骄纵恶劣的性子,毕竟他是这个部落里至高无上的存在,毕竟他从出生就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是这林子里的王,合该骄矜,而不该是苏和这样毫无脾气,善良过头的样子。
普尔萨半是抱怨半是阐述事实的话叫路峥觉得有点不妙,这段时间留在京市的路教授已经快将苏和一年后的生活安排好了。
他会为苏和弄出一个高中的学籍,使得丽龙主能够顺利重返校园,后续参加高考,上大学,都是一条龙能下来的事情,苏和可以轻松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学堂中。
可倘若苏和接了希泽莎的班,成为了族长,这不就意味着苏和彻彻底底失去了离开的机会,要和希泽莎一般,直到八十岁都还为丽龙的大小事拍板钉钉,操心操肺?
“丽龙是母系社会,族长明明不该是苏和。”
“是啊,所以族长不是他,而是新的丽龙主。”
路峥脑海中闪过那个叫‘顿娜’的孩子,“是她?可她才十四岁。”
“是,十四岁。”普尔萨叹气,这也意味着,苏和没办法不管顿娜。
顿娜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将丽龙主和族长的担子一并扛起,那大概只有神仙天授的聪明懂事才成。
路教授沉默了,“难道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可以承担这个责任的人吗?”苏和明摆着不合适,他已经不该再把自己的青春耗费在这里了。
更何况,路峥希望苏和能够选择他一次,神子抛下一切跟他走这种美梦,路教授也会幻想。
“因为很多有人家都在商量着离开林子了。”这是白天吃席的普尔萨随处听来的,多数丽龙人都已经知道了雨林可能要被开发的消息,而随着开发一同来的泼天富贵很难不让人心动。
无论什么样的信仰下生出的信徒,都是要吃饭要糊口的普通人,还是普尔萨说的那句话,没有人和钱过不去。
这不是自私,只是人性使然,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牺牲自己。
普尔萨真心实意劝路峥,“你与其希望苏和扔下一切和你走,不如指望这片林子尽快开发。”
很显然,有责任心的丽龙主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抛下雨林主动离开,因而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得不走。
倘若雨林被强制开发,又或者部落里超过半数的人家都同意开发和搬离的事情,那苏和,也没办法继续留在绿林之中。
“不过开发这种事,咱们这些普通人说的也不算。”普尔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道:“困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独自坐在木桩上的路峥陷入了沉思,很显然,他不是普通人、
第二天一早普尔萨就识相地走了,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的丽龙主看起来没有那么憔悴了。
顿沙谢天谢地,并小心询问丽龙主准备什么时候开始给他妹妹上课,对于顿娜被选做新的丽龙主们,明事理的阿姆们都是支持的。
丽龙主是她们文化中重要的一环,是绿林之神至高无上的象征,这是荣幸,是幸运。
家里唯一持反对意见的顿沙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上课?”丽龙主偏头,“如果顿娜愿意,我想先见一见她,和她聊一聊。”
“好,那我下午就把她带来。”顿沙忙不迭点头。
午睡过后,丽龙主见到了顿娜,部落里的孩子他都有印象,顿娜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穿的衣裳用的头花都是镇子上买的,甚至发尾还有点烫过的波波卷,时尚又爱美,小小年纪就已经在阿姆的支持下买了手机,还是苏和不会用的智能机。
一看就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小公主。
“丽龙主。”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和,她很喜欢苏和,从前都是远远的看,今天是头一遭这么近距离地和丽龙主面对面地坐着。
而头一次坐到丽龙主跟前的人,少有会走神的,如苏和这般漂亮的人,就是整个丽龙都少见。
“顿娜,你真的愿意当丽龙主吗?”
“是啊。”顿娜忙不迭点头,她也想和丽龙主一样漂亮而伟大,守护绿林,成为整个林子的主人,简直就像是动画片里的女王,还有人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有什么不好的。
坐在外面听着的顿沙已经生无可恋了,他就知道他的妹妹如此肤浅,哪有一点她们班主任夸奖的聪明?
路峥却为这个小姑娘的热切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个心不甘不情愿的人,这样苏和可以轻松一些。
可屋里的丽龙主却突然话锋一转,“可我要先告诉你,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愉快和简单,我多数时候,也没有你见到那样好看,更何况,我觉得你的裙子和头花,比我身上的衣裳好看多了,丽龙主只有这一身袍子可以穿。”
顿娜傻眼,她有一整个衣柜的漂亮小裙子呢。
“而且成为丽龙主,就不能再烫头发,也不能再剪头发,只能任由它变长。”
“可是我还想明年暑假染个红色头发哎——”
“染头就更不行了,再说就算染了也没有机会叫别人看到,从十五岁之后,你就只能在太阳落山后再出门,白天的时候得乖乖留在木楼里,在夜里,什么颜色都一样,是乌漆嘛黑的。”
眼前女孩原本欢快的笑脸逐渐消失,丽龙主还在继续:“你喜欢上学吗?学校里有你喜欢的东西吗?”
顿娜抿唇,眼珠转了转,而后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屋外还有顿沙,她可不敢大声承认自己的心思。
“如果你成为丽龙主,你和你喜欢的东西,就只剩下了一年的相处时间了,你无法继续上学,也就无法再见到他们。”
“但是老师说我可以上镇子上最好的高中,这名额很珍贵的!”
“我也希望你可以上镇子上最好的高中,”丽龙主叹息,“可是丽龙主的责任是留在林子里,守护阿图卢和这里的一草一木,你作为顿娜的命运在你决定成为丽龙主那一刻,就不再重要了,你没有选择。”
顿娜目瞪口呆,显然,她如顿沙一般,并不了解丽龙主的苦难,只看到了丽龙主光鲜亮丽那一面,并以为自己可以承担这一切,顺利成为一个如苏和一样,在丽龙人看来,浑身发着光的神。
可事实上,神走过的路布满荆棘,走到今天的苏和,承受的是普通人无法接受的痛苦。
这似乎是对信仰的考验,是对真心的考验。
苏和当时也和顿娜一般懵懂,将希泽莎视作偶像,莫名对自己自信心爆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扛下来,他不希望顿娜在做出无法反悔的决定后再痛苦难过。
同样,为了这陈旧的一切逐年痛苦的人,除了他和希泽莎,苏和不希望再多出其它可怜人了。
“现在,顿娜,你还要当丽龙主吗?”苏和伸出手去,“如果你还是点头,我会把我学会的一切都教给你。”
顿娜咬紧了下唇,眼神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苏和摊开的手掌蜷起,轻轻弯起唇角,“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比起迎接一个新的丽龙主,我希望你永远是顿娜。”
第65章 吵架
丽龙主推心置腹讲述的切身经历, 叫顿娜迟疑了起来,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回答。
她需要一点时间回去考虑考虑,自己到底是想成为在白天时连本名都不能被提及的‘神’还是只做一个没心没肺要穿漂亮衣裳扎头花的小姑娘。
丽龙主也不急着要她立马做出决定, 毕竟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无论是承受还是拒绝, 都有一连串的后果。
送走顿娜后,路峥进了屋子, 坐在苏和的对面。
一向聪明的路教授这次看不清丽龙主行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刚刚为什么要和顿娜那样说?”
苏和的行为看似把选择权交给了顿娜, 可只要那小姑娘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在听苏和说了那样多的坏处后依旧选择成为丽龙主。
而如果没有新的丽龙主,苏和就只能一直留在雨林里,履行他丽龙主的职责, 直到猴年马月, 再次有个新的、心甘情愿的丽龙主出现。
但是,那要再等多少年?
要再等多少年, 苏和才能摆脱丽龙主身份的桎梏, 真正去做他自己?
“你生气了?”丽龙主探了探身子, 明明白白感受到搭襟身上的愠怒, 有点怯怯地低下头,“我想那样做, 所以就那样讲了。顿娜和我不一样。”
丽龙主从小就是一无所有的,抓住成为丽龙主的机会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稻草, 可顿娜不是,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 是被一众阿姆和兄弟姐们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未来已知会有大好人生, 不该毁在雨林里。
而丽龙主可以预知的是,甘愿留在这片林子里的丽龙人不会太多,无论是他们主动的搬离还是雨林被迫走上开发,到时候连人都没有的林子,又何必要强求一个新的、稚嫩的丽龙主被束缚在这里呢。
自己不一样,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丽龙主了,且无论发生什么,他暂时都没有主动离开雨林的想法,和这里的一切同生共死,是苏和最坏最悲观也最虔诚的念头。
原本只是有点胸闷的路教授听完苏和细声细语的阐述,已经不单单是喘不上气那么简单了。
从丽龙主给出的已知方案中,可知他考虑到了顿娜,考虑到了雨林,考虑到了信仰,考虑到了未来和以后,但独独没有考虑过坐在他面前的路峥。
“如果你要永远留在这里,那我呢?”路峥从前也看过些爱情电影,无一例外他觉得里面的台词无聊又浪费时间,可轮到他自己,这些愚蠢到令人发笑的话还是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你没有考虑过我和你的未来吗?”
“我怎么样,对你来说无所谓?”
丽龙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搭襟,低下头答非所问:“我爱你。”
酝酿风暴准备‘无理取闹’的路教授一秒语塞,“……我也爱你,但这和我们在谈的问题没有关系。”
丽龙主蹑手蹑脚凑到了准备讨个说法的路峥身边,轻轻挽住男人的胳膊,伏低做小地靠了上去,真挚道:“我爱你,哪怕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爱你,难道你会因为分开,就不再喜欢我了吗?”
低头和丽龙主对视的路教授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准备和我一直分开,你就守着这片林子,这辈子只靠着脑电波和我联系。”
“我有在学用手机了。”
“用无线电波是比脑电波方便点。”路峥这张嘴,不饶人起来也是损的够呛,“然后我们两个人就靠着电话过日子,别人问起我喜欢的人什么样,我就把你的电话介绍给他们。”
汗流浃背的丽龙主甩开路峥的胳膊,“你这么说话好幼稚。”
“我幼稚?”路教授一伸手就把想爬走的丽龙主重新捞了回来,“你还不是说不过就想跑?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不准走。”
被箍住腰的丽龙主背靠路峥宽阔的胸膛,“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路峥,阿祖离开前和我说,她一直都在找能够使阿图卢长存下去的办法……我也想找到那个办法,但我不想再有人因此被困住。”
毫无疑问,丽龙主除却光鲜的表象,那层层叠叠被笼罩在信仰之下的规则是束缚也是剥削,苏和不希望看到用一个年轻女孩子人生中尤为快乐的几年,换取阿图卢信仰表面的稳定。
更甚至,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纵使有一个新的丽龙主甘愿留在雨林,他们的权威也无法媲美希泽莎,无论是苏和还是顿娜,都没有领导一整个雨林,叫丽龙人们心甘情愿放弃林子之外的生活继续留在这里生活的魄力和威严。
这道尽途穷的处境叫丽龙主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他也和希泽莎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离开,眼睁睁等候阿图卢的消失。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不要再有人因此受到压迫和痛苦了,保护顿娜,是他唯一能做到且预料到一个美好结果的事情。
路峥能察觉到苏和说出这番话时候的决心,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和不计后果。
路峥没办法再劝他,苏和也压根不会听。
生闷气的路教授用自己的下巴狠狠撞了下丽龙主毛茸茸的脑瓜,这报复的举动实打实幼稚到家了。
丽龙主捂住脑袋‘嘶嘶’抽气,扭身不计前嫌抱住路峥的脖子,注视他英俊无比的搭襟,露出个讨好的笑来,“还生气吗?如果还生气,那再给你打两下吧,我也不是很怕疼。”
路峥猛然搂紧摇尾乞怜的丽龙主,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禁锢住,如果可以,他都想直接不管不顾,把苏和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立刻带走。
这样的幻想,是路教授做梦都要乐醒的素材。
可话还能是幻想,他没办法干涉苏和的人身自由和抉择,只能驻足在原地,等着苏和什么时候回头多看他一眼。
路峥抵达丽龙的第三天,给丽龙人做工作的领导们又来了,这次他们绝口不提开发,但叫丽龙人搬出雨林的事情却无法退让。
雨林的土地不像是农村的宅基地,是法律规定有使用权存在的,现在都开始倡导退耕还林了,像是丽龙人这样肆意在雨林里兴建‘违章建筑’,处处隐患的行为,说严重点,甚至违法,是能直接强拆和判刑的。
“当然了,出于人道主义和对部落文化的尊重,我们一直采取劝说和怀柔政策,甚至给你们申请了补助和住房补贴,这已经很够意思了。”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说白了,你们一直留在雨林里有什么好处吗?”
“钱没有,生活水平也落后,咱们竼州已经少有这么贫困的村子了,大家都是希望你们的日子越过越好,走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没什么不好吧?”
这次来劝说的人离开前,拍下了一叠搬迁同意书,“愿意离开的人,可以领取表格签字填写家里的详细信息,咱们的补助会按照房子的平方数和农田占地以及户口本上几口人来发放。”
而有一个人自发上前领取了那张表格,就有源源不断的人跟过去拿,可能是坐在一旁的丽龙主太过安静,那些拿走表格的人还念叨着‘我只是拿回去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好像这样的鬼话丽龙主会信似的。
一直迟迟不语的丽龙主小声问身边的路教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强拆。”丽龙主的小脑瓜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木楼会变成违章建筑。
“应该只是说来吓唬你们的。”这些镇子上的工作人员多是圆滑的老油条,上次来吃了一通闭门羹,这次就知道造势了,不过也就是看在敢用泔水泼他们的希泽莎不在了,才敢这样。
这林子里的建筑一没妨碍到谁,二没侵占他人或公共用地,和违章建筑之间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就算真的违章,他们也不敢真的强拆,说出来吓唬人居多,“如果真的准备强拆,就不会叫你们填这种东西了。”
丽龙主松了口气,默默觉得这行为卑鄙,希泽莎不在之后,他才发现这世上欺负人的事情这么多,叫人发愁的事情也这么多。
而他连与之抗衡的力气都没有。
傍晚顿沙来到,他偷偷打听了一圈,只他们家附近七八户里,有四户人家都起了搬走的心思,原因无他,那张留下来的表格背后的赔偿方案,已经赶得上拆迁户了,足以叫人‘一夜暴富’,余生阔绰。
其余几户要么还没动静,要么就是家里头有个深受希泽莎影响,岁数也差不多的老顽固,死活都不同意儿女们搬家的打算。
现如今看起来,跟苏和站在一条战线上,准备和雨林同生共死的,只有那些黄土已经没过头顶的老头老太太了。
“反正我不会签字。”苏和将那表格扔的远远的,气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他们将我们赶出去还不够,还要拆我们的房子?这也太过分了!”
丽龙主的木楼不知道住过多少代的丽龙主,有关阿图卢的传承在这里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这栋木楼里满是丽龙文化的沉淀和积蓄,它的附加价值远远搞过它存在本身,这种价值虽然看不到的,可如果拆掉,那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更何况,想要一辈子守护雨林的丽龙主总不能连栋居住的屋子都没有,难道要他像是野人一样住到山洞里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路教授精神分裂似的,一半灵魂跟他的爱人同悲同喜同样愤慨,一般灵魂为自己窃喜。
如果拆除,苏和也就只能跟着他离开了。
“我阿姆们说早知道不开发就要拆房子,还不如同意先前那波人说的开发。”这地方的房子虽然破旧,但也是丽龙人们从小的居所,是人都有故乡情节,他可以住到镇子上去,但雨林里总要有他们的家,叫他们时不时能回来瞧一瞧。
“可是开发也有开发的坏处。”丽龙主担心林子里的树被刻上‘到此一游’,担心贪吃的白蟒再吞下人类遗留的外来品,担心原本静谧的树林被吵的不能安生。
顿沙心眼小,盛不下丽龙主担忧的那些东西,他只觉得,“再坏也坏不过我们的房子都被扒的干干净净。”
丽龙主的小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就两个选择,一个比一个坏。
路峥开口道:“或许开发真的不是一件坏事,更何况,你们怎么知道在你们搬走、房屋拆除之后,他们不会继续进行改造开发?”
单纯以为要么是拆房子要么是搞开发的丽龙人们齐齐看向路教授。
还可以这样吗?!
这难道不算是犯规吗?!
“不然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们超出正常范畴的补偿金。”路教授深谙人性,“而且在我看来,他们三番四次来游说你们搬走,什么样的法子都快掏出来了,就证明在他们的上面有人在施压这件事。”
“很有可能,雨林的开发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没得商量。”
也许是之前那次运动会在俞归舟的推波助澜下办的太亮眼了,突如其来的客流量导致暴增的经济效益让鲁姆郞山脚下的相关部门尝到了甜头。
开发雨林和草原的旅游业,很有可能已经成为重视提高当地明年gdp的一个有效提案了。
如果提案顺利,最迟来年初,估计就能看到有关鲁姆郞雨林建设国家公园保护性开发项目的招标公告,到时候,估摸着会有不少公司主动竞标。
而那时多半被拆掉房子又搬出雨林的丽龙人,已经彻彻底底丧失了这片雨林如何开发的话语权。
最终是彻底的商业化,还是保留一丝丽龙文化的独特性,都是那些开发部门说的算。
路教授的“开发课”结束,苏和的眼大眼睛已经逐渐无神,“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偏偏利益世界就是这样,道理和规则都是利益既得者制定的。
“苏和,也许你可以不用那么抗拒雨林开发,我父亲是研究民俗的,他常常世界各地飞,去过不少和你们相似的少数部落,这其中也有一边保留部落文化,一边进行商业发展的。”路峥搬出了亲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他聊一聊。”
“可以吗?”
“当然可以。”路峥掏出手机,一秒拨通了路父的电话,“你和他应该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第66章 价值
深夜接到儿子的电话, 路父除了诧异之外还有警觉和忐忑,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证明,一般情况下路峥主动找上他, 都没有什么好事。
“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 我都要睡觉了。”坐在书房里看学生论文的路父睁眼说瞎话。
路峥像是听不懂路父的暗示一般, 单刀直入说:“爸,我有些事情想问您。”
“又有什么事情啊?还有儿子, 你知不知道你爹我到校外开讲座是收费的啊?按小时计费!”一个靠课时费维生的男人, 哪怕是亲儿子的咨询, 也要收钱。
路峥‘嗯嗯’敷衍过去,话锋一转,“我想问,丽龙进行文化开发的可能性高吗?”丽龙主想要保留下来的东西, 无非就是雨林里的文化和信仰, 已知雨林开发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开发和习俗并存, 那就只有走文化旅游的路子。
“按理说可行, 竼州那地方本来就是文化旅游为主。不过这丽龙人的文化能不能判定为通俗意义上的‘民族文化’是个问题, 如果这个判定不通过, 那就没有文化开发一说了。”
丽龙部落人口少,原本就不算是一个民族, 加上他们的习俗文化传承方式单一,传播性太低, 为了保持丽龙的阶层性和信仰的纯粹, 大多数都是只有丽龙主可以系统学习的东西, 因而广为知晓的部分实在是不多。
这就涉及到这种‘小众文化’的定义了,它是否有价值?
值得保护, 值得成为吸引外来游客的一环,值得被宣传出去。
毫无疑问,丽龙人肯定会觉得自己部落的文化是瑰宝珍藏,但是是否有价值不是他们这小小一撮部落民说的算的,而是有权威的专家做专业判断,如路峥他爹这样级别的专业学者。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的学生告诉我要研究丽龙文化,我一定给他鼓鼓掌,然后劝他换个课题。”
首先,太小众的文化有研究价值,但学术价值低,其次,开河不是个好习惯,网上有关丽龙文化的信息几乎为0,就算去田野调查,丽龙人也不会乖乖配合交出他们的丽龙文古籍,顶多是跟你聊聊传说八卦。
传说八卦这种东西,你写小说合适,写学术文章那登的都不叫水刊,叫屎,说出来是学术污点那种。
“所以,你懂的。”
路教授:……不懂。
路峥有时候不太喜欢和学人文社科的同事对接工作,因为这种人大部分都喜欢东扯西扯一大堆,好的也说坏的也说,甚至说着说着就把话题带跑偏了,总之就是不能实打实给出一个最终结果,听的人云里雾里好像就是他们的最终奥义。
这样的导师,研究生真的不会烦吗?全是废话,开组会要磨蹭多久?
不过既然需要学者做专业判定,那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爸,你没有想过研究一下丽龙文化吗?”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在听对不对?”这是亲生儿子吗?要他老子赌上一生学术尊严去写屎?
“给您钱。”
“你不要侮辱我的学术素养!”路父勃然,“还有,做这种评估本来就是要给钱的,你以为是白打工吗?!”
这应该算是为数不多的正当外快了,如果真的有机会,路父应该是不会拒绝,可前提是,“丽龙人得愿意把他们的文化拿出来,给我们做评判。”
在丽龙人的规矩里,观天、药理这种最高层次的知识体系,只有丽龙主能学的,而他们这种外来人,连由丽龙文记录的传统读物都没资格看一眼。
当然,不是只有丽龙部落这样排外,很多传统而闭塞的部落都有这样奇奇怪怪的规矩,他们的认知局限在一亩三分地,理解不了路父这种没有信仰却热衷研究他人信仰传统的人。
“但其实,想要让小众的习俗成为文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流传,知道和了解的人更多一些。”毕竟,太默默无闻且藏私的东西多数都走向了灭亡。
真正的延续,永远是开放、互通、共享、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这话说到了丽龙主的心坎上。
的确,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他记得阿图卢的名字,那么等到他死了,阿图卢也就不存在了。
但如果,可以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阿图卢,知道山林中有位长眠的神,知道丽龙世世代代守护的雨林曾经有很多很多神圣而浪漫的传说,那阿图卢就不会被遗忘了。
更甚至,还可以让更多人了解丽龙人的生活方式,了解这个母系社会雨林中,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观、爱情观。
一直不太好意思开口直接跟路峥爸爸沟通的苏和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如果我们可以把部落的古籍都交出来,您是不是就可以帮我们做研究了?”
现在他还是丽龙主,丽龙所有古书都在他的手上,如果路父真的可以帮到他们,他愿意把那些东西全部交出来。
“嗯?”话筒那边的路父头一次听到这陌生的声音,“你是?”
“他是丽龙主。”路峥道:“刚刚忘记跟您说了,丽龙主现在在我身边。”
“原来是丽龙主啊。”那就是儿媳妇呗?
“您好,我是苏和。”丽龙主扒着桌边,明明还隔着电话,却有种见到了长辈的紧张。
话筒另一边的路父同样局促,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儿媳妇对话,“你好你好。”
虽然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儿子,但路峥从前的种种表现一度让路父觉得自己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儿媳妇’这种生物,现在还怪忐忑的。
而且仔细听听,这儿媳妇的声音还有点中性,像是小男孩的声调似的。
路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联想都甩了出去,“苏和,你说的愿意把古籍交出来给我们研究,是真的吗?”
“是真的。”丽龙主也不顾及所谓的后果、以及部落里的老人会不会同意他的做法了。
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瞻前顾后,更何况,如果这里的一切都被推平了,单单留下那些破破烂烂的书又还有什么用处?
当柴火烧都嫌没有木头燃的久。
原本真的快到了睡觉点的路父一下子精神了,这些可都是一手资料,要是丽龙主真的愿意把它们交出来,路父愿意带着自己的学生亲自到丽龙来一趟,说不定自此之后,他们组世世代代都要研究丽龙民俗了!
“不过,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吗?”二十多年前路父博士时候去丽龙考察时,可还没有如今的丽龙主这么好说话,更别提把这些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雨林要被开发了,有一些人想要离开这里,我们的文化好像要消失了。”苏和唇角忍不住向下,他依旧难过,难过在希泽莎离开后,这里逐渐加速分崩离析的一切。
可就连他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环。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希望,我们部落还能留下一些痕迹。”苏和想了又想,哪怕最终还是躲不过毁灭性的开发,至少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愿意研究它的人。
那么哪怕有朝一日丽龙人彻彻底底被同化成其他民族,只要还有人愿意研究他们的文字、风俗、信仰、传说,那这里的一切,就都还能留有印记。
这比彻彻底底走向消失,好太多了。
路父深知丽龙文化是一个以信仰为核心的庞大体系,他一个人带着学生,很难吃下这一块大蛋糕,于是他在电话里嘱咐丽龙主稍安勿躁,提出解决办法:“如果是对丽龙文化有破坏性的开发,我会联系一些我从前的同门,先联名向竼州政府提供文化保护协助证明,看一看能不能暂缓这件事,一切等到研究结束再提起。”
路父的话叫丽龙主蹦出一连串的‘谢谢’,眼睛都在冒光。
“不谢不谢,咱们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说这种客气话了。”路父终于说出了一句作为公爹该讲的台词,“孩子,我能问问你多大了吗?”
这个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年轻小朋友,学校里那些清澈愚蠢的本科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
他儿子这还是老牛吃嫩草?
苏和瞄了眼路峥,如实回答:“今年十八。”
“十八?你才十八岁——”预料到苏和不大,但没想到才将将成年的路父倒吸一口凉气。
而他剩下的惊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路教授已经眼疾手快摁断了通话键,神色如常道:“要问的都问完了,他该休息了。”
路峥收起手机,在顿沙和丽龙主单纯的目光下往外走,“我去给俞归舟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开发的事情。”
果不其然,路峥擒着手机刚走到院子里,电话铃嗡嗡的震动声就像是要催命似的响起来。
“爸,您还有事吗?”
“你别叫我爸,路峥,那丽龙主刚刚多大?十八岁?对,是该十八岁,”路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十八岁是丽龙主出楼的年纪,“可你多大啊,你都二十八了!”
这嫩草吃的太过分了啊!
“我今年还没有过生日。”路峥为自己的年龄辩驳。
“这重要吗?四舍五入你都已经三十了!”
路父的男高音刺的路峥耳朵疼,“……”
“你们两个没有——内种事吧?人还是个孩子啊,你千万不要像我之前那不要脸的老同学一样给人家搞大肚子!结婚之前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我第一个抽你!”
路家是书香门第,思维也相对传统,因而路峥是个富三代,却没有养成一个纨绔。
“我没有,我也不会这么做。”连嘴巴都没亲过的路教授声音冷然,“而且,他更不会怀孕。”
“为什么?你去结扎了?”
“差不多,所以我们以后也不会有孩子,您可以放心。”
“为什么?等结婚之后孩子该要还是得要,你别跟我在这耍混啊,你妈家可不能绝后。”
路父是相当典型的传统父母,结婚前不能有xg行为,结婚后三年内必须抱俩,一男一女凑个好事成双。
可惜路峥注定绝后,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不过他还不忘叮嘱路父抓紧办事,丽龙主可等不了太久。
和亲爹的对话告一段落,路教授打给了蒋宁,叫他去找俞归舟的联系方式,加班加点的蒋助理办事靠谱,没多久就发了过来。
于是,深夜,还在看策划案的俞少爷接到了路教授的电话,路峥开口自报家门,原本正头痛不耐烦的俞归舟一秒切换态度,“原来是路先生啊,抱歉呐,刚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这些天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他已经谄媚的像只老油条了。
“我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问问雨林开发,你有消息吗?”
“我知道政府在推动立项,但是我不太愿意跟进了。”一是草原项目的开发预算超出了俞归舟一开始预估的范围,二是丽龙人先前坚决的态度叫他不愿意再开口。
更何况这期间还突发了那位凶巴巴老奶奶的离世,眼看丽龙主都伤心憔悴成那副样子,这种时候还去谈开发这种事情,在怀揣一点良知的俞少爷看来不够人道,伤口撒盐,他做不来。
“如果你不主动要求接手,到时候应该会把这个项目公开竞标。”
“是,我听说他们要做生态公园,类似于云州那边那个国家林地景区,一旦项目确立,到时候肯定要招标才公平公正。”
对此俞归舟也不知道说什么,这雨林旅游点子一开始可是他主动牵线搭桥,砸钱营销的,现在被人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揣走了。
路峥捏着电话,静静注视着院外一棵高大的棕榈树,良久对俞归舟道:“那要不要合作?”
“合作什么?”俞少爷家里可没有需要生物医药产业的地方。
“承包雨林的开发项目。”路教授展示起自己的钞能力,“我知道你需要钱,我可以做你的投资人,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第67章 和我走
路峥一句投资, 俞少爷第二天就千里迢迢到丽龙来了,别问,问就是他对路教授这动辄能掏出来大千万投资金的富少爷相当感兴趣, 谁能想到这年头当老师的都比他手里的流动资金多。
哪怕知道路峥背靠京城薄氏, 俞归舟也有点小小的、雄性竞争的嫉妒。
这两年, 旅游项目的融资其实相当困难,就连国家景区每年依靠政策拨款都入不敷出, 需要抵押门票经营权和收益权向银行贷款, 俞归舟这种个人为主的小型旅游开发商想要融资就更加艰难了。
信托那点小钱俞少爷看不上, pfi不确定因素又太多,他也不想冒险,原本都想回家里求求自己的亲爹给点了,现在路峥这句话, 可谓是雪中送炭, 扶危济困呐。
路峥抬手打断俞归舟滔滔不绝的马屁,“我只有三个要求, 第一, 雨林的开发必须保留丽龙文化。”
“其实我一开始的方案也是和这里的文化相结合。”俞归舟没问题。
“第二, 一切开发都要以不破坏这里原本的自然生态为前提, 限制人工限制客流,不要过载, 不要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限制游客人数,这还要怎么挣钱?”俞归舟不确定的问。
“这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总之, 这里不能像你之前经营的那些廉价景点一样。”天使投资人路教授点评的毫不留情。
俞少爷的脸又青又白, 他向路峥确认:“我需要多少投资,你都拿得出来, 是真的吗?”
“真的。”
“那这不是要我带着你赔钱吗?”
“如果脱离低级运营你的项目就只剩下了赔钱,那只能证明你不适合经营。”路峥实话实说。
“……”俞归舟的嘴角耷拉的不要太显眼,这做老师的就是会奚落人,“那第三个要求呢?”
“不要把我给你投资的事情说出去。”专门挑丽龙主被阿姆叫走的时间约见俞归舟,路峥具体要瞒着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不要说出去?”这要求也太稀奇了,做好事不留名?
俞归舟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路峥真是看上了雨林开发的项目,圣瑞乃至薄氏旗下都没有任何涉足旅游业的子公司,路峥不会平白无故对这件事感兴趣。
于是多了个心眼子的俞少爷特意向方芸打听了一下最近政府的动向,果不其然,那是真准备将雨林里的钉子部落彻彻底底‘赶’到镇子上去,一点犹豫都没有的。
路峥找他,是为了这里的部落,也是为了丽龙主。
上门女婿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够可以了,可偏偏路峥还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这是图什么呢?
要是肤浅的俞少爷,一定要把这件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因为我不是为了这个部落着想。”更甚至,路峥一举促动开发,说不定已经和很多想要离开的丽龙人利益相悖了,所以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很简单,“我只是希望苏和不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俞少爷:“那你更应该叫他知道了。”
“我不想徒增他的负担,这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没必要。”
单身狗俞归舟默默挪开了视线,该死的,他眼前的路峥好像在发光啊。
上不封顶的投资是举手之劳?
这是什么绝世深情种啊?
刚刚杀死自己恋爱脑的俞少爷果断遁了,再和路峥待久点,他怕自己也被同化恋爱脑。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得回去准备合同,顺便找一找相关的负责人重新拾起这件事,还得想想,什么样的旅游模式能够完全符合路峥提出的要求,且不赔钱。
送走俞归舟,路峥也没能松懈,他还得联系路父,唯恐对方办事拖拉。
“有你这么催的吗?”路父已经在挨个给当年的同门发邮件了。
“不能直接打电话吗?”
“你不懂,我们这些老师平时看的最多的就是邮箱。”
“我不看邮箱。”路峥已经和学生全面现代化沟通方式了。
“……儿子,你放心吧,你爹我比你还重视这件事,这关乎于你爹未来二十年的学术成果。”路父自己上心着呢,“还有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你把公司的事情扔给蒋宁可以,但你的课纲他可不能帮你写。”
“我知道,那不重要。”路峥一直觉得做课纲,写课件,写教案这种程序上的事情无聊且耽误时间。
写的好课纲就是好老师?写不好课纲就是坏老师?那不见得吧。
但花费时间在这上面的,绝对没时间去搞科研,抓教学。
所以刚刚从亲爹那得到一个答复的路教授肯定是不会静下心来写课纲的,他准备去阿祖的院子接一接被叫走的丽龙主。
丽龙主一大早上就被二女儿叫过来了,丧礼过去好多天,该走的客人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就连大女儿和小儿子都已经回到镇子上生活,这偌大的木房子,白日里也寂静无声。
小女儿拉着丽龙主的手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了很多,兜兜转转把圈子绕到了顿娜的事情上,“顿娜她阿姆和我说了,你那样吓唬孩子,是为什么?她是来接你的班的呀。”
“阿姆,我没有吓唬顿娜,我说的都是实话。”丽龙主眨眨眼,在阿姆不解的目光中低下脑袋,“我不希望再有新的丽龙主了,阿祖的担子没有人愿意担,我的担子又怎么让一个比我还小的姑娘来承担呢?”
“我听顿沙说,不少人家都有搬走的打算,一旦走的人多了,纵使有个新的丽龙主推出来,也不会让大家心甘情愿留下来。”
小女儿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我知道,这时候把部落里的事情都压在你的身上,你也为难,那你现在是想怎么做?难道你也想离开了?”
“我——我没有想过离不离开,我还在想办法把我们的文化和信仰传递下去,可能我的办法无法叫阿图卢拥有一堆新的信众,但最起码,我想叫他留有些印记。”
面对小女儿,丽龙主把和路峥商讨出来的方法一一摆了出来,将手里的古籍捐献出去是必然的,有人愿意研究,那些书就能发挥属于它们的真正价值。
而开发的事情,路峥说他会和俞归舟好好商量。
俞归舟这个人,丽龙主起先对他要开发的事情耿耿于怀,没什么好脸色,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要求到人家面前,不过看样子,俞归舟也没有记他的仇。
无论如何,俞少爷都比那些镇子上来的人好说话多了。
塔木人不也将草原交给了他?
“那等这些事情安定下来,你也不走吗?”小女儿听不懂那些研究啊开发啊之类的事情,她只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多人都已经准备离开了。
就像苏和说的一样,人走光之后,信仰一定会分散消失,哪怕推出一个新的丽龙主出来也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那苏和也不该继续留在这林子里,守着那空无一人的信仰,这就不是虔诚了,而是愚笨。
“你这孩子毕竟在这林子里浪费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不希望你和我阿姆一样,成为一个固执的人。”
小女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艳艳的存折和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存折里是希泽莎生前为丽龙主留下的一笔家用,不多,只有两万块,毕竟她们这些住在林子里的部落民,也没有多少挣钱的法子。
就这些,还是希泽莎从苏和三岁时就存起的。
几个阿母商量着,还从希泽莎丧礼收的礼金中取出了部分,给丽龙主凑了个整。
“这些钱,外加之前你去给那些外地人拍广告的钱,一共十二万三千块,都在这里了。”
这么大一笔钱,丽龙主却清心寡欲的很,“我不要,阿姆,您先拿着吧,我要钱也没用,现在也不需要,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找您拿……”
“怎么不需要了?”小女儿将钱塞到丽龙主的手心里,“你手里有钱,多少心里都有点儿底气。”
“阿姆的儿女到时候也要将阿姆接走了,这地方以后就真空了,所以等事情解决,你也就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如果你愿意和阿姆一起到镇子上去住,也成。咱们是一家人,按理说也不该分开。”
“阿姆,您也要到镇子上去了?”丽龙主目光颤颤。
小女儿点头,她其实早就想过离开,只是放不下母亲,她走了,没人照顾希泽莎,才一直留在这里,和儿女孙辈们分开。
现在开发的事情人尽皆知,孩子们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劝小女儿听话下山和他们团聚。
小女儿伺候希泽莎多年,她懂儿女们的心情,现在双亲都已经送走,也该叫她自己的孩子围着她尽尽孝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表哥在镇子上有间大平房,有的是空屋子,你到那啊,有地方住。”小女儿从没想过抛下苏和孤零零留在这地方,希泽莎早早就跟她讲过,苏和看着坚强懂事,其实可怜的不得了,万万不能再抛下他一次了。
对自己未来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丽龙主沉默了,小女儿的子女他见过,可并不熟。
虽然阿姆实打实欢迎他,但丽龙主还是会从心里面忐忑,自己的出现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毕竟也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接纳一个不熟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存在吧。
“没事,你回去考虑考虑,反正你只需要记得,阿姆家,就是你家。”
丽龙主胡乱点点头,借口还要回去整理交给专家的古籍,捏着存折和银行卡跑了。
一路扎着脑袋走路的丽龙主被搭襟抓了个正着,“你怎么了?挨骂了吗?脑袋都要低到地上了。”
丽龙主仰头,瞥见路峥,笑了笑,“没有,是阿姆给了我存着和银行卡,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住到镇子上的儿女家去。”
“她们允许你离开?”
“阿姆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要走了,所以让我也走。”
路峥的眉头挑了挑,这一刻,他相信好人有好报,他为丽龙的事情操心是值得的。
“那你想走吗?”
“应该无论我想不想,都要走吧。”丽龙主眨巴着眼,“林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留在这里,要怎么生活呢?”
丽龙主有种敏锐的直觉,他肯定会离开林子。
可留下和离开同样让他焦心,毕竟他孤零零的,离开能去哪里呢?
这世上还有人如希泽莎一般,不嫌他是麻烦和累赘,毫无条件的接纳他吗?
路峥牵起丽龙主的手,适时道:“和我走吧。”
“和你走?”
“和我走。”路教授点头,“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控制欲太强,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和我走,无论你是想上学,还是想去做其它的事情,我都可以无条件支持你,放你去做,只要你在我身边。”
“可你的家人们能够接受我吗?”丽龙主觉得融入路峥的大城市家庭,对他而言或许更困难一些。
“你已经和我爸聊过天了,他也承认,我们是一家人,至于我妈,我们两个人很像,审美也相似,她会很喜欢你。”
“再说,我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不需要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让他们经常来打扰,我也可以带你去买一套新的房子,落在你名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叫他们找不到。”
路教授的目光太灼热,丽龙主不好意思低下头,“那我不就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了?这样不好吧。”
丽龙男人,没有叫搭襟养的,更没有住到搭襟家去的。
路峥抿唇,正当他思索如何说自己有钱才不算炫耀且叫苏和安心时,丽龙主轻轻把手里的银行卡和存折塞到了他手上,真诚道:“我也有钱,到时候我来买房子,你来和我住。”
第68章 见儿媳
有路父带头牵线, 短短两三天找到了不少对丽龙文化有兴趣和了解的同门,多年没见,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各自的学院有了一席之地, 能晋升的, 如今已经是院长职务, 在专业领域说话相当有力度。
一听到路父说的事情,都纷纷赶到京市, 商量针对丽龙文化的研究方向和保护办法, 一齐在联名书上签了字, 有的远在国外回不来,还把自己门下崭露头角的学生撺掇了过来。
宴席间,有老同学拍着路父的肩膀问:“这竼州的丽龙部落,都是咱们读博时候的事儿了, 你的研究方向也一直不是那, 怎么这时候牵线搭桥起来了。”
“这不是正好有个机会吗?”路父不敢笑的太张扬,谁叫他是有个好儿子, 找了个好儿媳, 是个明事理的丽龙主, 现在研究机会研究资料大把有, 够他徒子徒孙们吃一代又一代了。
毕竟国内有关丽龙文化深入性的学术研究几乎为0,路父这也算是开启历史, 即将青史留名了。
教学到这把岁数还要突然换课题,老同学对路父也是有点敬意的, “不过, 当初咱们这一堆儿人里, 好像有个同学一直在研究竼州文化吧,怎么没见你叫他来?”
丽龙文化算是竼州文化中的细小分支, 说不定他们两个之间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你说的是许唯?”路父当然没忘了这个娶了丽龙主的老同学,只是唯独他,发出去的邮件石沉大海,“没看他回邮件,兴许是忙吧。”
“对,听说他家小子今年上大学,正忙着呢,他家孩子可还考的不差,农林大学的畜牧业,是个不错的学校,有前景的专业。”植物学、农学、畜牧学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天坑专业,在民俗学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你怎么知道?”路父纳闷。
“你没加他微信?发了朋友圈的,”老同学掏出手机,“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助手提醒我,我都不知道你给我发邮件了,这年头,直接用微信聊不成吗?”
结束宴席的路父回去的路上厚着脸皮加了许唯的微信,果然,微信的好友申请一秒通过,而简短的寒暄过后,路父提起了丽龙部落的事儿。
虽然丽龙主已经做主要把丽龙人代代相传的资料都交给路父,但是路父还是想提前多点了解,再多点研究方向,才想着向许唯取取经。
路父一提起丽龙文化,那对话框上面的【正在输入中…】闪了又闪,明灭不断。
最终许唯敲过来一行字,【我这几年其实没怎么做课题,专心带课了。】
【你要研究什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直说就好。】
路父等的就是这句话。
【那你愿不愿意把课题捡起来,这次和我一起去趟竼州实地考察?】
俞归舟作为开发商卷土重来,他是最早提出丽龙和草原开发计划的人,这个项目于情于理都该交给他,毕竟国家级别的景区现在多半都是赔钱买卖,不止镇政府,就连竼州政府都欠着银行一大笔钱,不给俞归舟还要耽误时间等到立项招标,实在麻烦。
通过蒋宁那边和路峥对接好合同,俞归舟又专程了一趟丽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路峥和丽龙主,具体的开发规划,就交给他们专业公司来,但可以保证的是,一定会给丽龙人们留下他们的房子。
丽龙主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绝大部分阿姆们都为房子和地可以留下而高兴,可部落里仍有人家不太高兴,倘若不拆他们的房子,那岂不是也就没有之前讲的按地皮大小算的补助了?
那么大一笔钱就像煮熟的鸭子似的,飞了。
“能留下咱们的房子和地就是好事了,什么都想要,便宜叫你一家占去算了。”
“谁说我是想要这老房子和地了,我都要搬到镇子上去了,还要这些干嘛?”
两拨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当然,最终也没能吵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夹在人堆里的丽龙主,局促不安,心神不宁。
回到木楼的丽龙主默不作声钻进屋里去整那些陈旧的、散发一股霉味的古籍,一共两箱子,五十五本,和顿沙一起分批将它们放到外面去晒晒太阳。
路峥看出他心情不好,轻轻牵住丽龙主的手,“还在为刚刚的事情烦心?”
丽龙主抬眼,“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好像很多人都不满意。”
比起房子,他们更想要钱。
分明那钱还没到手,可那些人的样子,就活像是在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
丽龙主不过才十八岁,他从前处理过最复杂的问题,不过也就是谁家菜地的菜苗不小心被邻居踩了一脚,不发芽了,而处理结果多是和乐轻松的,诚恳道歉就是了。
以丽龙主的小脑瓜,大概想不到有的人表面道歉却会在背地里觉得另一方事多,小题大做,也不会想到有人表面接受了道歉,背地里还是对自己一颗菜苗被踩愤愤不平,想着下次去菜地里踩回来才公平。
他从不会这样极端地去揣测人性。
可人性无论如何揣测,都不算极端。
路峥摸摸丽龙主的脑袋,温和开口:“这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做出的决定已经很好了。还有很多人感谢你帮她们留下了祖宅。”
“如果今天你换一个决策,还用之前的开发方式,也一定会有人觉得这个决定毁掉了他们的家。”
丽龙主歪歪脑袋,还是不大开心的样子,路峥抽出他手里的书,低下头跟苏和大眼对小眼,采取转移丽龙主注意力的最好办法,那就是——“我爸要来了。”
凑上去想蹭蹭路峥脸颊寻求安慰的丽龙主动作戛然而止,“嗯???”
岳父要到了?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到,他会带着他的学生们来。”
“人很多吗?”
“应该不少,但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博士生。”路父是博导,手底下有博士有硕士,加上毕业的,师门比路教授那单薄俩卧龙凤雏壮阔多了。
丽龙主紧张起来,“那我这里应该住不下,我去问问阿姆,腾两间房出来给他们住。”
“你还想让他和我们一起住?”路峥看看丽龙主小屋门前一道帘子,这可什么都挡不住,难道要叫路父瞧着他俩同床共枕同进同出?
“叫他们都住在外面,记得交食宿费,他们有经费,不要白不要。”路峥,坑爹至上主义。
“那我要做点什么准备吗?”正常来讲,丽龙男人在第一次见到岳父时,都会送点烟丝白酒做薄礼,但是丽龙主不抽烟也不喝酒,家里没有存货。
“不用,”路教授点了点地上的书,“这就够了。”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丽龙主拿着这些古籍,就是想骑到路父的脖子上都成。
万里迢迢长途跋涉带着学生到丽龙来的路父兴致勃勃,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有干劲了。
他一共带了六个学生,一行人浩浩荡荡,原本还想带着老同学许唯一起,只是对方一听要到丽龙来,就千般推辞,各种理由,说什么都不肯。
路父也不好强人所难。
抵达雨林部落时,路父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竟然有十几年都没什么变化的地方,这里简直就跟他读博士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的质朴、自然,同样,也实在是落后,不够发达。
有学生的设备一进入雨林就没了信号,也有学生被林子里乱七八糟的虫子吓的乱叫,这次外出考察来的突然,因而不是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物理还是心理。
等在部落大门口的路峥带着他们到了卡旭阿姆家借宿,差不多能盛的下。
路父拽住儿子,“你也住在这里?”
“当然不,我和丽龙主住在一起。”路峥坦坦荡荡地回答,一点不知羞。
路父果断甩下自己的行李,问:“丽龙主在哪,我去见见他。”
当然,比起就要见儿媳妇的激动,促使路父这样着急的,是那些可研究的古籍。
“他在木楼,现在过去也可以,你要带上你的学生吗?”
“不带他们了,让他们喘口气吧,反正也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路父和路峥一样,考察的时候体力比学生蛋子们还强,适应能力也好,这世上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都见过了,承受能力自然高的多。
拥有一颗强大心脏的路父一直都觉得人生在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唯一能叫他胆战心惊慌的找不着北的事儿,还是很多年前,薄桉开着开着会就突然进医院生孩子的时候。
那是真心慌,年纪轻轻的路父从学校冲出去打车到医院,哭了一路,到医院了,护士给他摁下吸氧。
顺产出来的薄桉直说他没出息。
然而,在路父登上木楼,亲眼见到了他未来的儿媳妇,纤瘦漂亮的丽龙主后,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您好,我是丽龙主。”丽龙主紧张地向自己的岳父问好,现在还是白天,他不方便提自己的名字。
确认自己没有老花眼的路父默默捂住了剧烈跳动的心口,“孩子,你是男孩吧?”
“是,我是男的。”丽龙主忙不迭点头,当路父是怀疑他作为丽龙主的真实性,解释道:“男性丽龙主比较少,但一直以来都有的。”
路父恍惚的视线从漂亮的小男孩脸上挪到了自己一脸淡定,淡定到欠揍的亲生儿子身上,“路峥,你,你——”
来之前和薄桉商量好,封个红包给未来儿媳的路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见面礼拿出来了。
他以为的好儿媳妇其实是个男孩!
虽然看着真的很乖巧,也是真的很漂亮。
但再乖巧漂亮那也是个男孩啊!!
路父两眼一黑,都不知道怎么跟薄桉解释。
路峥‘孝顺’地上前帮亲爹顺气,“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您也知道您说什么都没用。”
在家里地位最低的路父的确是劝不动他这有主意的好儿子,他只能搬出妻子,“你就不害怕你妈知道……”
“我妈知道又怎样,我已经主动跟你们介绍他了。”言外之意,路峥根本不害怕薄桉知道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藏着掖着。
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情,重要的不应该是心意吗?
路峥喜欢丽龙主,他的心情是真挚的,这就够了。
路父无语,甚至想给这理直气壮的儿子一脚。
丽龙主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也能感觉到路父对他似乎不是很满意,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也明白自己现如今的处境配不上路峥,电视剧也经常有这样被的剧情,不合适的情侣被棒打鸳鸯,以及那俗套狗血的“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丽龙主鹌鹑似的低着脑袋,路父拗不过神经病一样的亲生儿子,一扭头才发现把人家十八岁的小孩子吓成了这样,忙从口袋里掏出来厚厚的红包,“孩子,给你的见面礼,你也辛苦了。”
和个精神病搞对象,实在是辛苦。
不用说别的,如果两个男孩谈恋爱是错误的,那么这占据主要责任的一方肯定是他儿子,毕竟就丽龙主那单纯善良的小眼神,看起来就像是无知被引诱的那一方。
收到厚厚红包的丽龙主受宠若惊,“这真的给我吗?”
“当然了,就是我跟路峥他妈给你准备的。”路父面对丽龙主,都不舍得说句重话,“收下吧,想买点什么买点什么,看这瘦的。”
路峥满意勾唇,冲忐忑的苏和点了点头。
简单在丽龙主的带领下确认了那些记录了丽龙风俗文化的古籍保存完好,路父就准备走了,“我回去和学生们商量一下,明天带相机过来把它们拍下来。”
他们是研究民俗的,不是研究历史的,丽龙这些古籍说得上是文物了,路父肯定不会带走,还是拍下来拓成电子版方便保险。
收下见面礼的丽龙主配合度百分百,路父要怎样都行。
路峥将自己的亲爹送出木楼,“回去的路您认得吧?我就不送了。”
路父这个恼火,“你这个小混蛋啊!你确定人家是喜欢你,对吧?不是你一厢情愿,哄骗来的吧?”
“他当然喜欢我,他都要为我买房子了。”路峥上扬的语调中,隐含一丝嘚瑟。
路父扶额,已经预料到家里会发生一场混战,但是,“总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你妈那边,我不管,你自己去沟通。”
“爸,那您呢?”
“你都快三十岁了,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该怎么选怎么做,还要我帮你挑吗?小时候你也没让我帮你选过。”路父幽怨道。
“不过,你未来如果要带他回到京市,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职业规划,这是你的私事不错,但是大环境之下,你肯定会因为这件事遭受一些不必要的非议和揣测,到时候你的职业和你的私事会成为相互攻击的剑。”
路父做了这么多年大学老师,见过的是是非非太多了,大学比起其它年龄段的教育,的确开放了些,但教育就是教育,教师身上的标准远远不止教学水平的衡量。
虽说往年学术圈子里的脏事也不算少,不过大家都知道藏掖着,表面光鲜亮丽。
但路峥的种种迹象,看起来是一点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
喜欢同性不犯法,有一个年轻的爱人也不犯法,但拿到明面谈,路峥一定会被流言攻击。
路父不希望,自己儿子因为私生活背上舆论。
“我知道。”路峥轻轻点头,“我会考虑的。”
第69章 将婚未育
路父带来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在资料存档时都相当小心翼翼, 毕竟这些带着岁月沉淀昏黄痕迹的书页有些已经轻薄的像是蝉翼,稍有不慎就能捅破一个洞,还有些外面的装订页酥脆的快要掉渣, 翻起来嘎吱嘎吱响。
好在它们平时都被收在木箱子里, 防蛀防潮, 里面的字画并没有什么损伤。
唯一一点叫路父一伙人头疼的,是这书里全都是图画混杂丽龙文, 一点大众通用字都没有。
路父博士的时候听他的老师提过一嘴, 比如林子里的丽龙人和草原上的塔木人其实都是从雪山上迁移下来的游牧民族, 而百年前生活在依玛拉卓最西侧的雪山上的游牧民族,是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西刹古部落。
这一点从丽龙文和西刹文打眼一瞧有几分相似,也能得到侧面的证实。
只是相似是相似,还是有不同在的, 更何况, 路父他不研究西刹历史,更不研究西刹古文, 同样这丽龙文摆在他面前, 也是两眼一摸瞎。
眼下连丽龙文化都没有人知晓, 丽龙文更不指望目前有学者破译。
这下好, 大字不识一个直接成了文盲,研究要怎么继续?
乖乖坐在一边的丽龙主被路父叫到了跟前儿, “孩子,这些书上的字你都认识吗?”
“认识。”丽龙主点头, “书我已经都分好类了, 和植物有关的, 和天气有关的,和祭祀祭祖有关的, 还有……生活相关的。”那几本房中术,被丽龙主偷偷塞在最底下,反正有图,看一眼也能明了。
路父一把握住了儿媳妇的手,“孩子,等你和路峥回到京市,要不要来我们研究室做外聘顾问?”
在部落文化研究过程中,对于特殊性和独立性强的新文字,其实有一套固定的提取章程,但那都需要长期的调查,还需要深入部落群体。
而跟前就有个会说普通话又会讲丽龙文的活体翻译机在这儿,何必还要舍近求远。
“顾问?我可以吗?”丽龙主知道,这一屋子人里,他是学历最低的那个。
博士生道:“当然可以,这些资料翻译是个大工程,但你只需要帮我们翻译几册,等基本用语被我们掌握后,剩下的就可以我们自己来了。”
丽龙主点头,他当然一百个配合,“我愿意,只要这些书不会消失,我做什么都好。”
哪怕路父说要研究研究他,他也会顺从答应。
路父也听路峥讲了丽龙部落近来发生的事情,他清楚丽龙主做出这种决定,是迫不得已,也是破釜沉舟,可归根到底,丽龙主也只是为了留下部落的痕迹和信号,有些东西存在,总好过默默无闻地消失。
国际上对于原始部落要不要向外界开放,而现代社会的人又是否应当将制度和发展成果带入部落民的生活这两个问题,一直分成两派唇枪舌战。
作为开拓探索派的路父去过很多很原始很质朴的部落,有些地方的人同样生活在雨林,但他们袒胸露乳,茹毛饮血,别说木屋了,那有间茅草房都已经是顶好的了。
那样的原始部落甚至好似停留在千年之前,不存在现代人所能理解的道德、秩序、规范,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那片雨林深处至今都没有任何信号网络以及现代设备。
生活在那里的部落民没听过广播,没看过电视,甚至连新闻报刊也不会飘到那样恶劣的地方,于是他们到死都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也不会知道,这群穿戴整齐的学者坐着到来的铁皮大鸟叫做飞机、能记录下他们之间沟通和相处的小盒子叫做手机。
因而其实有些封闭的异文化,想要长存,注定只能生活在铁桶般森严的绝境,如果丽龙的雨林也同国外的雨林一般人迹罕至,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难以进去,没有信号网,没有连通方式,不知外界天地为何物,那么他们应当也能长久维持信仰与部落的文化生存下去。
可偏偏这里不是绝境,有人能出去,有人能进来,有人带来了外界的新消息,有人带来了先进的信号网和电子设备,就连丽龙主的木屋都有一台最先进的电视机。
他们早就被打开了通向外界的窗,从那一刻起,这里的一切注定逐渐瓦解,这里的人注定离开。
“但如果这些东西真因为部落的瓦解而消失了,会是人类文化的一大损失。”路父宽慰苏和,温和道:“孩子,你做的选择很正确的,你们离开之后会有更好的去处,它们也会发挥更大的价值。”
“不要愧疚,你已经为你的神选了最好的一条路,至少他在我们研究中,会被公开承认为你们的信仰。”而不会是,和信仰毫无干系的邪神,又或者广为流传的只有种种荒谬的传言,以及不被公众承认的风俗。
眼巴巴听讲的丽龙主倏忽红了眼圈,嗫嚅道:“谢谢。”
和顿沙一起给路父及他的学生们搬来午饭的路教授看见了苏和眼角的金豆子,一把将人抓了过来,不善地盯着自己的亲爹,“爸,你们在说什么?”
“说什么你个理科生也听不懂,让道。”路父一巴掌拍开自己的儿子,招呼学生们先出去吃饭,吃完饭再继续做工作。
留在小屋里的路教授心疼地捏捏小神子的肩膀,“他和你说什么难听话了吗?”
“没有,你想多了,”丽龙主摇头,“是我要谢谢你。”
如果不是路峥,那丽龙主现在绝对不会是这样轻松的处境,兴许依旧要愁的脱发上吊了。
“谢我?”路峥不和丽龙主抢功,“你更应该谢谢你自己。”
倘若丽龙主没有在人群中选中泥猴模样的路教授,也没有大着胆子厚着脸皮祈求路峥和他装样子,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
再扯些没边的,说不准是百年前的阿图卢早就预料到了如今这一天,才会定下丽龙主一见钟情的规矩。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和定数,注定如此,合该如此。
路峥比路父早回到京市,路父带着学生们除了古籍,还有些其他的东西要收集,比如雨林中的建筑风格,丽龙人独特的饮食习惯。
丽龙主自然也还留在林子里,他陪路父他们一起搜集了解,同时还要送走一户户搬到镇子上的人家,一天天好忙,只有晚上的时候,有空跟路峥打一小会电话。
返校的路教授同样忙,林双和赵徐之比他还早到学校,提前一周多开学,去侍弄他们实验室的小菜园子。
去年没种成果,今年长了半边草,得拔。
坐进办公室的路教授对两个穿着胶鞋从地里回来的学生表示慰问,象征性地说了些新学期注意事项和科研方向,就忙着补作业了。
最后三天新生报到,路峥的专业宣讲还没弄完,院长已经要把他的电话打爆了,要不路峥也不会本本分分在学校坐班。
提起新生报到,林双举手,“导儿,我们辅导员叫我新生报到军训的时候帮他带班,所以,那几天我能不能小小请个假?”
“可以,开学前一段时间我也没有空带你们。”对于自己的学生被拉去当壮丁,路峥面不改色,“记得找你们导员要工资。”
“没问题。”
“新学期的实验安排我已经发到群里了,赵徐之你没有事情,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好的,导儿。”赵徐之没有林双的兼职,开学前一天就穿上白大褂,按照路峥给的方向准备实验器皿去了。
新生开学一向是大学校园最热闹的几天,卖被褥的、军训服的、卖手机卡的一窝一窝地往外冒,满大街都是新生和新生家长,学校里的商超也做起活动,满多少减多少。
路峥从办公楼往车库走,一路上不少学生和他打招呼,看那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脸,保准不会是大三及以上。
路峥这人,每每大一开学的时候都要在表白墙上火一次,无外乎是被学生偷拍了侧脸照、背影照、开车照,发到墙上,引起一片嚎叫和打听。
农林大学表白墙:【林荫路上看到的帅比,这是隔壁京影的老师吗?咱们学校怎会有如此天菜?】
【附图】【附图】【附图】
1l[月亮不圆]:这是咱们农林大学著名移动景点,生院路峥副教授。打包票,就是京影也没有比他帅的老师。
2l[今天管住嘴]:建议新生想看的直接去翻论坛,高热贴,十个里面有四个是路老师的脸。
3l[财神偏爱我]:斯哈斯哈,婚否孕否?
4l[今天管住嘴]:3l据说是黄金单身汉啦,没结婚没对象没孩子,专心搞科研的理科男。
……
“瞧瞧,路老师又火了,”周一上班,本科生教师开研讨会,散会后,有相熟的老师将评论回复多达两百楼的表白墙截图放到路峥眼前,看热闹道:“真是每年都要来一遭,评论的都是问路老师择偶标准。”
一位秃头中年男老师喝了口茶,“要不说像路老师这样的就不适合教书,当他的学生哪还有心思学习啊。”
女老师帮路峥讲话,“路峥带的课成绩都不错,出勤率也高,这还不适合当老师,那得是什么标准才行。”
男老师道:“我课上的出勤率也不低呀,你点点名,抽抽人,出勤率哪有差的。”
“我从来不点名。”路峥淡定道:“靠点名查出勤逼他们来上课,他们能沉下心好好学吗?”
惯例就是点名签到的男老师:……
“还有,这评论说的不对,”路峥起身,拎起自己的公文包,“我不是单身。”
*
农林大学表白墙:【林荫路上看到的帅比,这是隔壁京影的老师吗?咱们学校怎会有如此天菜?】
【附图】【附图】【附图】
196l[-80千万别忘关]:最新消息,路教授已经有对象了,且和另一半感情极好,将婚未育,散了吧,其他贴也别捞了。
林双一边在遮阳棚下给报到新生指路,一边搁表白墙下面给他们导师辟谣挡桃花,消息刚发出去,就有几条他问路峥另一半类型的。
林双深思熟虑之后回复八个字:惊为天人,举世无双。
时至今日,林双还坚持从前的观点,那就是丽龙主这样的人,上天入地,再找不到第二个。
“学长,您好,我想问一下畜牧报道在哪儿?”
低头在手机上扣字叫赵徐之抓紧送冰奶茶过来的林双摁下发送键,一边回答一边抬头,“学弟,畜牧在田径操场东侧……”
林双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距离他称赞师公“举世无双”过去刚刚不到五分钟,一个和苏和最起码有六成相似的男生,就站到了他眼前。
如果苏和是张伟王伟那样的大众脸,林双绝对不会惊讶到失声的程度,毕竟普通人的脸,撞脸一百次都情有可原。
可那是精致漂亮到雌雄莫辨的丽龙主啊,跟天仙似的了。
林双眼前的男生与苏和轮廓相近,只是细节精致度不足,丽龙主出尘和灵动的气息几乎为0,没有那股劲,哪怕差不多的脸,也是种俗人的感觉。
可就算俗人,和丽龙主六分像,也算得上普通人堆儿里的小帅哥了。
得到畜牧专业报道点的新生礼貌道谢,拿着自己的通知书走远了。
坐在原地的林双直到赵徐之把冰奶茶贴到他的脸上才回神,“林哥,你没有活干了?怎么还愣神呢?”
“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赵徐之在林双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他刚从实验室出来,准备歇会喘口气。
“一个和咱们师公长得简直一毛一样的人,当然,还是师公更好看。”林双猛喝冰奶茶,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真的很像,不知道还以为双胞胎呢。”
“真的假的?”赵徐之也觉得,丽龙主的脸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复刻的。
“千真万确!”要不是拿手机偷拍人不太好,林双高低留个证据。
不过老天爷很快就给了他再次见到那个新生的机会。
军训开始的第一天,林双帮他的辅导员在操场上带军训,手头备好了小药箱和矿泉水、糖块。
林双这片阴凉,是给交了病历,不用军训的病弱学生准备的,四排马扎,林林总总坐了三十多个学生,系别专业都不一样,因而点名时候还怪麻烦。
林双一边在辅导员发他的文件里找名单,一边站到了人群前,“学弟学妹们,你们都交了自己病例证明了,咱们不用训练,但是教官要求你们不训也要在这里待着,所以不要想着偷偷跑掉,如果有不舒服,跟我请假,咱们去医务室躺着。”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林双,你们代理导员,军训期间有什么事情及时和我沟通,接下来咱们点个名。”
名单是按专业排序的,林双念的飞快,挨个对号,直到,“畜牧,许同康。”
“到。”坐在第三排角落的男生举起手,他似乎认出了林双,眨眨眼,笑了笑。
林双表面八风不动,学长风范地点点头,背地里已经要惊声尖叫了。
这哥们真是像的邪门啊!小动作都好像!!
在林双的微信消息轰炸下,赵徐之拎着鲜榨西瓜冰沙到了操场,“林哥给你,热坏了吧。”
“你快看第三排最左边那个男生!”
赵徐之听话把眼神飘了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就是男相版苏和吗?还比苏和高不少,得有一米八几,就是看着气色不好,有种虚弱的病气,没有丽龙主鲜活。
“还真挺像——他不会也姓苏吧?”
“那倒不是,姓许,叫许同康。”
第70章 血缘
许同康跟苏和的像, 是林双和赵徐之两人亲眼认证过的,他俩争先恐后将这件事告诉了路教授,热情邀请路峥路过操场的时候来看看热闹, 见不到正牌的丽龙主, 见一见长相相似的替代品也成。
忙碌的路教授压根没搭理这茬, 他又不是两个闲的就知道看热闹的研究生,这几天事多的不得了。
除却学校开学一堆宣讲事务, 还有圣瑞集团的研究官司, 同时路峥还在忙着苏和在小镇上保留的高中学籍复学的事, 每天打不完的电话。
当然,这其中最叫路峥挂心的当然是丽龙主学籍的事情,眼瞧着丽龙主离开雨林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针对苏和离开丽龙之后首先要去做什么, 路峥和他有过深入的谈话。
照当时丽龙主自己的说法, 他也不知道离开之后首先要做什么,可能先去帮路父将那些丽龙文的古籍逐一翻译。
路峥点点苏和的小脑袋, “我说的是叫你为自己考虑, 不要总想着部落。”
“我自己?那就去买房子吧。”总要先给他和搭襟安一个家才是。
“房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我会解决。”
“不是说好我来买吗?”在买房这件事上, 独立自主的丽龙主不肯退让,“你不许掏钱了, 我有钱。”
十二万‘巨款’在身上,丽龙主终于明白阿姆说的‘底气’是什么意思。
“是你买, 你买, ”路峥差点说错了话, 他话锋一转,顺着丽龙主的话继续道:“可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吗?”
“也对, 那你挑你喜欢的就是了,挑一个离你上班的学校近一些的,这样上下班方便。”丽龙主真诚道。
“那我去上班,你要去干什么?”路峥低头,和俏生生的丽龙主面冲面。
丑话说在前面,路教授可接受不了丽龙主留在家里看家做饭,等他下班回来这种说法。
他将苏和从林子里带出去,不是为了让苏和从一个封闭的地方走进另一个封闭的地方。
丽龙主倒是也没有为了路峥做家庭主夫的想法,毕竟路峥要他做菜,他连米饭都不会蒸。
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应该刚刚结束繁重的学业,去享受有意思又自由的大学生活,偏偏丽龙主只有初中的学历。
这三年里,丽龙主倒是也没有彻彻底底抛下功课,因为部落里一直有读过书的阿姆和如顿沙一般的大学生来教他高中书本上的知识。
从前丽龙主对自己能够重新背上书包走进校园十足的向往,但这份向往随着年纪的增长,减少了很多很多。
毕竟他都已经十八岁了,现如今的高一学生,都是顿娜和亚玎那个年纪,他太老了,走进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你想去上学,就去上,不用考虑其它。”但叫丽龙主再按部就班读三年高中,的确不太合适。
好在小女儿告诉路峥,从前希泽莎在时,为苏和留下来了镇上高中的学籍,加上校长老师都是熟人,虽然丽龙主没去过学校露脸,但至少学历是有的。
无非是现在没参加高考,落榜。
倘若路峥想帮他转个学,苏和可以直接到新的高中读高四,复读一年,直接参加高考,这也好过再蹉跎三年。
不过路峥不准备叫苏和进到高中里去辛苦学习,现如今学校高四生的进度苏和可能也跟不上。
他准备把苏和的学籍保留在镇高中,然后将丽龙主接到京市,给他找最好老师,将高中的知识由简入繁一点点过一遍,专门针对苏和不会的和薄弱的突击,等到明年高考,再将苏和带回竼州参加考试。
路教授口才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说服准备带着苏和回到镇子上定居的小女儿,“我愿意资助苏和的学业,他跟着我走,我会给他最好的教育资源,他会比留在竼州轻松很多。”
小女儿知道路峥的意思,他真心对丽龙主好,早先路峥离开时,不就嘱咐过她帮忙盯一盯丽龙主周身的情敌,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眼下苏和都要跟着路峥走了。
小女儿专门查了查从竼州到京市到底有多远。
一查她吓一跳,那是真的远,说天南海北也不为过。
小女儿这辈子没有坐过飞机,到京市那么远的路,在她看来,兴许苏和走了,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放苏和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多少有几分嫁儿子的不舍,叫小女儿心酸。
可她也知道路峥说的在理,那京市是什么地方,整个华国的中心首都,繁华所在,众多资源的汇聚之处,真要比起来竼州连京市的膝盖都够不着。
但那么远的地方,苏和要是受了欺负,一个能帮他撑腰做主的人都没有。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人都是会变的,我怕你……”丽龙的女人们从不依靠男人,甚至结婚后也是男方住到女方家里来,因为她们知晓,男人总归是会变的,那心肠比雨季的天还莫测,上一秒晴爽,下一秒打雷。
依靠男人,不如依靠自己的母族,依靠自己的姐妹弟兄。
路峥现在还喜欢丽龙主,所以倾尽所有的对他好,可如果有一天,路峥不喜欢苏和了,那孤零零在京市的丽龙主又要怎么办?
这大约是所有孩子远嫁家长都会忧心的事儿。
路峥缄默,也不为自己辩驳,只道:“我会好好培养苏和,我会确保,哪怕这世上没有我,他也能很好很好的生活。”
路峥清楚自己比苏和大了快九岁,按照正常情况来讲,他无疑是走在苏和之前的,所以路峥希望苏和依赖他,也希望苏和能如生长在野外的鬼兰般哪怕无人陪伴也姿态昂扬。
他的爱人现在还年轻,羽翼未丰,他要做的,是教苏和独当一面,是让苏和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面对这世上一切颠沛。
爱不只是眷养,还有放手任他高飞。
这是路教授从丽龙主身上学来的。
*
九月底,军训结束的前夕,路峥拜托路父回来时带上该到京市来的丽龙主。
丽龙主本来想向部落里余下的人坦白自己离开来龙去脉,却被小女儿劝阻,“你走你的就是了,不要和他们讲了。”
有些事,糊涂着过去比较好。
叫留下来的这些老顽固知道苏和要走,兴许还好再闹一场,惹得丽龙主离开也不能开开心心。
“不过,你记好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在京市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到时候,阿姆一定叫你阿姐去接你回来。”小女儿放心路峥的人品,但是该嘱托的还是要嘱托。
她这份嘱托,是希望苏和在外不要委屈自己。
普尔萨也知道了苏和将要离开的消息,只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结束暑假在外地上学了,一通电话过来,打听清楚丽龙主要去的城市,松了口气,“那还行,只是京市,正好我在燕城读大学,离得近,等我放假的时候,就去看你,”
从燕城到京市,可比从竼州到京市的路费便宜的多。
“不过你到了京市,就要住到那个外地人家里去了吧?”普尔萨还没意识到,等到了京城,苏和才是那个外地人,人家路峥是土著,户口本三代京市人。
“没有,我有钱,我会找房子。”
“那还行……”
“然后叫路峥和我来住。”丽龙主大咧咧道。
普尔萨:……
“那你这不还是要跟他同居吗?”普尔萨无能狂怒,人家是搭襟间的关系,本来就该住在一个屋檐下,“算了,只要他对你好就行,他要是欺负你,就给我来电话,我连夜去揍他。”
“他不会欺负我的。”丽龙主为路教授说话,声音笑吟吟的。
电话里的普尔萨直叹气。
这真是嫁出去的发小泼出去的水,但普尔萨庆幸,苏和遇到了想依靠也值得依靠的人。
*
丽龙主跟路父上飞机前给路峥发了消息,等他们到京市时,应该已经时傍晚,下午行程结束后的路教授正好能去机场接人。
下午路峥有一趟微生物专业的宣讲,一个个刚满十八满脸稚嫩的学生经受军训后,个个晒的黢黑,坐在阶梯教室里,好似十几排整齐的小土豆。
路峥上班时一贯穿得体的定制正装,宽肩窄腰,往讲台上一站,和下面的学生们割裂成了两个画风。
院里派来宣传部的学生对着路峥宣讲的样子一通猛拍,准备回去撰写院里公众号。
宣讲这个东西,路峥用了十分钟,大致介绍了一下他们未来要上的课,以及专业前景后,直接跳过了这些枯燥的东西,“如果大家对自己选择的专业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可以直接问我,不用举手,不用起来。”
台下的小土豆们登时嗡嗡起来,接二连三蹦出几个“难不难”“学成后去干什么”“还有没有机会换一个专业”,这些问题还算正经。
“生院的每个专业都有它们的难处,但也有它们的趣处。”
“学成之后可以干的事情很多,比如和我一样当老师,又或者去做生物开发、实验科研。”
“换专业可以咨询你们的导员,跨同学院专业和非同学院专业要求不一样。”
“那老师你是我们专业的老师吗?”
“我没有微生物的课。”
“老师您今年多大了?”
“老师您是表白墙上那个吗?”
“老师表白墙说您有对象是真的吗?”
年轻的学生们化身八卦狗仔,问的问题逐渐扭曲,路峥这种程度英俊帅气男老师,男生女生都很好奇。
“私人问题,我就不回答了,不过我的确非单身。”路峥抬手看了眼表,关闭多媒体,轻松道:“今天的宣讲到这里结束,希望大家未来四年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赶着去首都机场接人的路峥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同时间段在阶梯大教室开宣讲的不止他们专业,还有隔壁的畜牧兽医,以及旁边的计算机。
大家差不多都是同一时间结束的,乌泱泱的学生堆里,路峥和迎面撞上的其他学院老师打了个招呼,继而不准备和这一大群人抢电梯,转身往楼梯间走。
三两男生在他身后走,一边讨论晚上去几食堂买饭,一边聊着刚刚专业宣讲的事儿。
“咱们的毕业论文不会真的是要养猪,养牛吧?我看咱们学校后面还真有一片圈,里面好多老黄牛。”
“说不定养鸡也行?”
“如果一定要养点儿活物,许同康,你准备养什么?”
“养鱼,我对很多有毛的动物都过敏。”
“对有毛的动物过敏?那你对人过敏吗?”
“也过敏,你离我太近,我就想打喷嚏。”
这句话引得那三个男生打闹起来,跑的时候,其中一个撞了下路教授的肩膀,差点跌到楼梯下面去,还是路峥一把扽住他的胳膊,沉着脸道:“楼道里边就不要这么乱跑了。”
“谢、谢谢,老师,抱歉哈。”满脸雀斑的男生立马站好,鹌鹑似的。
路峥松手,和他错身而过,雀斑男立马竖起中指面对身后的同学,声音洪亮:“你俩回宿舍就完蛋了!”
路教授被这大嗓门吵到,偏头看了眼,就这一眼,叫他的眉头迅速拧了起来,停驻在二楼的楼梯间,不动了。
显然,之前林双和赵徐之提起学校里面有个人长得分外像苏和,路峥没有认真,只以为是两个研究生眼神不好。
但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他眼前时,路峥几乎瞬间明白他的身份,同时升起抵触。
这样的巧合和相似叫他不悦。
血缘实在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哪怕两个人自小分别天南海北,或许连对方的存在都已经记不得,可单凭这张脸,就足以证明他们曾经血脉相连。
第71章 仰人鼻息
或许是路峥冷然的目光太过骇人, 打打闹闹前呼后拥的男大学生们注意到这森森然的眼神时,纷纷变成了小鸭子,夹着腿, 溜着扶手走。
只不过路峥似乎不是为了用眼神警告他们, 没等男大们脚底抹油, 路教授便率先提起步子迈开长腿,走下楼去了, 只余下一个西装笔挺的背影。
雀斑男松了一口气, “我天呐, 快吓死我了,还不如让我直接摔下去。”这英雄救美的戏码半点不让人心动,只叫人后怕,“那老师的眼神太凶了, 哪个专业的?”
雀斑男的对铺无语:“人家救了你, 知足吧!你都不看表白墙吗?人是生院的老师。”
“生院?我还以为他们的老师和咱们一样,都是啤酒肚地中海嘞。”雀斑男摸摸下巴, “那西装那皮鞋, 头发还擦了发蜡, 哪里像是来上课的, 简直像走秀的。”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前走, 一扭头才发现一起的许同康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后面了,脸有些白。
“你咋了?不舒服?”
报到那天, 许同康的父母都来了宿舍, 挨个跟这些室友打了招呼, 许同康身体不太好,住宿还是要室友们多帮帮忙, 平时看许同康也是按点一大把一大把地塞药,大约是真有点大病,室友们还是比较关心他的。
“没有。”许同康摇摇头,压下心口的慌张。
雀斑脸说的没错,路峥的眼神的确带着威慑,仿佛有实质般。
许同康和他对视的瞬间,有种被看轻、被厌恶的错觉,可分明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推推搡搡的也不是他。
这老师为什么厌烦地看他?
许同康对这样的眼神很敏感,他从小就浑身病气,不能跑不能跳,常需要静养。
那一身医院味,叫他和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他不喜欢那些落在他身上带有情绪的视线,怜悯也好、厌恶也罢,说白了这些都是歧视,他想被当成普通人看待。
他只想过普通的、不会死的人生。
回到办公楼的路峥一路上都在想现如今这个局面应该怎么处理,他都已经忘了那一户人家住在京市,说白了京市就这么芝麻大点的地方,偶然在哪个拐角撞上都不奇怪。
但他并不希望苏和刚刚开始新的生活,就遇到这些糟心的对象。
路峥在电脑上重新翻出蒋宁发给他的调查资料。
第一次看的时候路峥都没有往心里去,以至于刚刚听到的时候,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许同康那个名字,早在这份调查中就出现过了。
许同康,原名苏同。
这样看,在最初起名时,苏和跟他的哥哥是被父母一视同仁的,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那杆该公平衡量父爱与母爱的称,就像寄予大儿子身上新的期许一般,沉甸甸地压到了天平中的某一端。
偏心是人之常情。
可路峥还是为苏和忿忿不平。
这些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和兄弟,如果苏和不主动提起,那路峥一辈子都不想叫他们碰巧遇见。
再度会面,他们带给苏和的,绝对不会迟来的温暖与爱,只会是痛苦,叫苏和再一次面对小时候被抛下瞬间的痛苦。
傍晚,从竼州直达京市的飞机落地首都机场,路父带着丽龙主在亲儿子的安排下,坐的头等舱,抵达时优先通行,节省了排队等行李的时间。
苏和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的体验还不错,他没有晕机,但因为无聊,不会操作头等舱座位里的触屏电视,转而盯着小小窗框外飘过的云彩看了一路。
在陆地上看到的云彩,多形态飘逸,轻轻地浮在半空,可从飞机上见到的云,像一大片厚实的棉花。
坐在飞机里穿行在云层中时,苏和还有点缺失实感,他从前想走到最远的地方,不过就是山下的镇子,但现在,他走到了竼州外两千五百千米的京市,临近降落,小小的窗子外面没了云,重重叠叠的城市建筑群和流畅的高架桥映入眼帘。
这个点儿,正是京市晚高峰的开端。
从千万米的高空往下望,那些不断前进的车流像是被串起的灯珠,连成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好似没有终结。
好多的车,好多的楼,好多的人。
大城市给苏和的感觉,就是如此简单。
从雨林里出来的丽龙主一路上都记得搭襟说的话,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跟在路父身边,直到见到他。
路父也像是带幼儿院小朋友一样,无论是空乘送餐倒水,还是送小零食和毛毯,都不忘接济第一次出远门,处处新奇的丽龙主。
主要苏和听话,乖巧,路父说什么做什么,这孩子比他的亲生儿子省心太多。
等行李的间隙路父还提醒苏和到了京市后,去家里玩玩,“就叫路峥带着你回家里来吃饭,不然你住在他那房子里,也是无趣,不如来找我聊聊天。”
有关丽龙文化的天,路父坐着就能跟苏和谈个天长地久,哪怕是听苏和讲从小到大细枝末节的琐事,路父也津津有味。
毕竟雨林里养出来的丽龙主,从小到大的人生,也是那稀有部落文化中的重要一环。
“好。”苏和没有拒绝,他也挺喜欢路父的,从小到大都没有父亲的丽龙主觉得路父是个很好的爸爸,就是脾气和路峥一点都不像。
路父对丽龙主也是说不出的满意,反正人都已经到京市了,薄桉迟早是要知道男儿媳妇的事儿,只是这就是她和她儿子的战争了,跟路父与丽龙主都没关系。
到时候他爷俩就躲远远的。
等家里的薄桉和路峥大战结束,再回来。
不然他俩这种脾气性子软的池鱼,肯定没办法在两座冰山的硬碰硬下存活的。
“我家那小子的硬脾气,就是随他妈妈了,要强又执拗。”路父点评到位,“当然,你放心,我儿子肯定是比他妈妈更拗。”
毕竟面对孩子,父母永远是让步和退让那一方,再强硬的人也是如此。
苏和还没见过薄桉,不过在他的脑补中,路峥的母亲肯定是个漂亮的大美人,如果和路峥脾气也像,那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冰山冷美人。
总归,是值得期待见一面的。
不过,当下最叫他开心的,还是马上就要见到路峥。
夏末,丽龙主从雨林出来自然不方便再穿丽龙人的裙装,路峥吩咐蒋宁送去了几身十八岁男孩子喜欢的时装。
都说人靠衣装,但丽龙主这样的长相,穿条麻袋都是好看的,更不要说这些大品牌出的年轻时髦款式了。
从赶路起,长发飘逸却穿一身时尚潮牌的丽龙主就成为了路人打量的对象。
毕竟少有人能留一头这样长而乌亮的头发,也少有人长的如此精致,这超凡脱俗的脸还穿了一身死贵死贵的潮牌,肩上背的包都是奢侈品的限量款,一看被娇惯的富家子,还得是搞艺术那种,特立独行的。
搞艺术的富二代丽龙主拖着箱子走出去,鹤立鸡群的路教授就站在不远处,瞧见苏和的穿戴,有点晃神,不得不说看惯了丽龙主穿那四处都兜不住的绸缎裙子,这和他一样穿成了‘凡夫俗子’,还有点叫人不适应。
可总归,高阁之上的丽龙主走下神坛,走进了凡人的世俗,将要和路峥一起生活了。
“路峥。”机场这个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身边还有路父,苏和小幅度晃了晃爪子跟他的搭襟打招呼,“你等好久了吗?”
路教授上前,将自己亲爹忽视了个彻底,专注盯着苏和,“我没有等很久。路上累了吧?饿不饿,我们先回家,路上看看你想吃什么。”
说罢,拉起苏和的手就要走。
丽龙主回头看路父,“那叔叔呢?”
“路峥,你这个眼里都没有我是吗?”路父那个来气,他儿子真是完完全全诠释了什么叫做有了媳妇忘了爹,“你就把你爹这么扔机场了?”
“爸,你不是还要等你的学生汇合?”路峥停下脚步,“而且你和我们不顺路。”
路父是要回老宅的,路峥要带着苏和回自己的别墅,两人也不是一条路。
“我给你转点零花钱,您和学生汇合之后,打车回去吧,不要又坐地铁又转公交,再让我妈骂你。”路峥看了眼机场刷新航班信息的电子屏,攥了攥苏和的爪子,体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苏和已经累一天了。”
路父来气,决心也不能叫路峥痛快,“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苏和带回家去?”
“挑一天我妈在家的时候,我会带苏和回去。”见家长在路峥这,压根不足为惧。
因为路峥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格,她不是会为难苏和一个可怜孩子的人,顶多是所有怒火和眼刀都落到亲生儿子身上。
这正是路峥希望的,毕竟,他作为亲生儿子,也不惧怕薄桉的冷待。
在苏和来之前,路峥特意给自己孤苦伶仃的别墅请了两个住家阿姨,一个会做饭,一个定点打扫上下,这些在从前路峥独居的时候,都是不存在的对象,路教授一向喜欢清净,不喜欢外人踏进自己的领地。
但现在考虑到他上班的时候苏和要一个人在家里学习、生活,家里有人陪着他,路峥会放心一点。
见过两个亲和善良的阿姨,路峥领着苏和上了三楼,“这里阿姨们一般不会上来,因为是我和你的卧室。”
其实在此之前,整个三楼都是路教授的起居室,囊括了卧室、书房、衣帽间、浴室和健身房,这些功能性的屋子基本上都是连通的,只在设计装潢上,做了不同模样的隔断和屋门。
二楼才是客房。
但路峥不想叫丽龙主住到客房去。
可直接将人领进自己的卧室,又有点唐突和猴急,路教授觉得不够君子。
于是路峥在三楼将连在一起的书房和健身房腾空到二楼,重新买了些家具,装了个次卧,是给苏和的,里面的家具都是原木的,也符合丽龙主在雨林时,周围都是木质家具的喜好。
“这里是你的房间,”饶是这样,路峥也觉得亏欠,怕苏和不喜欢这里的装修风格,他本来想直接将更大些的主卧让出来,但他的主卧装了十多年,色系只有黑白灰,沉闷的很,还连着衣帽间,要重装工程量太大。
“如果你有哪里不喜欢,等周三的时候我叫蒋宁过来,你和他说,想换哪里都行,又或者,周末我带你去家具城转一转,你挑你喜欢的。”
“没有不喜欢的。”丽龙主的忙摇头,路峥这房子比他那连地板都开始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楼好了太多。
只是看过路教授原本的家,苏和就算对京城的物价不了解,也清楚这房子不是他十二万能买到手的,那以后他买了小房子,路峥和他一起住,不是受委屈吗?
丽龙男人小小的自尊心有些受伤。
“这里很贵吧?我买不起的吧?”
路峥知道苏和心里还惦记着他俩同居的房子,前一段时间打电话时,丽龙主已经提了好几次。
毕竟在丽龙主的计划里,路峥是该住到他的房子来的。
“这里是我的外公给我的生日礼物,也不是我买来的。”路峥坦白自己的是个富三代,“至于我十八岁的时候,大概还没想过要买房子。”
并且路峥十八岁时,房产就已经是富商们争相开始抛售的东西了,除了必须的楼盘和居住地,剩下的放在手里都是赔钱买卖,路峥也不会去买。
路峥贤良劝说过于着急的苏和,“你想要买的房子,我已经在看了,有几个楼盘不错,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就定下来。但是在房子装修好之前,我们住在这里不时候正好吗。”
丽龙主点点脑袋,他都忘了,买来的毛坯房还要买家具装修,“可是装修的话,我手里的钱还够吗?”
“当然够。”路峥点头,瞎糊弄孩子。
丽龙主第一次用路峥家里过于现代化的浴室,还靠路教授指点了半天,才会设定水温度数和出水花洒,洗了个澡出来,路峥在卧室等着他,找来吸水的厚毛巾和吹风机,轻轻帮苏和理头发。
“温度合适吗?”
“挺好的。”穿着小熊睡衣的丽龙主抱膝坐在路峥两腿之间的毛绒地毯上,这里的环境从屋子到他身上沐浴乳和洗发水的香味都是陌生的。
后知后觉有点局促的丽龙主有些不适应,陷在长绒地毯里的脚趾,因为路峥手掌拖起他后脑勺的动作蜷了蜷。
怎么办,好像有点紧张。
分明从前路峥和他两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忐忑。
“怎么了?”路教授注意到苏和的沉默寡言,找来气囊梳子帮他顺头发,“地上硬不硬?要不要坐到床上来,我站着帮你梳。”
丽龙主忙窜起来,夺过自己的长发,“还是我自己梳吧。”
“也好。”路峥轻轻把手里的梳子递了过去,“不过,你躲我什么?”
苏和也不知道他在躲路峥什么,就是紧张,也做不到在丽龙时那般厚脸皮地纠缠路峥。
好像在这种新环境下,他和路峥的身份倒置了般,他需要适应路峥世界的新规则,而路教授无疑是这个新环境里高高在上的存在。
而自己,已经不是雨林里那个至高无上的丽龙主了。
活这么大,丽龙主第一次明白仰人鼻息的意思。
苏和有点不安,有点焦虑,见到搭襟的喜悦消失了大半。
走出雨林,他跟路峥之间的差距是天上地下。
他又笨又没有文化,这么大的人了,连浴室里的花洒都不会调节,处处需要人教导和照顾。
如此麻烦的他,万一惹路峥不喜欢了怎么办?
第72章 有没有想我
路峥察觉到苏和对他的拒绝, 可他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分毫摸不到头绪。
在雨林时,丽龙主一向是他的小跟屁虫,比小猫小狗还要黏人, 又热衷于直白表达喜欢和情感, 总追着路峥贴贴说小话。
哪怕在两人见不到面的日子里, 电话里的丽龙主也像是从蜜罐子里捞出来的,随随便便说些想念的贴心话, 就足以叫老树开花的路教授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角。
每每那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心头, 路峥就会再一次意识到, 他到底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喜爱到觉得短短一个月的分别比起等待实验最终结果还要难熬,喜爱到他愿意为了苏和改变自己一直以来的独断、认真为苏和筹谋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他待苏和,不是将从野外捉来的兰花放进精心准备的玻璃温室里,而是将它放归更美好更宜居的地带。
路峥想给苏和填补他缺失的一切, 无论是狠心离开的父母还是他应得的人生与爱。
可现在, 路峥精心准备的东西好像还是没能叫苏和满意,甚至叫对方开始避着他。
路峥自认为他没有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甚至因为丽龙主还小, 路教授守尽本分, 谈着恋爱却成了和尚, 和信仰无关, 只是触碰懵懂的苏和都叫他觉得亵渎与愧疚。
不过总会贴上来做些亲昵举动的丽龙主很好安抚了路教授躁动的心,他只是看着苏和, 都觉得满足。
“是我哪里做的叫你不喜欢了吗?”路峥静静注视着满脸愁色的苏和,饶是已经要方寸大乱, 路教授看起来依旧淡定稳重。
实话实说, 路峥本身就是个面瘫, 打小连笑模样都少有,又快到了而立之年, 时间与阅历双全。
这要是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心思都写在脸上,事事都沉不住气,可就太丢人了。
只是丽龙主还是个没长大的心思,喜怒哀乐都浮于表面,那惆怅的心事压根藏不住。
可他不准备说,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
苏和是个丽龙人,倘若路峥有朝一日不喜欢他了,他也该坦坦荡荡放手才符合丽龙人一直以来接受的感情观。
而且现在,他只是想到路峥有可能因为他的无知和笨拙厌烦他,就觉得恐惧和难过。
“没有没有,你准备的一切我都很喜欢,除了阿祖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丽龙主清楚路峥对他的好已经是他从前人生中从没有过的。
可这超出他阅历和承受能力的昂贵馈赠,只会叫一个贫穷惯了的孩子猝不及防。
苏和害怕成为别人负累,无论是当初被希泽莎养育,还是现在依靠路峥生活。
“应该是我有点累了。”丽龙主捏着自己大把的头发,用气囊梳不停梳理发尾,人一慌张,就会给自己找事做,小声讲:“我想歇一会,一个人。”
路峥被下了‘逐客令’,也不恼,“那你好好休息,半夜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
“谢谢你。”丽龙主素来透亮的眸子被睫毛遮挡了大半,在路峥转过身出去时,才敢悄悄睨一眼男人宽大伟岸的后背。
来到新住处的第一晚,苏和在那柔软到好像要吞掉他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最终硬生生睁着眼守到了天亮。
陌生的家和陌生的城市,让习惯逃避的他对雨林生出一丝怀念。
要在新的城市生活,他要变得厉害点,再厉害点。
至少不能是路峥的累赘。
路教授提早聘请来的家教第二天到了别墅任职。
苏和吃过阿姨做的三明治和热牛奶,被路峥带进了书房见老师,“这几位老师是来辅导你的功课的,但要先看看你原先的基础,所以今天有一些题要做。”
因为还不了解苏和在学业上的具体程度,系统的套题最能看出丽龙主现如今的水准。
“要考试吗?”一口气见到四位老师的丽龙主有些局促,好在对面都是机构里的优秀教师,不是路峥这种以不近人情的严苛闻名的冰山老师,很有和学生相处的手腕。
“对,别紧张,这些都只是高三生的基础卷,不会太难。”一位女老师掏出带来的模拟卷,她们从家长那听说了,这孩子长在‘国外’可能不太适应国内的‘应试教育’,“时间就按照正规考试来。”
苏和乖乖坐到了路峥的书桌前,准备全力以赴面对他离开雨林后第一场考试。
“那我来监考。”女老师笑眯眯道:“如果做题过程中有不会的题目,我们就直接空过去,不要在上面耽误时间,结束之后我们有的是机会研究。”
毕竟她们的工作,就是将苏和所有不会的地方都教明白。
“好。”丽龙主握紧了笔。
阿姆们都说他很聪明学的很快,考试这种事,肯定不会难倒他的。
见苏和专注做题,路峥也该出门上班了,他今天还要去实验室解决两个研究生做生物实验时候遇到的麻烦。
师门比较小的坏处,就是林双和赵徐之遇上点麻烦,就要嚎着找路峥。
两天时间,他俩做了一桌子的试剂,彩虹颜色集齐了,偏偏没有一个反应对的。
林双都该猝死了。
“我不行了,在导儿来之前,我们去食堂吃口饭吧。”熬了个大夜,林双挂着俩明晃晃黑眼圈。
“行,那我先去把冰箱锁上。”赵徐之精神好点,自觉包揽了善后的工作。
农林大学共计八个食堂,离研究生宿舍最近的是七、八食堂,一般在这俩食堂吃饭的都是生院和畜牧的,因为这两个系大部分专业的实操场所就在食堂后面,一墙之隔的菜园子和牛圈子。
每次路过畜牧他们的牛圈,林双都对里面的老黄牛报以同情的目光,畜牧兽医专业这么多年来学皮下麻醉,全是靠一头老黄牛顶上,这头牛一天天过的就是清醒——被麻翻——清醒——再麻翻的日子,身上全是手指长的疤。
“真可怜啊。”
“林哥,去年它吃你小蘑菇的时候,你还说要活剐了它片火锅。”
“一码归一码。”林双翻了个白眼,那蘑菇是路峥交代他种的基因异种,被这老牛吃了大半,好在路峥知道他们不靠谱,留了一手准备,不然林双只能以死谢罪。
再说就算这头牛可以片火锅,林双也不敢吃,这牛被扎的麻醉剂都赶上毛利小五郎了。
“学长?”一道声音叫住了观察老黄牛的林双。
“呀,是你啊,许同康,我没记错吧?”带新生的日子结束一段时间,林双这脑子已经记不住大部分经他手的小屁孩了,但独独这个长得酷似丽龙主的男生,他想忘也忘不掉。
“你在这干嘛呢?”
“刚喂完牛。”清理牛圈都是班级轮流的,许同康体弱多病,班长叫他最后喂一把牛就成,“正准备去吃饭。”
“正好,我们也准备去食堂逛一逛,要不要一起?”林双眯起眼,他真的对许同康很好奇,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奈何军训的时候,作为代理导员林双不能表现出对某个学生的特别关注,有些问题就一直到现在都没说出口。
“当然好。”许同康最后留下来喂牛,他没叫自己室友等他,现在也是形单影只的,“那我们一起去吧。”他也想多交一点朋友。
赵徐之也没意见,三个人找了家面馆,一人一碗面,林双和赵徐之掰开筷子准备吃时,许同康正默默将炸酱面里的黄瓜丝、葱花、花生一点点夹出来。
“你挑食?”林双问。
“不,我过敏。”黄瓜、葱花、花生都会造成许同康不同程度的过敏,虽然不至于死,但是喘不上气浑身起包也挺难熬的。
“这样啊,那你过敏的东西还挺多,是天生的?”
“不是,后天的。”许同康小时候吃过太多的药,虽然是为了保命,但体质越吃越差,过敏的东西每年查都要增多一些。
话匣子打开,林双继续问:“你是京市人?”
“是,我从小在京市长大的。”
“你父母也是京市人?”
“我爸爸是,我妈妈是外地人,不过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我身体不太好,我们的老家那地方的环境不太宜居,我也去不了。”
铺垫已久,林双破釜沉舟问:“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真的怀疑丽龙主是许同康失散多年的同卵双胞胎,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两个长相如此相似,年纪还几乎没有差别的孩子说没有血缘关系,林双不信。
许同康拌开面条,闻言眨眨眼,摇头笃定道:“没有,我是独生子。”
“真的吗?真的是独生子?”林双瞠目结舌,他真的很不信呐。
“当然了。”许同康笑笑,“我从小都是自己长大,虽然我小时候也期待能有个弟弟妹妹,我爸妈没有再要个二胎的打算。”
“不过学长怎么这么问?”
“我有一个朋友,长得和你很像,你如果见到了,估计会吓一跳。”林双放下筷子,“你们两个简直就像是双胞胎一样。”
“所以学长找我说话,是因为我长得和你的朋友很像?”许同康反问。
“……哈哈,也不能这样说,就是稍微有点意外。”
“我也是随便问问,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见到您的朋友。”许同康端起自己吃剩的面,“我吃饱了,先走了。”
被晾在原地的林双和同门面面相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感觉。”赵徐之是个傻的,只顾着吃面条了。
大三时候考过教资的林双摇头,“感觉这孩子好像是个敏感肌。”
吃饱喝足的研究生回到实验室,路峥已经到了。
“你们两个去哪了?”
“吃了个午饭,导儿。”
路峥穿上白大褂靠在实验桌旁边,连找把椅子坐下都懒得,准备速战速决,“哪里有问题。”
“试剂一直没有性能。”赵徐之回道。
路教授一目十行扫过他俩的实验记录,“等明天新的反应药品就到了,用新的试试,这些放弃。”
“还有,下次不要再在培养皿和试剂盒上画火柴人。”路峥拿试剂盒的时候蹭了一手油性笔,洗都洗不掉。
在试剂盒上画财神是林双的个人特色,相当有辨识度。
林双还有些实验过程中的小问题,挨个求解答,只是路峥时不时就要看看嗡嗡震动的手机,心思全然不在学生身上。
虽然大逆不道,但林双还是要讲,“导儿,您是成为网瘾少年了吗?”从前用老人机的时候路峥可没有天天抱着个手机。
林双知道电话那头住着个丽龙主,不过他的实验才是当下的重点吧?
他都该猝死了!
“抱歉,家里有点事。”路教授一直惦记着家里孩子的考试成绩。
这辈子都当不来父亲的路峥可以说是把上课的丽龙主当儿子对待了。
好在家教老师给他发过来的消息还算是喜人,刚刚考完的语文和数学,丽龙主答的都不错,尤其是语文,数学方面还是有点薄弱,稍微需要转个弯的新题型苏和就答不出来了。
但从整体看,实打实是有积累和实力的。
就算以现在的水平参加高考,过本科线也绝对没问题。
在家做完全部卷子的丽龙主简直要被女老师夸的飘飘然了。
优秀教师夸起人来,词都不带重样的,她能看出苏和是个腼腆而内敛的学生,对于这样羞涩的孩子,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大夸特夸,所以分明苏和在她带过的学生里只能算是中等水准,她也把苏和夸的绝无仅有。
这样的孩子,需要夸奖和称赞建立自信。
“以你现在的水平,以后跟着老师好好学,考个重点名校,稳稳的。”
“真的吗?”女老师口中说的几所学校,在丽龙主家乡那边的小镇上,是考上了都要大拉横幅大摆宴席的厉害大学。
苏和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从前就是做梦畅想都不敢有这样贪婪的念头。
“当然是真的,你老师我教过一对一的学生,里面少说80都上了名校,只要你跟着老师们的计划来,肯定没问题。”女老师毫不怀疑苏和是个听话的孩子,仅凭这点再加上他的聪明,注定在学习这条路上一帆风顺。
老师的话叫苏和心底里又燃起了希望,他从小镇出来,打小就知道,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孩子唯一的机会就是学习,等他考上名校,说不定,就能缩小一点点他和路峥之间的差距,也能在路峥身边站的更久一点。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本事,有能力的人。
从学校回来的路教授重新得到了他小粘人精一样的丽龙主,苏和没了昨天晚上的抗拒,从路峥进门起就跟在他身后,笑吟吟地回答路教授的问题。
比如“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比如,“有没有想我?”。
客厅里还有正在打扫的阿姨,君子的路教授从前是绝对不会在人前做出这种秀恩爱的大胆举动,但现在,他是真的想知道苏和有没有思念他。
肩膀靠着路教授健壮上臂的丽龙主咬咬唇,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想了。”
在老师夸他的时候,他很想很想路峥也在身边,像他愿意给路峥展示自己射箭满分技能一样,他希望路峥也能听到老师对他的称赞,希望路峥知道,他也不是那么笨的人。
“想了就好。”路峥轻轻托起苏和纤细的手掌,“我也有想你。”
想到,一离开家,就开始想着回家。
*
丽龙主的生活,除了上课,还要抽时间帮路父翻译古籍,但因为半天课程安排都已经是固定的,所以他只能晚上加班加点,整理出来丽龙文翻译的白话文,第二天给路父传过去。
路峥对于苏和的忙碌看在眼里,直接给亲爹打去了电话,“苏和白天要上八个小时的全科课程,晚上还要翻译古籍,已经没有时间睡觉了。”
“哎呀,儿子,我也舍不得苏和辛苦啊,但是你知道,这些资料不翻译,没人看得懂啊。”路父也不想雇佣丽龙主这样的“童工”,但眼下不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再说,他的项目都已经跟学校审批了,今年结束前要那出些成果,这些丽龙文的古籍对他们实验室而言很重要,连带路父在内,十几号人,都指着这个吃饭呢。
同是科研人,路峥知道项目的重要性,但他见不得苏和那么累。
路教授态度很坚决,一晚上只准苏和睡前翻译十页,再多不许。
想抗争的丽龙主会被路教授直接扛回卧室。
路父得知后那个恼火,在实验室大骂亲儿子。
思来想去,路父只好再厚着脸皮去联系老同学,毕竟单靠苏和,那数量众多的古籍,得翻译到猴年马月去。
第73章 出去玩
路父第二次找上许唯, 特意将对方约出来吃了顿便饭,到了这个年纪,无论谈公事还是私事, 酒桌上都比电话里来的方便。
多年没见, 路父自觉和年轻时候大差不差, 家里有个三十年如一日都貌美依旧的女霸总,身边不知道多少‘小妖精’, 路父也不敢让自己堕落成秃头啤酒肚。
而许唯却真是大变样, 他走进包间时, 路父显然没认出来这个穿着铅灰色夹克衫,轻微谢顶,满脸疲态的男人是自己的老同学。
当初他们这群博士生也都算的上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没有模样太差的, 尤其许唯。
虽然路父不想承认, 但他这同门年轻时候是真的唇红齿白少年郎,戴一副黑边眼镜, 满身书卷气, 这才叫他被风姿绰约、花容月貌的丽龙主一眼挑中。
可现在, 许唯几乎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潇洒, 活脱脱一个中年人,还是人生失意满身压力的中年男人。
许唯有些局促地脱下自己的夹克挂在椅背上, 有些不自在地坐在路父对面,“文远, 真是好久不见。”
路父按下心中的震惊, 点头, “就是啊,你说咱俩都在京市, 竟然隔了这么多年才见面,往年的同学聚会,也没见到你来参加。”
“忙,而且我家里的情况特殊,孩子身体不大好,离不开人,我太太每天照顾他,太累了,我得帮她分担一二。”时至今日,许唯也依旧是一副好丈夫的做派,有责任心。
这点当初路父听说自己这个同门离开丽龙后也时时回去就知道了,他真诚赞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少有。”
许唯掏心窝子讲:“其实这么多年我也看清了,钱财名利都不重要,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健健康康就好了。”
路父半是感慨,半是真可怜许唯一家,“你家孩子的病治好了吗?我爱人那边认识不少厉害的医生,需要的话,我帮你介绍几位?”
许唯轻轻摇摇头,“没有,那孩子的病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凶险了,慢慢养着就是了。”
“那就行,你有什么需要的,力所能及,我能帮肯定帮。”路父招呼服务员开始上菜,“不过,你们家孩子身体那么差,年轻时候也没想过再要个小的?”
路父的观念很传统,如果他和薄桉生下的路峥是个病秧子,那他们夫妻一定会考虑检查一下两方的基因,如果都没有问题,孩子的病只是意外,肯定得再要一个健康的。
至少这样等健康的孩子长大了,他们做父母的离开后,还有人能成为病弱孩子的依靠。
许唯苦笑,“一开始这样想过,不过去医院检查后是我的基因有问题,生下健康孩子的概率很低。”
“所以后来也就不想了,让我们唯一的孩子健康长大,比什么都强。”
许唯在路父眼里,简直就是善良负责的好爸爸好丈夫,路父主动道:“你儿子现在上的是农林大学?对吧,我儿子正好在农林大学教书,我叫他多帮你关照关照。”
“那真是谢谢了。”提起儿子,许唯神色认真了些,“不过光说我的事情了,你找我来,是为什么?”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来当我们实验室的顾问。前阵子我到丽龙去,搜集了些资料回来,但是你也知道,丽龙文字现在没有学术性的统一翻译,研究起来是一大难关。”
“丽龙文的资料?”
“是。”路父掏出几张打印出来的古籍留档照片递过去,“是他们代代相传给丽龙主的古籍原版。”
许唯也当过丽龙人的女婿,可这些书卷他根本没有机会看,阿娅也不会给他看,“这些东西从哪来的?可以确保真实性吗?”
“当然可以,你要是知道这些资料是谁亲手交给我的,就不会怀疑了。”
许唯翻着照片,好奇问:“是谁?”
路父自豪道:“是雨林最后一代的丽龙主。”
雨林最后一代丽龙主,当初在林子里不用好好学习的日子多潇洒,现在被摁着听数学老师讲压轴大题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苏和的数学实在是不如其他背诵占主要方面的科目学的轻松惬意。
老师说他觉得数学难,是之前做过的题型太基础,但现如今的高考数学题出的都跟脑筋急转弯一样了,同样,如果是学过竞赛的孩子,就不会觉得这些题目困难了。
可苏和连竞赛是什么都不知道。
回家的路教授没得到小粘人精丽龙主的迎接,阿姨告诉他:“小和还在楼上写作业呢。”
“我去看看他。”路峥将外套和公文包交给阿姨,上楼去找认真学习的苏和。
路峥进入书房时,专注算数的丽龙主正伏案算题,眉头紧锁的模样相当认真,都没有听到路教授的脚步声。
“很难吗?”
“你怎么回来了?”苏和眼巴巴偏头,何止难,已经难的叫他头疼了。
躯体的痛苦是具象的,数学似乎真的不是苏和用功努力就能学会的东西。
有没有一种可能,数学好的人都有独特的数学基因?而自己恰好没有这个天赋。
路教授拎了拎苏和脖后的粗壮鱼骨辫子,“没有这种可能。头疼会不会是这头发编太紧了?谁给你编的?”
“阿姨给编的。”中午午休起来,阿姨见丽龙主自己编的麻花辫飞毛扎刺,一点都不美观,主动要帮苏和梳一条漂亮的辫子。
阿姨手很灵巧,在家也经常帮上幼稚园的小孙女编各种各样的漂亮头发,鱼骨辫这种高难度的复杂头型,手到擒来。
虽然少见长头发的男生,阿姨们却对苏和的长发没什么偏见,倘若丽龙主是个胡子拉碴的长发流浪汉,阿姨也不见得会乐意给他编头发。
这份偏爱是有前提的。
“不要学了,该去吃饭了。”路峥放下手里的辫子,抽出丽龙主压着的试题册,主动帮孩子减负,“吃完饭歇一会再继续,实在不会的,就放弃。”人生贵在敢放弃。
人都有长处和短处,路教授对苏和其他科目的成绩已经相当满意了,数学稍微有点不尽如人意也算是公平。
“高考的压轴题很多人都做不出来,你不会,也没关系。”
“那你会吗?”
路峥作为一个理科男,要是连这种程度的求导、求取值范围的数学题都不会,可能也没办法在学术上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不过面对苏和可怜眼神,路峥还是启唇道:“太久了,我也忘的差不多了,不如等吃完饭,我和你一起做做看。”
苏和的学业除却数学外,一切进展顺利,而路父对于他翻译的丽龙古籍也是大加赞扬。
每天回给丽龙主的邮件里面都是一大通夸夸。
路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邀请了许唯加入团队的事情知会一声苏和,说了又怕苏和这孩子多心,觉得自己的实验室不需要他了。
路父可以向天发誓,如果不是路峥管的那么严,路父是绝对不会搭着人情去舍近求远的。
他求许唯,不过是看中许唯背后也有个丽龙主,应当也是熟通丽龙文的存在,这样正好顺了路峥的意,叫苏和能够安心准备高考。
他那不孝顺的亲生儿子说的也在理,高考,一辈子就一回的事。
苏和在雨林里的生活已经叫他快要跟社会脱节了,高考是他可以自由自在去看世界的垫脚石。
最起码要过了这个考试,路峥为苏和铺的路才能循序渐进地顺利展开。
斟酌良久,路父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苏和,有些事情隐瞒不如直接说出来。
他专门抽了个时间给苏和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仔细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孩子啊,我是怕你学业太忙,晚上还要翻译这些东西,太累了,所以才邀请了我之前的同门来。”
“不过,肯定还是你翻译的最标准,我那些学生直接就能拿去做研究。他们最近的课题全是靠你之前翻译的祭祀本源来写的,可谢谢你了,都说要请你吃饭。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正好带你在学校逛一逛。”
路父一开始想邀请苏和来自己京市大学的研究室做客,跟剩下那些没来得及亲身到丽龙去的学生聊一聊,办个亲身经历的讲座也成,给那些研究生解答问题,激发灵感。
奈何路峥这个不干人事的,苏和刚到京市就开始上课了,路父的邀请只能暂时搁置,现在才有机会提一提。
“去大学里逛逛?”苏和抱着电话,有点心动。
他到京市来,除了路峥这别墅区里的商场、图书馆和公园,其他哪里都还没去过。
丽龙主轻轻问:“是路峥教课的大学吗?”
“那不是,我和路峥不是一个大学的,他在农林,我在京大,”路父解释,“不过,你想去路峥的学校,就叫他带你去,去感受感受大学的氛围,对你来说也有好处。”
这也是激励苏和高考斗志的一种方式。
察觉苏和有意向到大学来玩玩,路父一通电话给路教授打了过去,“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把苏和送我们学校来,我带着孩子四处逛逛去。”
“逛什么?”路教授下意识皱眉,显然,他不放心苏和跟着自己亲爹出去,万一被弄丢了怎么办?
“逛逛我们学校啊,我已经跟苏和通电话了,他想出来玩,你也不能总把人关在家里学习啊,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劳逸结合很重要!”
“……”
路峥在家的时候可没少想着帮丽龙主劳逸结合,解压减负。
只要他在家,不是拉着苏和到温室里给成群结队的小兰花们浇浇水,就是教苏和使用电脑玩一些简单益智的双人小游戏,比如肥猫天使。
但苏和是天生的好孩子,他清楚自己现在的时间可以用争分夺秒来形容。
以至于玩个游戏都面色惨淡,好像背负了多大的罪恶感,不到半小时就要去背洋流,留下路教授一个人面对游戏里长翅膀的胖猫。
这林双强烈推荐的增进情侣感情双人小游戏,没一点用。
路父得不到回复,丧失耐心问:“怎么,把孩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啊?”
“是。”路峥不觉得自己亲爹是多细心的人。
路父:“……你什么意思?”
这真的是他儿子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年真的在医院抱错了?
最终路父以‘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俩的事情告诉你妈’做威胁,从亲儿子手里抢来了苏和的一日抚养权。
不过路峥其实完全不怕,甚至路父哪怕说了也没用,因为薄桉最近在南半球参会,近半个月都难以回国。
他只是看在苏和对于出去逛逛也很感兴趣,甚至主动要把周四的课放到周六补回来,就为了腾出一天出去玩,才答应。
周四上班,路峥提早出门,顺路将丽龙主放在京市大学门口。
坐在车里等待路父骑电车到校门口接人的空档,路峥把准备好的现金给苏和放进了背包里,大方道:“出去玩,看到什么想买的就买。”路父那点薪水,实在是个抠搜的人,路峥不指望他能给苏和买点什么好的纪念品。
而苏和现在还不太会手机支付,所以现金交易方便又稳妥,大不了不要找零。
“好。”苏和乖乖听话,眼睛弯弯,神情雀跃,心明摆着已经飞到了车外。
“就这么想到大学里逛一逛?”路峥参加讲座之类的活动,也没少到京市大学走过场,天底下的大学在他看来都大差不差。
“嗯。其实,更想去你的学校看看。”苏和想看路峥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我们学校?”不知为什么,路峥下意识不想叫丽龙主到农林大学来,“我们学校没有京市大学大,也没有这里面景观好看——”
“没关系,我就随口一提。”苏和摆手。
他知道路峥每天上班都很忙,可能没时间带他去。
但是不急,等他摸索清楚京市的交通规则和交通网络,自己偷偷去偷偷回来也行。
路父骑着电驴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电车小喇叭冲着路峥的大g滴滴个不停。
快放人下来。
苏和隔着玻璃看见路父,“那我去了?”
“去吧,”路峥摸摸他的头,今早阿姨给苏和编了俩麻花辫,头顶还戴了个报童帽,“下午我来接你,玩的开心。”
苏和有样学样,“你也是,上课开心。”
路父见到苏和,立马道:“瞧瞧,两周不见,长高了。”
“真的吗?”丽龙主有点高兴,他为自己矮个子苦恼很久了。
“当然是真的,快上车,孩子,咱们先去研究室,叫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见见你。”
“学校里还可以骑车吗?”苏和在后座坐下。
“得骑啊,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可走不动。”从教学楼到学校正门,跨越大半个校区,路父走下来得上万步。
路父骑着电动车载着苏和,偶尔还会遇见同专业的其他教授,点头打个招呼,总要有人问:“老路,这后座是你学生?”
路父大声道:“当然不是,没看还小吗?这是我家孩子。”
“咦,你家孩子不都快三十了?”
“不是那个,那个不提也罢。”路父嫌弃死亲儿子。
他对苏和态度明摆着亲近,是因为从路峥那知道丽龙主是个孤儿,没有爹妈,而路峥已经三十了,早不需要他和薄桉的父爱母爱了,苏和要是不嫌弃,正好都给他。
坐在后座的丽龙主一直都能感受到路父释放的善意,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有爸爸,会不会像路父一样对待他。
会不会比路父对他还要好?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是绝对不会,毕竟他被丢下了那么久,不闻不问。
路父门下的学生对苏和的到来致以诚挚的欢迎,毕竟是活生生的论文选题。
丽龙主讲述自己生活经历的分享会开的就像是联欢会一样,长桌上满是学生们贡献的零食,他们人文类的研究室没有理工类实验室连穿着都有规矩,要求严苛,开会时候吃吃零食喝喝咖啡很正常的。
路父把主位让给了苏和,分享会开到一半,他电话响了,来电显示许唯。
“喂,许唯啊,怎么了?”路父示意学生们跟苏和继续,他出门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许唯抱着一堆丽龙资料和古籍翻译后的校对稿,来给路父送资料的,“你上次发给我那些资料,我和我妻子已经翻译了,拿过来叫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接着往下进行,你在学校吗?要是不在,我给你放门卫——”
“在呢在呢,正好,我们在开资料分享会,你直接进来一起,我叫个学生去接你。”
第74章 生气
路父从认真听丽龙主讲雨林人生中的学生里挑出一个研二的男生, 小声吩咐:“陈旭,麻烦你去校门口把许顾问接到咱们研究室来。”
陈旭坐在会议长桌的末尾,闻言麻利起身, “好的路老师, 那我这就去。”
正回答一个学生问题的丽龙主看见后面的动静, 原本流畅表达的语言磕巴了下,继而缓缓停了下来, 因为不知道是不是路父有了别的安排。
学生们一直有自己研究方向的问题, 因而一直提问, 苏和更是抱着能帮到别人一点是一点的念头,有问必答,小嘴叭叭讲个不停,好险刹不住车。
他停下了, 原本专注听讲的学生们自然都去看丽龙主注意的方向, 路父不自觉间得到了大家的注目礼,“都看着我干什么?你们都没有问题了?这机会可不多有, 别下来还有问题, 再找我要苏和的联系方式, 我不会给的。”
这句话又引起了新的喧嚣, 有大胆的,立马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要跟苏和互换一下私人通信软件账号,“苏和, 丽龙主, 咱们年纪都差不多, 加个微信,私底下也好再聚。”
末了又补充道:“你应该有微信账号吧?”
“我有, 但是我不经常看微信,回消息可能不及时。”
最近已经拿到一部新款智能机的苏和有微信账号,这还是路峥给他设置的,就是到目前为止那上面加着的好友还不到二十个。
苏和的社交网实在是窄小,只有丽龙的亲戚好友,如小女儿,普尔萨,顿沙等人,和京市的路峥,路父,家里阿姨们的联系方式。
加上的好友太少,因而这微信的乐趣,他暂时还没领悟,也就不会常点开微信,翻翻状态栏,翻翻朋友圈。
有时候普尔萨临时起意发给他的消息,他可能要第二天傍晚才能发现并回复。
“没事没事。”能得到丽龙主的微信都已经是殊荣,哪里还敢强求人家秒回消息?
在第一个研究生的带头下,苏和跟在座的人一一交换了联系方式,又一起摇了摇手机,面对面建群。
丽龙主有了他人生第一个大群聊。
路父还惦记着帮自己去办事儿的学生,“陈旭出去接许老师过来,你们别忘了把他也邀请到群聊里。”
“许老师?”苏和不认得这人。
路父一拍脑袋,解释道:“就是我那位请来做顾问的同门,他姓许,叫许唯,正好,你们见一面,也认识认识。”
以后还有共事的机会,认识一下也没有坏处。
苏和点头,只要是愿意研究丽龙文化,能帮得上忙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好人,都是值得他感谢的。
既然是路父的同门,那在学术上肯定也很有造诣,说不准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大教授。
认识的两位教授,都算得上英俊儒雅,已经快形成苏和对大学教授的刻板印象了。
他以为所有大学教授都是看起来得体,绅士,博学,文雅,精致的。
直到许唯推门而入,一个大腹便便,谢顶,鬓角斑白,且因为过度赶路,脸上浮现一层油光,浸透了运动过度红褐色面颊的中年男人形象映入眼帘。
苏和眼神太好,甚至能看清他的下巴上那几根不修边幅的胡茬。
许唯的外形,叫丽龙主有些诧异和失望。
这形象,很像苏和小时候不太情愿面对的男班主任,对待他没有耐心也不怎么讲理那位,说是丽龙主小时候上学的噩梦也不为过。
对方似乎也瞧见了苏和,原本准备迈进门的步子僵硬地停了下来,充斥疲惫与倦意的眼睛也在这一刻睁的大大的,继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视线迸出难以遏制的猛烈情绪。
那视线莫名灼热。
“你、你——”许唯喉头滚动,声音嘶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吗?”苏和指了指自己,礼貌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许唯问好,“您好,我叫苏和。”
路父也走过来,帮着苏和做介绍,“老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雨林里最后一位丽龙主,这些古籍,都是这孩子交给我们。今天正巧他有时间,我厚脸皮请他来给我们学生讲一讲丽龙文化,正好你来了,一起坐下听听呗。”
许唯面对友好的路父却浑身僵硬,这短短的片刻,他的心脏已经颤动地像是要炸开一般,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惊悚,愧疚,不可置信……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时,那感触太过复杂,以至于难以名状。
眼前那姿态自然又笑吟吟的漂亮孩子,几乎和许唯记忆中的阿娅年轻时一模一样,乌黑的长发,白净的面庞,笑起来时眼睛弯地像是两枚月牙。
所以不用老同学介绍,也不需要苏和自报家门,仅凭这长相,许唯就能笃定这站在他面前的男孩,是他和阿娅当年狠心留在雨林中的另一个儿子。
至今为止十五年,不敢回到丽龙雨林的两个人清楚他们做了叛徒,也清楚在森严的信仰系统下,叛徒会有怎样都下场,因而,这么多年来,许唯几乎已经默认了年幼的次子注定丧生在雨林之中。
毕竟那样的环境,得不到部落民怜悯又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何能生存下来呢?
可苏和还活着,从他的模样可以看出生活的不错,甚至还成为了真正的丽龙主。
难道是当初的狸猫换太子并没有叫希泽莎察觉端倪?他们真的蒙混过关了?
还是除了胎记之外,丽龙主还有其他的选择标准,而他和阿娅的第二个儿子也恰好符合?
许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和冷汗,他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哪怕这是他十五年间,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哪怕他应该心生愧疚和歉意,去向被抛下的苏和道歉。
因为许唯早早就从心里彻底放弃了次子,甚至不曾有过苏和能侥幸撑下来的希望。
他主动将苏和存在的一切,都抹去了。
回神的许唯慌忙把手里厚厚一叠文件交到了路父手里,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不了,文远,我突然记起来,我们学校还有点事情,我得赶紧回去,今天,就先不多待了。”
“啊?”
不等路父追问,许唯抢先一步夺门而出,腿脚快的不像是个走几步路都要流虚汗的中年人。
许唯来的快,走的也快,路父简直不明白,他竟然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干嘛费劲走到教学楼来,不如直接在电话里讲清楚。
好在,这个插曲并没有影响学生和丽龙主之间亲切交谈的氛围,都是同龄人,说话能说到一起去也正常。
交流会结束,有人热情主动想带着苏和在京市大学的学校里面逛一逛,还有人跟苏和约着日后再见面朋友之间一起出去玩。
新交到几个好朋友发丽龙主简直不要太开心,“但是,以后可能就没什么时间再这样出来了,我还要上学。”
“上学?你不是不可以去上学吗?”
“从前是没办法去,现在可以了,所以准备参加高考,我也想上大学,像你们一样。”
离开部落开启新生活的苏和已经彻彻底底不必遵循从前种种规矩,他要去过属于苏和的人生,而非丽龙主的人生了。
不过,仍有一件事苏和一直在做——那就是给阿图卢的神龛每日上一柱晨香。
信仰已经成为了苏和的习惯,就像是有人遇到了事情要喊“老天”“佛祖”“圣母”“耶稣”般,苏和遇到事情,会下意识在心中祈求阿图卢怜悯。
那被他路途遥遥千辛万苦背到京市来的神像,现如今在路峥现代化的玻璃温室中供着,被丽龙主擦的熠熠生辉。
而阿图卢和成千上万的兰花为伴,享受他虔诚信徒的供奉,百年来头一遭走出山林,也算是见世面了。
傍晚,路峥如约来接苏和回家,跟着路父和几个学生在京市大学里逛个遍的丽龙主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伴手礼,从校内食堂好吃的点心,到学校精品店里的独特文创,应有尽有,战果颇丰。
离开时,苏和隔着车窗跟路父挥手说再见,路父道:“孩子,下次什么时候想来玩,就叫直接他把你送过来,那些哥哥姐姐都认得你了,来了联系他们,到我们研究室就行。”
可不能一直把人家孩子关在家里面上课读书,那会学傻的。
“还有路峥你也是,我看你这学期也没多少课,抽空也带着苏和到其他学校转转,万一能有他的目标院校呢?”
被教训的路教授敷衍点头,“爸,我们先走了。”而后一脚油门,将亲爹落的远远的。
苏和总算有空靠在座椅里休息一下两条快走细的腿,“京市大学真的好大。”他一下午也就逛了三分之一,走马观花,什么都新鲜,但也什么都没来得及细看。
“这片几个学校建校早,占地面积都不小,你还想来玩,就抽一个周末,我再带你过来。”路峥难得把路父的话听见了心里,的确,他还没来得及跟苏和商量目标院校的事情。
从私心出发,路峥希望苏和无论报考什么专业,最好人都是留在京市,方便以后发展。
但如果苏和想去别的城市,路峥也依他,反正等到赵徐之和林双毕业,路教授就准备辞职卸任了,闲散人一个,天南海北去哪都成。
回家的路上,丽龙主的手机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像是机关枪发射似的,全是微信消息提示,到最后,等红绿灯的路峥总算是忍不住问:“是谁在联系你?普尔萨吗?”
“不是普尔萨。”是上午时加的研究生们还有群消息。
“一下子加了那么多人?”
“嗯,大家还建了个群呢。”彻彻底底被微信俘虏的丽龙主兴致勃勃回消息,低着头嘴角微微翘起,看样子还挺开心。
不自觉摁紧方向盘的路教授保持他的沉默。
良久,他问:“那些人都在找你聊什么?”
不用搞科研吗?这么闲?一个劲聊微信?
“他们知道我在准备高考,在给我建议和鼓励。”
能考到路父门下的,多数曾经都是文科生,学文的方法技巧还是有的,尤其是如何锻炼背诵理解能力,面对同样学文的丽龙主,可以说是倾囊教授。
路教授听在耳朵里,却觉得,不过是一下午而已,苏和已经把自己要参加高考的事情都跟那些人说了,真的是一点顾忌和隐私都没有,待谁都亲和,难怪谁都觉得他好相处,喜欢他。
路峥很难没有危机感。
那些研究生不过比苏和大四五岁,还是在象牙塔里的年纪,脑回路都能跟苏和对接上,有的是共同语言,聊一路也不觉得腻。
可路峥快三十了,他连双人小游戏都要现学现卖,年轻人常说的词汇他听不懂,常追的热点他觉得没意思又没营养。
而他喜欢的东西老迈又无聊,他爱看原文的外语纪录片和书,喜欢收藏兰花,最近还准备养几条红龙玉继续修身养性,最刺激的,不过也就是热衷于一些挑战性的运动。
这堆爱好里无论哪个,恐怕都很难引发苏和的共鸣,难以叫苏和兴致勃勃和他聊上一天一夜。
从前,路峥从不觉得自己老,说实在的,以他的年纪和如今占据的地位,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生物医药界,都是年轻到极点的天才。
而路峥也一直觉得,不过刚三十岁,他的人生正值半山腰,甚至还不到登顶的时候。
但现在,他却觉得遥遥在望的三十岁,成了他不想迈过的坎。
如果他能年轻一些就好了。
至少这样,他还能厚着脸皮,跟那群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一样,将自己对丽龙主抱着手机不撒手的不满直截了当的讲出来。
不用考虑这样会不会跌份儿,也不用考虑这样会不会显得幼稚,会不会不符合他的年纪,失去了肚量和胸襟。
憋气憋到回家的路峥将车停进车库,副驾驶上的丽龙主也正好放下了手机。
“苏和。”
“嗯?”拎好自己大包小包准备下车的丽龙主对上了路教授幽怨而深邃的眼神,对方道:“你都没有这样给我发过消息。”
“可是我们面对面坐着,还要用微信讲话吗?”
路峥:……
晚饭后,路教授在书房写文章,苏和靠在一边的懒人沙发上默背政治。
只是苏和的心思也不全然在书里的知识点大纲上,还有一部分在正襟危坐敲电脑的搭襟那。
很显然,路峥的心情不大好,棺材脸比平时更冷峻了些,甚至没有在晚饭后拉着自己劳逸结合玩肥猫天使。
有点背不下去的丽龙主轻轻放下了书,悄悄绕到路教授的身后,伸出一双纤细的手搭在男人肩膀上,环抱住路峥的脖子,低下头蹭蹭他的耳廓,“你还在不高兴吗?就因为我没有给你发微信?”
路教授被丽龙主猫似的动作蹭偏了偏头,声音闷闷答:“嗯。”
还是有点生气,还是有点不满。
“因为这个生气,你太莫名其妙了,路峥。”苏和也有脾气,张嘴一口咬住男人的脸颊,牙齿轻轻啃着,含糊不清道:“那好,既然你这么喜欢聊微信,那以后我们就都用它聊天吧。”
丽龙主从睡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哒哒两下。
路教授桌面上的同款叮咚响起消息提示。
??? ?:【这样不就好了,好了就别再生气了。】
??? ?:【虽然你生气的时候,也挺帅的,但我更爱你平时的样子。】
第75章 我只爱你
路峥俊脸右侧留下了枚浅浅的规整齿痕, 他调转了书桌前的人体工学椅,和乖乖站在椅子后面的丽龙主面面相觑。
苏和眨眨眼,翘起嘴角, 笑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 唇红齿白, 笑的漂亮。
有一个过于赏心悦目的爱人,路教授心里的怨气也就只能对着电脑发泄, 毕竟丽龙主乖顺说软话的模样, 叫路峥说句重些的话都觉得是自己过分计较, 没事找事。
“怎么还不回我的消息?”苏和晃晃手机,单手搭着路教授的肩膀,催促道:“你回我,我才能继续给你发。我看到网上说, 对方不回消息还一股脑的发, 很不礼貌,让人讨厌。”
苏和可不要招路峥讨厌自己。
闻言无奈的路教授抽出丽龙主手中最新款智能机, 扔到了桌面上。
不知道这都是他从哪看来的互联网礼仪。
路峥用丽龙主的道理讲:“我们面对面, 还要用手机聊天吗?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主动来找我说话。”
“苏和, 我们的沟通本来就不多, 我和你之间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共同话题,我说的话对你而言也像教诲, 唠叨,无趣又惹人烦, 我都知道, 你愿意和同龄人聊天, 也正常。”
路峥已经深深的内省,他不该小心眼子地不叫苏和去跟有共同话语的人聊天, 谁还没有三五知己?
再说丽龙主现在还仅仅是‘高中生’,等他上了大学,路峥要招架的狂蜂浪蝶才叫多,现在才哪到哪?
只是聊聊微信,路峥都要喝一壶醋,恐怕苏和在大学如鱼得水时,路教授已经被酸死了。
“只是我希望,你能分一些时间在我身上,和我讲讲话。”孤寡老人的心态,路教授品味了个十成十,他也渴望苏和的陪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丽龙主微讶,这可是冤枉人,“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没有嫌你说话烦,也没有不愿意和你讲话。”
他可喜欢路峥讲话的时候了,无论是在丽龙,还是在京市,路峥的言谈之中有苏和还没来得及看过的世界,新鲜的很,怎么会无趣又聒噪?
如果不是觉得路峥上课就很费嗓子,晚上回来也要处理工作很忙,丽龙主倒是希望路教授每天跟他像从前在雨林时那样,同他讲一讲那些有趣又千奇百怪的植物知识,又或者世界各地的见闻。
“再说,除了学习方法,我只是今天刚加了好友,彼此互通做备注的时候多聊了些时间,别的什么都没讲。”苏和眼珠转了转,俯身去瞧路教授微微向下的面孔。
从那一如既往英俊潇洒的脸上,他品出了些不对劲,晃晃搭襟的肩膀问:“路峥,你不会是想的太多,吃味儿了吧?”
路教授沉静的脸上有一丝窘迫,“什么吃味……”
“就是吃醋啊。”看清搭襟的慌张,丽龙主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你吃醋了,因为我和别人聊天。”
被识破,路峥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你想的太多了。”苏和摇头,怎么能这样不信任他,“别说我只是和十几个人聊天了,我就是和成百上千的人聊天,都不会变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爱你。”
很有分寸的丽龙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喜欢路峥,而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几分,虽然丽龙人并不相信永恒,但是看样子,他会喜欢路峥一生一世。
这颗定心丸,路教授吃下了,“我也爱你。”
他也想跟苏和一生一世。
日子迈进十月底,丽龙主的生活又步入了牟足劲学习的轨道,路父那边有了新的帮手,苏和就不用每晚加班加点翻译丽龙文了,甚至还能抽出时间听搭襟聊一聊学校那两个研究生做实验时的糗事。
最近苏和的日子实在是轻松了不少。
路峥难得觉得路父做了件好事,“他请了什么人?”还有和苏和一样,精通丽龙文的人吗?
“也是一位教授,听说是一直研究竼州文化,还是叔叔从前的老同学,是旧相识。”丽龙主往自己嘴里塞着橘子,吃的很香。
剥橘子的路峥一顿,“老同学?还一直研究丽龙文化?”
“嗯,看样子年纪很大了,那天在学校见了一面,不过,我们没来得及说话,他有事,先走了。”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记得,姓许,叫许唯。”丽龙主记性可好了。
听到这个名字,投喂丽龙主橘子的路教授心凉了大半,他就说,京市怎么会平白无故又出现一个能翻译清楚丽龙文的存在。
路峥还当亲爹能靠谱一次,结果又弄出这种幺蛾子。
他小心翼翼地去观察苏和的脸色,发现对方似乎真的无知无觉,正腮帮子鼓鼓吃着橘子,低头在平板上刷高考三千五百词。
还好,他压根不知道那抛下他一走了之的父亲叫什么,也就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也还好,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没有腆着脸冲到苏和眼前认亲。
可这终究还是为苏和今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埋下了隐患。
路峥不放心。
他按下心神,趁苏和上课的时候,抽出时间给路父去了电话,对于对方的学术安排,他不该置喙什么,但他也不能接受苏和跟一颗定时炸弹放在一起。
“爸,我听说你请了新的人手来做翻译顾问。”
“是啊,我能不知道咱们家孩子高考重要吗,这不就去厚着脸皮求我的老同学了……”
“那既然是为了苏和考虑,在他高考结束前,您都不要拿这些东西来烦他了,不,应该说这个项目,以后都不要让他接触了。”路峥希望苏和以后的人生能和从前的一切剥离开来。
电话那头的路父勃然,“我就知道你给我打电话没有好事情,你这又是抽哪门子疯?这些资料的一手负责人是苏和,你这是要我把他踢出团队吗?人家苏和能接受吗?”
“爸,您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在为苏和好,而且,您请来的新顾问做的不也挺合适吗?”
路峥看了眼日历,自从苏和跟许唯碰面已经过去了一周,一切风平浪静,什么波澜都没有,可见许唯也没为此闹出什么声浪。
许唯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是愧疚歉意还是怕惹上麻烦,路峥不在乎,路峥只在乎苏和。
他不希望苏和知道许唯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还好好的活在世上,甚至还有一个已经顺利上大学集父母宠爱于一身的哥哥。
这一切,都只会把苏和映衬的尤为可怜。
但在路峥身边的苏和,不需要因为这些人而变得可怜,他该生活的美滋滋的,无忧无虑的才理所应当。
毫不知情的路父觉得路峥就是在发神经。
苏和帮忙翻译的时候,路峥嫌耽误了人家的休息时间和学业,现在他搭着人情请来从前的老同学帮忙,路峥还要嫌新顾问做的好,彻底不叫苏和来了。
为了以防万一,路父问:“这是苏和的本意吗?”
“不是,他也不知道,但是我会跟他好好讲。”路峥理直气壮。
一听到不是苏和自愿的,路父脾气上来了,“路峥,人家苏和都已经18岁了,是个成年人了,做什么事情需要让你来帮忙做决定吗?”
“再说,我的学术工作,你插什么话啊?你简直无理取闹!”路峥这就是在断他老子的学术之路。
路父不可能退步。
“爸,我不是在无理取闹,我是为了苏和好。”
“你既然是为他好,你就应该知道他多看重我们现在如今的研究,他是绝对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的!”
“……”路父说的也在理,路峥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跟苏和起冲突,他其实也没有全然的把握,能说服苏和为了高考放弃这一切。
“那我换个要求。”
路父:……这个小兔崽子真是狂妄的没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给自己实验室捐了多少钱,还敢提要求?
“叫许唯退出你们团队,只要他跟苏和不会再见面,我就同意苏和继续去做翻译。”
“许唯又招你惹你了?还有,路峥,是你是我儿子,不是我是你儿子,好吧!你在这跟谁提要求呢!?”路父已经想用腰带抽死亲儿子了,“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因为他是苏和的父亲,是抛下苏和离开,十五年都没有再回到丽龙的亲生父亲。”
路父的男高音戛然而止。
“我不希望他们见面,表面相安无事的坐在一起搞研究,我舍不得。更何况,苏和不记得他,他难道还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吗?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苏和的,您懂吗?”
路峥不想评价许唯的行为,但他发自内心感到恶心,因为许唯压根不可能认不出苏和,明明一个过度相似的许同康就好端端地生活在父母身边。
“怎么可能?许唯他们夫妻只有一个孩子呀,那个孩子病歪歪的!”平白无故,健康的苏和怎么会变成许唯的孩子?
路父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不敢相信在他眼里靠谱又负责的好男人许唯会做出抛下孩子,十几年不闻不问的冷漠无□□儿,这简直丧良心!
可他也清楚,自己儿子更不是会无端造谣的人,他会讲出来,就是已经求证过了。
比起相信外人,路父自然无条件相信路峥,并一秒站好了队。
“那苏和呢,他怎么样?他知道许唯是……”路父良心痛了起来,他这都是做了点什么啊!
“放心,他不知道,他在丽龙,被阿姆们保护的很好,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伤心事,所以他没有认出来。”路峥冷声,“我也希望他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爸,您会好好处理的,对吧?”
*
自从一周前见到了活生生的苏和,许唯这些天实在是难以安眠,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十五年前那个漆黑的雨夜,湿滑的山路上,他带着阿娅和同康逃命,而丽龙人驱使的漆黑眼镜王蛇几乎要咬上他的门面。
对蛇的恐惧、求生的本能以及救儿子性命的急切,叫许唯刚刚逃出丽龙的时候,几乎没有心神去关注那个被留在雨林中的小儿子。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许唯也不例外,他在外地上班,一年到头能回到丽龙的时候有限,而每每回去,总是羸弱的大儿子更叫他和阿娅揪心关切,付出更多的精力和心神,哪怕离开也是牵肠挂肚,他的确,很少时间能想起普普通通的苏和。
阿娅亦然,经历过大儿子濒死之际,阿娅的心神已经被击垮了大半,她也患上了些精神性的疾病,发病时,她只能认得自己失而复得的大儿子,全然忘了,她还有个小儿子。
做主将苏和冒名顶替留在雨林的人是许唯,阿娅那时候疯疯癫癫的,只知道抱着同康掉眼泪,清醒的时候少有,谁靠近她们,都要被那歇斯底里的女人吓退。
许同康没有办法,他知道大儿子身上有丽龙主的印记,是希泽莎认定的下一任丽龙主,他没办法、也不可能带着两个丽龙主一起离开,可这两个人,无论哪个,他都无法抛下。
阿娅离开大儿子会死,大儿子留在雨林也会死。
许唯只能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偷梁换柱,向天祈求,苏和能为他们拖延些求生的时间。
那晚,趁着两个孩子入睡,许唯拉醒了阿娅,抱起了同康,静悄悄地离开,一家四口,只剩下躺在矮榻上的苏和还在酣睡。
健康孩子的脸蛋是红润的苹果色,和脸色乌紫、叫许唯揪心的苏同不一样。
阿娅抱着大儿子走到门口,还在往木屋望,她不知道许唯为什么不带上苏和,心上惦记着,不肯再迈步,磕磕巴巴道:“还有、还有和和!”
“没有了!”许唯一把攥住阿娅枯瘦到干柴似的胳膊,“再不走,同同就没命了!”
病到衰竭的苏同是阿娅的命门,疯癫的关键,只要一提,崩溃边缘的女人就会化作不讲理的母兽,她像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交换大儿子命一般疯狂,甚至连许唯都不肯相信。
一天一夜,他们顺利离开雨林,离开镇子,找了个偏僻的破旧旅店落脚。
阿娅在半途清醒过来,以泪洗面,她质问许唯怎么可以如此心狠,“你分明知道和和不是丽龙主,你把他留在那里,他该怎么办啊!如果,如果被人发现了……”
许唯沉默着,可崩溃的阿娅吵到他心烦,他霍然起身,高高扬起了胳膊,推翻了瘦弱的女人,“那你现在回去陪他啊!你放得下同同吗?!不是你一路抱着同同出来的,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更何况,你以为你现在回去还有用吗?你比我更清楚叛徒的下场!”
许唯咬紧了后槽牙,“他早就被丢进林子里喂蛇了,就像那条追着要我们命的眼镜蛇一样,那些人不会对他怜悯!”
跪在地上的阿娅哭到脸色苍白,喘不上气,可她再没有吭声,因为她也是个凶手。
此后,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可为了苏同,为了他们唯一留下的孩子能活下去,他们还是要同心齐力地过日子。
为了抛下过去的一切,也为了叫自己的家人接纳孩子和阿娅,为孩子的病帮忙出力,许唯给苏同改了名字,他想叫苏同病好起来,于是“同”后又加了个“康”字。
好在,自己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许同康十岁后,那罕见的基因病找到了合适的保守治疗方式,他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正常地上学了。
这让许唯觉得一切都值得,他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可基因病就是个无底洞,多种外国药物和治疗都不能算在医保的报销范围之内,因而许唯负债累累,身边的亲戚都已经借怕了。
他只能多上课,放弃搞研究,毕竟人文研究不值钱,没有课时费的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而阿娅,也去找了份不要学历的服务工作,只是随着她上年纪,叫店家裁员了,如今靠在家做点零活贴补家用。
可以说许家的一分一厘都是掰成八瓣花的,许同康在学校上课,家里只有他俩,那餐桌上一定节俭地连一碗肉都舍不得吃。
许唯和阿娅这些年都想为许同康多挣点钱,做他以后的保障。做父母的离开后,许同康在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钱最靠谱,人心都是无法揣测的,没有外人会和他们做父母的一样,为许同康倾尽一切。
可现在,许同康有个同父同母的弟弟还活着,甚至看样子,活的还很是舒服。
这让许唯在惊慌之外,很难不生出其它的念头。
第76章 许同康
赵徐之和林双这俩卧龙凤雏, 自从靠着厚脸皮从路峥那拿到了苏和的微信号,就一直计划着去他们导儿的豪宅见一见被‘金屋藏娇’的丽龙主,顺带在教授的大别野蹭吃蹭喝, 优哉游哉玩一天。
只是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骨感。
路峥重金买回来的第二批反应剂全部试完要了林双的狗命, 不过好在终于有了一管反应对的成品可以用来观测记录数据,也算是没白费时间精力。
这样的大喜事, 很值得休息一天出去逛逛。
于是林双厚脸皮地跟丽龙主约好了周末见面, 并且这周末正正好路教授公司有事, 可能要去圣瑞的研发实验室坐镇,家里只有美丽乖巧的苏和跟做饭做菜好吃的阿姨们在。
那这不就是天堂吗?
不用见到棺材脸的导师,还能享受美人为伴的顶级豪宅一日游。
这安排美好到叫林双关冰箱的时候都在哼歌。
“林哥,冰箱锁好了吗?”赵徐之跟个老妈子一样不放心, 毕竟林双读研两年, 做收尾工作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然锁好了。”林双拍拍厚重的冷藏冰箱门,“你回宿舍吗?明天早上地铁站见?”
“不, 我准备回市区, 要不林哥你跟我一起回我公寓住吧, 这样明天一早出发也方便。”从他们学校门口奔波到路峥的别墅区太远了点, 市区还近些。
“我都忘了,你在市区还有公寓。”
和林双这彻彻底底的老百姓不同, 看似呆傻的赵徐之实际上是个厂二代,他在京市读大学的时候, 家里就给买了一套复式公寓, 地段好, 价格贵,怎么都比屁大点的宿舍住的舒服。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精神, 林双当然点头,“火速出发,等我去宿舍收拾点护肤品。”
“好。”赵徐之单纯地笑,“那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七点多,农林大学门口的地铁赶上了晚高峰,尤其这还是周五的傍晚,无论是本市回家的学生还是和朋友一起约好了趁周末出去到周边景点玩玩的人,都不算少。
等地铁时,赵徐之突然拍了拍林双的肩膀,“林哥,你看那边那个人,是许同康吗?”
林双抬眼一瞧,果然,站他斜前方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许久不见的许同康。
自从上次在食堂‘不欢而散’后,可能牛圈也不用许同康他们班打扫了,林双也沉浸在实验室里,还真没再跟这个学弟打过照面。
林双不记仇,拉着赵徐之主动上前,跟看起来形单影只的许同康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你去哪?”
“学长?”看见林双,许同康有点讶异,但很快那意外的表情就变成了欣喜,他盯着林双笑起来,“我坐地铁回家。”
“回家?大一上学期不是本市的也不允许回家吗?”
“我有病假条,学院给特批的。”许同康捏了捏自己书包的系带,他现在每到月末都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而大一的课满满当当从周一到周五,只能周六日复查。
“学长呢?你们是去?”
“去他家。”林双拍拍赵徐之的胸口,“我们约好了明天出去玩,住在他家方便。”
林双这次心细了些,没提起是去那个‘和许同康长得很像的朋友家’。
“原来是出去玩。”许同康又笑笑。
下一班地铁还有两分钟到站。
聚在门前的人流多了些,许同康不免往林双身边站了站。
纠结良久,他轻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学长,上次在食堂的事情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近的人,我其实想和学长做朋友。”
许同康从小都没什么玩伴,同龄的男孩少有乐意跟他相处的,上了大学,他想多交些朋友。
军训时,林双会主动关心他,上来问他要不要喝水吃糖,亲近的很,像个哥哥,也像是能聊到一起的同龄人,许同康还以为自己要找到好朋友了,结果林双只是因为好朋友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才不自觉向他靠近。
大学才开始交朋友,实在是太晚了,许同康的友情观稚嫩的可笑,只想要个和他玩的好的玩伴,唯一的那种。
因而林双只是因为他长得肖似另一个人才接近他这件事,叫性格本身敏感自卑,也有点偏执的许同康受不了。
不过他还是不想失去林双这个朋友,但是之后几次他到研究生宿舍和附近的食堂晃悠,却再也没见过林双,直到今天坐地铁。
“啊,”林双听清,他就说许同康看起来就是个敏感肌,“没事,我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但是我说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想法,而且一开始注意你,确实是因为你和我的朋友长得有些像。”
“我绝对没有什么恶意,就是觉得神奇,”林双心平气和道:“让你不舒服了,不好意思。”
“那我们还能当朋友吗?”许同康微微低头,眼神亮亮地盯着林双。
说实在的,林双不太愿意应付一个敏感肌朋友,他喜欢和赵徐之这种迟钝的、凡事不往心里搁的人,又或者是苏和那样,本性就软和善良至极的人相处。
因为林双本身也是大咧咧的性格,不是当年学过点教资,他都看不出来许同康的心情不好。
但面对许同康忐忑又期待的眼神,那张和苏和太多相似之处的脸叫林双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好。”
许同康露出个轻松的笑来,“谢谢学长。”
许同康下地铁的站靠前,“我到了,要先下车了,两位学长,学校见。”
“学校见。”赵徐之无知无觉,他既没察觉许同康之前的小脾气,也没发现他如今的友好转变,一如既往平淡的态度。
许同康看了他一眼,背包转身下车。
果然,他还是觉得林双身边这个同门有些碍眼。
许同康的家在旧城区,属于富丽堂皇京城中的格格不入的老破小。
这房子还是许同康的爷爷奶奶留下的,爷爷奶奶还在时,他们一家五口挤在这不到七十平的房子里,因为他的病,他的父母也没能攒出搬离这小小两室一厅的钱。
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两个,许同康打开手机电筒进去,一股垃圾的腥臭弥漫在鼻尖,他们家隔壁的邻居不大讲卫生,垃圾就这样堆在门口,有时候许同康看见会帮他家拎下去,但好像拎着拎着对门就习惯了,现在许同康一周五天都在学校,这垃圾就要堆五兜子。
许同康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垃圾,他其实也想砸门,想叫对门有点公德心,可真动起手,他受伤的代价太大了,而他的父母也一定会为此大呼小叫起来。
毕竟许同康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他的父母总叫他做人要内敛,他身体弱,不是同样年纪男孩的对手,甚至于别人被打出鼻血无非也就是擦一把的事,而许同康会因为血小板太低,凝血功能障碍,流很长一段时间鼻血。
和他鼻血一起流的,还有他母亲的眼泪。
站在家门前的许同康其实不太想进门,或者说每次进门,他都要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以平静的模样面对父母。
他知道父母是为了他好,可那字字句句的关切和叮嘱,却成为了他心上从小到大的负累。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普通家庭都是这样的,还是只有他的家,像是被压在大山下一般,叫人喘不上气,明明都在崩溃的边缘了,却还要装成正常人的样子。
许同康想过去死,他清楚,他的家庭沦落到如今的局面,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因为他的病,那该死永远都治不好的基因病。
上学懂事后,许同康也曾偷偷怨恨过父母,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病且应该被优胜劣汰的自己要被生下来,要经受这些苦难,还不能因为这些苦难哭出声,因为为了他活着,他的父母同样也在痛苦。
那天,许同康和林双说他希望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不是为了维持一个亲和的
表面说出的谎言。
而是真心话。
或许有一个健康的弟弟妹妹,他的父母也就不用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他身上,他也就不用这么艰难地活着,死亡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反而是解脱。
许同康深吸一口气,将钥匙塞回兜里,扭头拎起邻居家的垃圾,默默往楼下运起来。
他觉得,至少把门前打扫干净一些,他的心情会好一些。
今天许同康要回家,许唯下班从菜市场回来时,特意买了两斤排骨炖肉,平时他买肉不敢这样夸张,毕竟他家就三口人,两斤吃不完。
但前天时,他帮着路父研究室做的翻译补助下来了,同样是做人文研究的,学校等级不同,待遇差别还是大,从老同学发给他的补助就能看出来,京市大学一定不缺人文研究的资金。
收到钱的许唯没忘给路父发个消息,顺带,再找他要些新的资料原版拿回家做翻译工作,可平时微信消息都是秒回的路父,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回许唯的话。
许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但是他儿子马上到家了,给儿子烧菜做饭的事更重要。
一进门,阿娅看到那两束排骨拧起细细的眉毛,“你怎么买这么多?”当年风光万千的丽龙主不过四十出头,就因为这些年的种种事,蹉跎地脸上生了纹和斑,缎子似的黑发失去光泽,掺杂着缕缕白发。
她捧着那两扇排骨,不停埋怨许唯花了太多钱,最近正是猪肉贵价的时候。
如今模样的阿娅,或许任谁都无法想象,她当年也是整个雨林里最漂亮的姑娘。
“是给同同吃的,这点钱又有什么?”许唯打断她的唠叨,走进厨房处理排骨。
阿娅微愠的脸色才好些,“同同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给他打个电话,按理说,应该已经下地铁了。”
作为母亲,阿娅已经把从家到儿子学校的路线摸了个透彻,来回要坐什么交通工具,又要坐多少站,大概需要用多长时间,她心里门清。
今天已经比平时晚了。
她刚摸出手机,家里老旧的防盗门发出了轻响,许同康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爸妈,我回来了。”
“同同回来了。”阿娅上前,接过他肩上的包,“今天怎么晚了?是学校里面有事情吗?”
“是,路上碰见了同学,多聊了几句,忘记了时间。”许同康面对母亲,说起这种程度的谎,已经是驾轻就熟,目光扫过客厅餐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几碟咸菜,他问:“你们还没吃饭吗?”
“还没吃呢,等你回来一起,你爸爸炖上排骨了,一会你多吃一点,吃完就去睡觉,明天一早咱们去医院复查。”
周末时的医院人比平时工作日的时候还要多,而许同康这样的复查病人,需要做的检查多到要做一整天,如果不早点去,排队都要排上老半天,又累又慢。
“好。”许同康点头。
带着围裙的许唯从厨房出来,看见两周没见的儿子,他眼前又晃过苏和的脸。
这两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双胞胎都像阿娅,而不得不承认,苏和更像些。
关于苏和的事,许唯暂时谁都还没有说,哪怕是阿娅,这个一直暗地思念小儿子、一到盛夏就会偷偷出门为离开的小儿子烧纸的女人。
他怕阿娅的愧疚会坏事。
餐桌上,许唯问:“同康,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还适应吗?”
“挺好的,老师同学们都很关照我,课程也是我喜欢的。”
“你真的就想一直学畜牧了?不考虑转专业吗?你一直对那些有皮毛的动物过敏啊。”
当初许同康的成绩够上农林大学的畜牧学,但这并不是许唯希望他上的,许唯看好的,是农林大学生院那几个高新专业。
去学微生物,学有机化学,都比学畜牧来的有出息。
“我还挺喜欢这个专业的,每次有和动物接触发课程我都会提前吃录雷他定,所以没关系,没有怎么发痒。”许同康闷头吃饭。
“不行,这还是太危险了,我有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在农林大学当老师,教的就是和生物有关的,你找他谈谈转专业的事。”先前路父给过许唯路峥的联系方式。
“爸,我说了我挺喜欢现在这个专业的,而且换专业有另一个专业的课业成绩要求,我现在都已经上两个月的课了,还有两个月就期末了,太晚……”
“你喜欢有什么用?你这不是不把你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吗?你非要我和你妈在家的时候一直担心你悬着心?我不是说了,有老师能帮你,你要是想换,爸去求人,肯定也能帮帮你。”
许同康低头看着碗里的排骨,一言不发。
阿娅听不懂这些学习的事情,可丈夫是老师,儿子的健康又是她关切的。
“同同,你爸爸说的也没错,现在这个专业的确不利于你的身体,这也是在跟你商量,你考虑考虑呢?”
许同康偏头看看枯瘦的母亲,抿紧了唇,最终妥协道:“我知道了,我回学校就开始准备。”
在这个家里,他手里从来都没有选择权,无论是出生,还是治病活下来,又或者十八岁之后,他自以为能操纵的人生,离他其实都很远很远。
*
林双和赵徐之第二天要来,苏和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兴奋,这还是第一次有朋友来家里,他特意留在书房多做了两张作业卷子,就是为了明天能放心大胆玩。
路峥进来给他送牛奶,“不要再写了,该去睡觉了。”大忙人路峥都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衣了,结果一出浴室,苏和猫书房来提前写作业了。
“不行,这些周一要交。每一门都留了三套卷子,其实一天做一套正好,但我明天想和林双他们玩,可能没时间写。”丽龙主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写不完也没关系。”一天一套全科卷子,路教授觉得丽龙主很需要减负,毕竟在孩子的健康和快乐面前,作业和成绩不重要。
“怎么没关系?”丽龙主不可置信地仰头,“学生还能不交作业吗?那不是坏学生吗?”
路峥:……
说句问心有愧的,路峥十几岁那阵,也经历过周末不想写作业,留到周一临时补或直接糊弄事的时候,毕竟那都是他会的东西,当然,这个做法不值得提倡。
总之,路教授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就一个,那就是这世上没有哪个学生像丽龙主这样把作业当回事。
“好学生”丽龙主拍拍搭襟的胳膊,将牛奶一饮而尽,“你快去睡觉吧,明天一早你还要上班儿呢,我再写一个小时,就去睡了,今天就不去你屋里了。”
自打两人互相意识到对方重要性,就又恢复了丽龙时候盖棉被纯聊天的同床共枕,尤其苏和,他实在是喜欢和路峥贴着睡。
于是有时候是苏和趁阿姨们都睡了钻到路教授的屋子里,有时候是路峥留在苏和的卧室。
虽然他俩躺在床上除了睡觉聊天什么都没做,但家里有人的情况下,尤其还是两个以为他俩是兄弟的单纯家政阿姨,做这种事就像是做贼偷情,追求刺激一般。
路峥都在考虑给两位住家阿姨改成上下班制的了,虽然阿姨们做的饭真的很好吃,但是也是真的有点耽误事。
“我知道了。”路教授轻轻摸摸苏和的后脑勺,“最多再写一个小时就去睡觉,我会去查寝。”
第77章 京市医院
第二天林双和赵徐之来的很早, 丽龙主趁早饭后温书的空档,这俩活宝就拎着一篮子包装漂亮的水果上门了。
恰好,路峥已经开上车去公司了, 家里只有苏和跟两个打扫卫生的阿姨。
林双一进门就撒欢儿起来, 东看西看, 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读研两年, 他这还是第一次到导师的房子来。
京城顶尖儿的富人区, 泼天富贵迷人眼。
像林双和赵徐之这样没有座驾的人, 业主提前知会一声,别墅管家会给他们派摆渡车,从大门口接到别墅正门前,就连学生们买的一篮子水果, 那位管家离开前, 都问了句要不要帮忙处理摆盘送过来。
这服务,细致入微, 壕无人性, 不愧是一年物业费都将近二百万的地方。
“你们终于来了。”苏和从楼上下来, 热切地招待两个熟人。
“好家伙, 师公真是大变样,瞧着长高了, 也圆润了。”不像是在林子里时,白生生干巴巴一把骨头似的纤瘦了。
眼前的苏和, 才是十八岁年轻人应该有的柔韧体态, 每个关节和肢体都迸发着生机和力量。
“有吗?可能是天冷, 穿的多了点。”苏和摸摸自己尖尖的下巴,坚定认为是天气的原因。
京市的十月末, 属于阴晴不定且动不动就极速降温的天气,这动荡的温度可算是给生活在四季长夏地带的苏和开眼了。
秋风萧瑟的冷可不像是雨林里的夜那般清凉,而是实打实冻骨头的寒意,为了不叫兰花们冻死,路峥的温室都已经全面开启供暖系统了,如今那玻璃房,什么时候看都是雾蒙蒙的,没有盛夏时透亮了。
穿惯单薄衣服的丽龙主为了保命,一身保暖软糯的羊绒制品,从头到脚。
坎肩、毛衣、线衫、大衣、保暖裤、加绒外裤、棉袜、绒袜,这些他从前没见过也没怎么穿过的冬装,样式齐全地填满了卧室里的实木衣柜。
前两天丽龙主总穿着绒线袜子在地上走,觉得这个天气还没有地暖容易着凉的阿姨们给他买了双里面有绒毛外面是防水塑胶的可爱小猫拖鞋,米黄色,底软软的,可暖和了。
“确实,京市的天气实在是不好适应。”林双是南方人,初到北方读研时也被一秒入冬的过秋速度惊呆过,“听导儿说,你在学高中知识,准备明年高考?”
“是,我想考大学。”虽然考哪个大学,什么专业,苏和暂时还没有那么清晰的志向,但他知道,路峥是个博士,那他自己的学历怎么也不能止步高中吧?
两个人,相爱或许没有什么门槛,但要携手走的远,还要相匹配。
“还没看好学校,就多考虑考虑京市的大学吧。”林双真心不希望他情绪稳定的导师再度走上分居分心的空巢老人道路,丽龙主还是守近点好,“有空,你也可以去那个学校里面看看,说不定就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了呢。”
赵徐之也点头,他小时候,爹妈就专门抽空带他把京市的几所高校逛了个遍,从小给他种下一颗高等学府的种子。
算是一种激励吧。
“京市大学要的分好高。”苏和腼腆笑笑,他还是有点怕自己考不上。
毕竟竼州今年文科的一本线五百四十分,要上京市的大学,那一本线就不够看了。
苏和如今的水准还要看题目的难易程度,题简单了,他能考五百多点,题难了,也就是过二本线的水平。
林双拍拍手,“哎呀,不说这些头疼事了。”本来今天就是大家聚在一起放松的,再提学习,可就不厚道了,“咱们一会出门吗?”
“出门去哪里?”
“出去随便逛逛。”虽然豪宅里面暖和又有好吃的,但没有可玩性,总不能坐在影音室里面看一下午电影,又或者一起打手机游戏吧?
林双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是剧本杀轰趴馆的常客,“师公,你还没有玩过剧本杀密室之类的东西吧?”
“剧本杀?密室?”苏和点头,“没玩过。”别说玩了,听都没有听过,实在是新鲜玩意。
林双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些地方都是年轻人约会常去的,奈何路峥是个上年纪的忙的要死,恐怕也不会带苏和到这种地方放松解压。
“那我们就去市区吧,到底是玩剧本杀还是玩密室,路上再选。”林双大手一挥,和赵徐之拎起丽龙主就走。
当然,他们路上没忘给路峥发个消息,保证傍晚时会将苏和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在实验室开会的路教授就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于是出去打了个电话。
已经被“架”上出租车的丽龙主接通,“喂?”
“你和林双他们出去玩,人多的地方,记得跟紧他们,还有注意安全,不要玩危险的东西。”
“嗯!”
“钱包带上了吗?”
“带了。”丽龙主的出门背包里什么东西都有。
“去了哪给我发一个定位,如果我结束的早,就去接你。”
“好。”
“就这样,你先挂吧,好好玩,玩得开心。”
“嗯。”
苏和挂断电话,迎接他的是两个研究生打趣的目光。
林双夸张道:“我们导真是未婚先育了,这谁能分得清他是男朋友还是daddy啊。”
一点小事都要唠唠叨叨这么久,在实验室时,林双要是有点操作上的小失误,那得到的一定是他们导儿不耐烦又看傻子的眼神杀。
赵徐之也点头,“感觉跟我妈每次问我去哪干什么一样。”虽然知道家长这些都是关心,但是听多了就是不受控制觉得烦,更何况,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去哪里还要发定位报备,也太控制人身自由了。
苏和摇头,“我不觉得他这样烦。”不仅不烦,他还乐在其中。
只有关心一个人,才想知道他的动向,对他事事叮咛,路峥这样对他,他高兴还来不及,才不会不知好歹地生气。
吃了一嘴狗粮的研究生们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因为苏和没有玩过剧本杀和密室,所以他俩特意给他介绍了一下玩法。
一堆人坐在一起代入角色聊天的剧本杀没有吸引苏和的兴趣,“这是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吗?”
“不是,也算是,但你不是作为你在聊天,而是作为你拿到的角色聊天,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任务,可能是你要守护自己的秘密,也可能是帮助其他玩家的角色完成任务……”
林双介绍完了,苏和还是云里雾里的。
于是剧本杀被果断pass,就怕苏和这样单纯的,抽到凶手本上去就直接跟对方透底儿了。
最终地点定在了大型密室,现如今的成人密室大多都是恐怖题材,林双问丽龙主怕不怕鬼,丽龙主摇头,“不怕。”
敢一个人在深夜雨林里闲逛,还遛条大蛇的丽龙主,比鬼可怕。
“不怕咱们就选这个哭婴吧,中式恐怖。”还有些国外寂静岭、丧尸危机那种题材,但林双怕苏和理解不了,没有趣味性。
这种中式恐怖的密室大多剧情导入都很细节,氛围营造也符合苏和的认知和审美,体验感会强很多。
哭婴是个时长近两小时的密室,一车四到六个人,林双他们提前在网上订了票,到地方的时候,正好到他们开场,一起拼车的还有一对小情侣。
正式进入密室前要先抽选角色卡,不同角色会有对应的单线任务。
“如果害怕,咱们可以购买荧光手环,这样密室里的npc会尽量避开走,减少鬼点恐吓。”工作人员掏出两只对讲机,“有坚持不下去的情况,及时通过对讲机和中控沟通,会有工作人员进去带离,不要硬抗,这个场是中恐,一半的玩家需要有单线任务。”
氛围渲染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苏和跟研究生们都没要手环,分好角色牌,他抽到的人物叫小生,是个大一新生,其余四个人都和他是同学关系。
大家的角色都挺正常,除了林双抽到的角色叫小花,是系花。
赵徐之的角色卡叫大壮,他是系花的男朋友,“嘿,林哥,咱俩要谈恋爱了。”
林双无语,拿过赵徐之的角色卡,想和那对情侣换换,但是人家不肯,“咱们四个都是男性角色卡,就一个女性卡,那这个角色肯定有单线任务,不换。”
中式恐怖的故事背景中,受害的可怜人、害人的鬼、冤冤相报结束不了的仇怨,往往都围绕着女性做主角,这种角色卡的单线任务,不是接近鬼招鬼,就是被鬼抓。
“走吧,小花。”苏和紧跟着赵徐之进入角色,他还挺想快点开始的。
林双只能认命。
挨个戴上眼罩,手搭肩膀走进密室,吱嘎打开的大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穿的足够厚实的苏和还是立马感到温度的降低,胳膊上提起不少鸡皮疙瘩。
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清晰可闻,工作人员把他们放到指定位置,就从暗门躲出去了。
不知道从哪来的清脆男声,开始讲起故事背景。
篱笆村,是远近闻名的鬼村,从前还住了几口人,如今已经彻底荒废,传说这地方一到夜里就有小孩的哭声,吸引了不少胆子大的人来冒险,只是那些探险爱好者进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而小生一行大学生,就是不怕邪门,来这地方探险的,他们要在这地方待三天两夜。
第一间密室,要从闪着绿光的篱笆门外找到进村的方式,是一个狭窄的狗洞,要爬着通过,而狗洞里有不明主体的白色骸骨散落。
第二间密室,要从村子里棺材式排列的屋子里,找出符合角色身份的落脚点,一间屋子,最多只能住两人。
情侣们先找到了符合自己人设的屋子,他俩的角色一个贪吃一个爱喝酒,而这间屋子床下摆满了酒坛和模型鸡鸭。
林双连找都不找,挑准一间闪着红光有双人床的屋子拉走了赵徐之,“我和壮壮哥肯定睡一个屋。”哪有情侣要分开睡的。
落单的那个人是小生。
苏和进了最后一间屋子。
这里比起前面两间,十足破烂,木床上的垫子斑驳不已,床边,还摆了一个婴儿床,一个婴儿车。
结合游戏题目,苏和大概能猜到,他选中关键了。
果不其然,天黑的一瞬间,他床前的婴儿床和车齐齐动了起来,伴随恐怖音效和忽闪的灯光,漆黑又亮起的瞬间,婴儿床里多了个睁眼大哭的假娃娃。
屋里的音效响起来,是个稚嫩的童声,“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啊,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
“你叫我吗?好像不认识。”苏和不怕,还有功夫对台词。
只是剧情既定的音效是不会和他搭话的,“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了好久好久好久……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了?”
“现在外面,是和这里很不一样的样子。”苏和坐在破破烂烂的床板上,废话文学。
那声音徒然凄厉,屋内的窗子哐当哐当直响,“可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走不了就算了,你又为什么要回来?我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苏和:“……那你放我出去?”
鬼没动静了。
啪嗒一声,一片漆黑,屋门也被锁上了。
鸡鸣,天亮,第二天。
其它人都从房子里出来了,只有苏和被锁的严严实实,而屋里的鬼娃娃已经没了,摇晃的婴儿车也停下了。
林双等人隔着门叫他找线索出门,却什么都没找到,迫不得已用话筒问中控,中控回答:“小生在走单线,其余人可以先向下一间密室进发。”
苏和的单线相当于掉线,他自己在狭小的屋子里摸索起来,不然白瞎三百多的票钱。
木床上挂着两张斑驳的大头娃娃年画,但在红绿光效的情况下,一半红,一半绿,好似阴阳相隔,苏和摁了摁年画,头顶的音效突然触发。
“哥哥,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爱玩的沙包游戏吗?沙包在床底下,你去找找看。”
苏和当然不疑有他,一片漆黑伸手到床底下摸索,下一秒他就被鬼贴脸摸手了,对方攥住他的手腕,叫他好一阵挣扎。
天不怕地不怕的丽龙主承认,这还是有点刺激的,至少他真的心跳加快了。
童声笑起来,“哥哥,你好笨啊。”
“哥哥,你快再去摸一摸,马上就能够到了。”
苏和:……
虽然已经上过一次当,但苏和还是伸手去摸了,这次他顺利摸出来一个沙包以及一本日记。
日记上有内容的页数不多,有几页是开销记录,婴儿用品全是双份,还有几页是族谱,这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两个孩子,可是大半的孩子名字都被污渍遮住了,苏和只能依稀辨认出有小花、小乐。
正当苏和没看出什么门道时,又是一阵光效,第二夜到来,他的门锁开了,而门前出现了林双的声音,“出来吧,小生,我来解救你了。”
苏和就要迈步去开门,床底下的鬼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稚嫩的童声响起:“哥哥,别出去,留在这里陪我吧!”
“小生,开门啊,你快点出来,还有别的任务。”林双还在敲门。
而童声也急切地央求苏和留下,到最后声音堪称凄厉,“别去!”
进退两难的丽龙主:“……我先不出去了林双,我再陪它一晚上。”
门口的林双不可置信,“你真不走,那是鬼。”
“这不是单线任务吗?他好像是我弟弟。”苏和将沙包放进鬼手里,床下的手瞬间缩了回去,“我不走,陪你。”
做出选择的一瞬间,屋里和门外都没有声音了。
第二夜结束,苏和身旁的衣柜吱嘎开了,一个披着白衣服的npc站在漆黑的衣柜隧道里,向他招手,像是索命。
不过已经选择留在这里的苏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鬼手拉手走进柜子里。
可柜子里的空间兜兜转转,竟然来到了那条进入村子的狗洞。
童声响起,“走吧,哥哥。”
苏和听话地钻进了狗洞,来到了开场的位置,吱嘎,大门在他眼前打开,场控向他招手,“结束了,客人往外走吧!”
而其它人,是从另一个口出来的。
赵徐之不满地盯着林双,“林哥,你是鬼,可你也不能对我下手啊。”
“那有什么办法,角色安排,我得杀了你,谁让你是跟我抢奶喝的弟弟。”
赵徐之无语,“这个游戏,还乱伦,我要举报。”
“没关系,我是鬼,睡了也没什么。”
那对情侣也没好到哪去,看样子也是彼此厮杀过,“你就应该放过我,然后自己去轮回。”
“老婆,这不是玩游戏吗?”
见到苏和,林双冲他招手,“我去敲门,你怎么没有出来?”
原本,他还得把苏和杀了才算完成角色任务,但谁能想到,苏和听npc的,不听他的。
“因为那个鬼是我弟弟。”族谱上苏和看到了,“怎么样,他应该都不会害我。”
“那我呢?你就觉得我会害你呜呜……”害人的林双指指自己,虽然,他的角色卡就是厉鬼设定,但苏和不信任他,这才叫人失望。
工作人员进行游戏复盘,讲述了主要故事线和三条不同的故事线。
主要剧情中,篱笆村在百年之前其实是个双胞胎村,闹起饥荒来,有人易子而食,不肯吃孩子的,往往就要含泪扼死一张吃饭的嘴,这样的日子久了,村子里双胞胎的人家就只剩下了一张嘴。
而被吃掉,或者杀死的孩子,尸骨就随意丢弃在荒野中,没有丧礼也没有坟,不得安息,怨念滋长。
小花作为厉鬼去勾引报复活下来并转世的兄弟。
吃货也是鬼,它和小花一样,准备弄死酒蒙子吃掉饱腹。
小生的弟弟同样是缚地灵,但它年纪小,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没有什么害人心思。
从始至终,它都只想跟小生做游戏,保护小生,在面对厉鬼时叫小生活下去。
“这个游戏这部分设定成缚地灵也要杀人就合理了。”就该三个狠鬼三个人才公平。
苏和听完后不言不语,他还在想那游戏的设定。
但是,人走路时,最好不要分心。
苏和下楼少看了几阶台阶,一个踩空,大劈叉就下去了,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尾椎骨都要麻了,好像还崴了脚。
被林双和赵徐之手忙脚乱扶起来时,痛的丽龙主直接皱起了脸,小心翼翼活动自己的脚,却发现不能动,一动生疼。
慌神的林双赶紧打电话告诉苏和的家属,准备承担路峥的怒火,并且叫赵徐之背起苏和往最近的医院送。
京市医院,人满为患,好在路教授有关系,一通电话,顺利加塞,给苏和挂上了个骨科和拍片的号。
路教授风尘仆仆赶到,虎着的脸都要吞人了,研究生们噤若寒蝉。
苏和伸手拦住他,“对不起啊,是我没留神,不小心摔的。”
第78章 血浓于水
气势逼人的路教授被苏和拦了下来, 两个研究生立刻借口去买点喝的解渴开溜。
而就算路峥动关系要到了号,这也是京市医院,拍队等片子也要排一阵子。
一进医院就坐上轮椅的丽龙主笑笑, “没事, 就是刚摔有点疼,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估计看完医生我就彻底好了。”
主要是疼着疼着习惯了, 苏和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
“一不留神就摔成这样?”摔进医院?
刚刚接到电话的路峥真的是心惊肉跳, 差点打翻手头的磨口试剂瓶。
其实每次人生地不熟又不足够现代化的苏和出门, 他都要有点顾虑。
本心上,路峥不相信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能照顾好苏和。
但现实上他又清楚自己这个想法太武断,他不能,也不应该把苏和关在家里, 哪也不准苏和去。
现在好, 真的出事了,还是跟他两个不靠谱的学生出去玩弄得。
“真的和林双他们没关系, 是下楼梯的时候, 我还在想玩的游戏, 脚下一滑就摔了。”丽龙主自觉肯定是第一负责人, 第二负责人是他这不太防滑的运动鞋。
“我错了,你这么大老远赶过来, 累不累?累坏了吧,看这脸色黑的, 我都要心疼了, ”苏和一嘴的甜言蜜语, 抬抬屁股,“我站一会, 你快坐我这里歇歇。”
京市医院人满为患,长凳都没有空着的,全是家属和病号,好在苏和屁股下面是轮椅,骨科伤患专座。
“我不坐。”包公脸的路教授看丽龙主这小模样,真的是有气也发不出来,“什么游戏这么好玩,玩完了还念念不忘。”
“是密室,还挺有意思的。”苏和轻轻跟路峥讲起自己的故事线,“鬼没有伤害我因为他是我弟弟。”
但其实,当时的苏和心底也有犹豫。
不过,他只是想了想,如果自己是小鬼,那他会怎么做。
厉鬼要索命复仇,有道理,同气连枝,怎么自己就是被偏颇,吃掉扼死的那个?
弟弟鬼放弃复仇,也有道理,毕竟血脉相连,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做个伤人厉鬼。
苏和不会想着杀死同胞的兄弟姐妹泄愤,他做不来这种事,是天生没有那块足够狠下去的心肠。
但他如果是弟弟鬼,也不会还眼巴巴和不认得自己的人亲近,彼此都漠视些最好。
分别了这么久,再血浓于水的缘分,也都是清水浊尘了。
苏和这样语文好做阅读理解得高分的人,玩个恐怖游戏都无限感慨。
路教授却想敲开丽龙主的小脑瓜,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玩这种血腥暴力恐怖游戏就算了,还玩的代入感极强。
古板的男人是理解不了这种游戏有什么好玩的,端着热橙汁回来的研究生们还是挨训了。
这种残害丽龙主幼小心灵的游戏,统统不允许。
“导,这个密室游戏在年轻人里可火了。”林双小声挣扎,再说玩恐怖游戏还能提升肾上腺素,一局下来堪比有氧运动,健康的不得了。
眼看路峥又要瞪人,林双闭嘴了。
别的不说,他可怜苏和,看样子丽龙主上大学之后和同学去个酒吧的可能性都相当渺茫。
他们导儿简直就是在剥夺人身自由。
接下来的检查还有段时间,丽龙主做主叫两个研究生先走吧,他也不是什么国宝,看个病犯不着耽误这么多人。
林双和赵徐之自觉留下也只能招路峥的眼刀,还是抓紧滚蛋好,林双叫苏和出结果记得跟他说一声,不然研究生们也得一直惦记着苏和的身体情况。
直吸溜橙汁的丽龙主乖乖点头,“好。”
等ct结果的间隙,苏和饿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唱的响亮。
“要不我们先去吃饭。”路峥找了大学时候认识的朋友催苏和的片子,对方一口应下,但再快也要等一个点,丽龙主的肚子已经瘪到撑不过一个点了。
“算了,刚刚那个医生不是说很快片子就出来了吗?再等等吧,万一他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也不是很饿……”苏和吸溜干净了橙汁,想喝个水饱,但饿急眼的肚子咕咕地更大声。
路峥:?这叫不是很饿
苏和:……
路教授失笑,摸摸丽龙主的脑袋,“你在这等着我,医院外面有不少店面,我去看看买点什么回来。”
推着坐轮椅的苏和四处逛不太现实,于是路教授给他放到等候区的小角落,靠近一排自动挂号和打印病历的机器,放下轮椅刹车,确保没什么人能趁他不在给苏和推走后,才离开去买吃的东西。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没人看护的苏和无聊到低头捏橙汁罐子,引得好几个医院引导员凑上来问他有没有人陪同,需不需要帮助。
毕竟是坐轮椅的不便患者。
“不用了,我家人在外面,去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他。”苏和笑眯眯的回道。
“那就好。”引导员绕开了。
苏和继续低头捏瓶子,刚离开他几米不到的引导员继续接待有问题的患者和家属,一个拎着一堆京市医院片子袋子的女人拦住她询问检查化验单如何打印。
“阿姨,您有我们医院的小程序吗?小程序里有您今天做过检查的电子版……”
“小程序?”阿娅掏出手机,她的智能机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了,屏幕上面甚至还带一圈白边,网不好的状态下,打开微信都困难。
引导员似乎也看出她的窘迫,“没关系,没有小程序的话,咱们今天上午做完检查应该有化验报告,报告上有个条形码,到自助机前面一扫,可以自动打印。”
“报告单……”阿娅手上的检查项目单太多,她一时找不到许同康那张肾功能检查单,甚至一个慌神,手上的报告、检查单、缴费条像是雪花片一样,散了一地。
医院来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各有各的糟心事,路过一个头发斑白的枯瘦女人低头捡单子,多是漠然地跨过去,有着急的,还会怨她挡路,心烦地“啧”一声。
坐在角落的苏和虽然没听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想站起来凑过去帮帮那个背对自己辛苦捡东西的阿姨。
只是他脚刚一碰地,痛楚便将他劝退了回去。
他现在走个路都费劲,上去说不定还要给人家添麻烦。
还是算了。
引导员蹲下和她一起收拾,阿娅连声道谢,还没等她直起腰,一个微微地中海,穿着灰扑扑破夹克的男的走了过来,“叫你打印个报告怎么都这么久,医生都催了,打印好了吗?”
“我还没找到那张报告单,要有条形码才能打印……”阿娅捧着一堆纸片,“这里面没见到。”
“怎么会没有啊?所有的报告都在你手里收着,难道还会凭空消失吗?”许唯蹙眉看着笨手笨脚的妻子,“算了算了,别找了,我去让医生再开一次检查,再做一次。”
“可再做一次又要等好久。”
角落里的苏和认出这秃头的中年男人是那次在京市大学见过的许唯,但一面之缘,不是太熟,他也没必要上去打个招呼。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苏和对许唯没有好感。
心急的许唯对阿娅道:“等就等了,这有什么,孩子身体重要,今天看到这个结果我才能安心。”
孩子做检查,今天这些检查结果如果出不全,他们这做父母的,回去一定是胆战心惊一整个晚上。
多花点钱,换个安心也值得。
许唯掏出手机打给许同康,叫他先跟医生说一声。
电话那头的许同康道:“爸,找不到单据也没关系,我自己下去打印吧,我手机上的小程序里有电子就诊卡。”
今天做过的检查,电子就诊卡里面都有凭证,扫码就能打印。
“那行,那同康你下来,到一楼这边的自助打印机来。”许唯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还得是孩子靠谱。
许同康下来的很快,模样如常,只是脸色不太好,在医院待了将近一天,他也累的够呛,唇瓣都彻底没了血色,“爸,我来了。”
“同康来了,快去把你的报告单印出来,给医生看完,咱们就回家了。”许唯心疼地看着儿子的脸色。
阿娅也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保温杯,里面泡的是八宝茶,补气益血,甜滋滋的,“同同,喝点水吧,看你脸色白的,回家叫爸爸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没事妈,我不渴,您喝吧。”许同康笑笑,扭头举起手机操作自动打印机。
许唯和阿娅就在他一左一右候着。
而苏和,待在角落里的苏和,正睁圆眼睛,清晰地目睹那“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画面。
如果他是电影里的人物,这一刻恐怕应该夸张地揉揉自己的眼睛,确保眼前这一幕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毕竟一个和他生了张七八成相似面孔的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从希泽莎那里听来的过去、听路父介绍的许唯、那张过分相似明摆着写上基因遗传的脸……碎片似的故事得到了缓慢的连接。
苏和像是个局外人似的,亲眼见证了他故事的后续。
在苏和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父母抛弃的真相前,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又或者,他的父母离开丽龙后遭遇了什么意外,永远都回不来了。
但猜测始终是猜测,他心底还是抱着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家人重聚。
而在希泽莎讲出一切后,苏和明白自己只是被放弃的棋子,他的父母为了病弱的孩子无情地抛下了他,让他孤零零在雨林中成长,让希泽莎为她他背上了谎言的负罪。
要说心底全然没有怨言,那不可能,作为丽龙主的苏和归根到底也是人,是个十八岁还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孩子,他也会痛,也会有自己的委屈和泪水。
毕竟那些错误的决定,叫苏和原本可以作为普通小孩长大的正常人生荡然无存,他的一切都因此改变了。
但一直以来的经历和信仰叫苏和不愿意去怨恨那些素不相识的人。
十五年没见,他连亲生父母的脸都认不出,对面不识,的确算得上素不相识了。
苏和始终觉得,长久的怨恨并将那些悲伤的事儿一遍遍翻出来反刍似的回忆,就是对自己的凌迟。
丽龙主自认为那些经历已经够悲哀了,更不想日日活在过去的痛苦里。
于是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对有没有血亲其实很无所谓,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他也成长的很好,未来还会越来越好——
可面对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苏和暗地里偷偷给自己穿上的层层盔甲,这一刻脆弱的就像报纸浆糊做的一般。
而他正真切地站在枪林弹雨之中,就这样被箭矢、被炮弹,打穿至体无完肤,溃不成军。
第79章 见面
许同康用电子就诊卡顺利打印出了纸质版的化验单, 他转过身,将手里的化验单递给许唯,面冲许唯讲着什么。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 叫坐在不远处怔怔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苏和赶忙垂下了眼睑, 慌张地别过脑袋。
他不想和那个人对上脸, 于是下意识将牛角扣大衣的帽子戴了起来又用围巾捂住了半张清瘦的面孔,急不择路地想拨动自己的轮椅, 有多远走多远。
只是路峥走之前降下了手刹, 轮椅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纹丝不动地焊在了地面上。
闷头想走的苏和不知道拉起手刹,傻乎乎使出吃奶的劲去跟轮子较劲,一着急,手上喝空了的塑料瓶子被他掀飞到地上, 咕噜噜滚远了。
空掉的塑料瓶子掉在地上声音并不大, 甚至在嘈杂的医院里,压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的小插曲。
可腿脚不便的丽龙主依旧不敢上去捡瓶子, 虽然他戴着大大的帽兜, 已经完全看不见站在自助打印机前的‘一家人’, 可他也清楚这份看不到只是自己一叶障目、掩耳盗铃。
苏和想跑, 腿上的伤拖了他的后腿。
一只手捏着苏和滚远的果汁瓶递了过来,“您好?您没事吧, 需要我帮您找医生吗?”
许同康刚刚注意到角落处的轮椅人,他看起来太奇怪了, 医院大厅暖气很足, 却还戴着帽子和厚厚的围巾。
这人坐在轮椅上, 刚刚的动作看起来像是不舒服在挣扎,连手上的水瓶都撞飞出去了。
许同康本身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只是他想去卫生间,正好路过那个空荡荡的塑料瓶子,意识到对方坐着轮椅恐怕行动不便,就主动上前帮忙拾起来了。
橙汁的瓶子落入视线范围内,苏和伸手接过,从帽檐的缝隙瞧见了这‘善心人’的脸,他登时抿紧了唇角,低下脑袋,虽然心底的抗拒已然很强烈,但仍旧小小声地说了谢谢。
很有礼貌。
“不需要帮你叫医护吗?”许同康以为苏和还是难受,难受到了声息虚弱,不自主弯下腰,凑近听他讲话。
这动作叫丽龙主直往轮椅上缩,生怕对上眼。
下一秒,关切询问对方的许同康被一股巨力拎了起来,继而掀了出去。
作为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男人,许同康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被人掀飞。
他踉跄几步站直身子,和‘罪魁祸首’怒目对视的瞬间,愣住了,“老师?”
“你——”路峥远远看着那背影,还以为是哪个毛头小子在医院也要向苏和搭讪,不要脸至极。
可眼下,突然出现的人是许同康,路峥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恐惧,毛骨悚然的恐惧,他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苏和身前,唯恐许同康做出什么荒唐过激的事情,叫苏和受到伤害。
瑟缩的丽龙主认出路峥身上呢子大衣的面料,轻轻抓住了男人的腰带,将自己藏在那宽阔的身影之后。
路教授背过手,轻轻握住丽龙主一片冰凉的拳头。
毫无疑问,会躲成这样的苏和已经看到了许同康的脸,这高度吻合的相似度,任谁看到了都会惊慌。
“不好意思。”路峥克制情绪,毫无愧疚地冲许同康道:“你应该没事吧?”
“没事。”如果说上次只是怀疑,那么这次,许同康彻彻底底感受到了路峥的敌意以及对他的厌恶,“这位是您的家人?”
“没错。”路峥毫不犹豫点头。
“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刚刚看他好像不舒服……”无论怎样,许同康还是希望学校的老师不要误会自己,莫名有那么多敌意。
路峥对他没有误会,只有主观上的排斥,他不希望这个人连同他的家人,靠近自己跟苏和的生活圈。
“那刚刚麻烦你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言外之意,许同康可以赶紧离开了。
听出弦外之音的许同康勉强保持礼貌的笑脸,连老师再见都不想说,一个转身,含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走了。
而路峥赶忙蹲下,去瞧缩成一团的丽龙主,“苏和?你……”
苏和其实有种劫后余生的筋疲力尽,可他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路峥看起来认识那个人,他们两个还站着说了一会的话。
路峥是一直瞒着他吗?
这场景在丽龙主眼里,有点像是抓奸现场,他害怕路峥会像是他的一对父母一样,选择他那血缘上的哥哥。
毕竟他身边所有本应该亲近的人在这道选择题上,都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另一个人,而不是他。
“你为什么会认识他?”被路教授摘掉帽子的丽龙主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你一直都认识他,然后瞒着我,对吗?”
“苏和,不是你想的那样,”手上拎着热腾腾蔬菜粥的路教授手足无措,他或许该怨恨自己大学时候没有去学神秘学,这样学成以后会算命,说不定就能避开今天的荒唐事。
而丽龙主受伤的神情显然已经不能再给路峥修饰故事情节的时间了。
路峥只能将他碰巧见到许同康的一切说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里,他是今年大一的新生。但我知道你有一个哥哥这件事,比见到他更早。”路峥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我和阿姆们都觉得,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你知道,我们都怕你伤心……所以,我才一直瞒着你。”
路峥并不为自己之前的决定愧疚,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对苏和的保护再全面些,比如没有选择来人挤人的京市医院,而是去了有薄家医师的圣瑞私立医疗中心,那么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这件事了,我有一个亲生的兄弟。”丽龙主半张脸埋在围脖儿里,只余一双通红的眼,“阿祖都告诉我了,他们带着另一个孩子,带着我的哥哥,离开了。”
十五年都没有见过面了,“我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了。”
可为什么,偏偏在苏和以为自己的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他们正正好的出现了。
“我刚刚还看到了他的父母。”苏和努力睁大眼,不想要泪珠滚出来,“他们对他很好,一直围着他。”
许唯和阿娅的全部关注都落在许同康身上,甚至没有半分精力放在四周的路人身上。
可不是说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都是有吸引力的吗?
怎么角落里的自己,好像一点都没有吸引到他们。
丽龙主就像是藏在角落里的可怜虫,偷偷见证了,别人的幸福团圆生活。
那和乐的一家三口身上都流着相似的血,同样流着那份血的苏和,却是孤零零的。
“路峥,怎么办,”把下唇咬到发白的苏和心口作痛,“我真的不想为他们难过。”
路教授抱住要掉眼泪的丽龙主,紧紧的,“那我们就不想他们了,我们现在回家吧,阿姨刚刚发消息说已经做好饭了,问你怎么还不回去吃饭,我们回家,不然阿姨都要担心你了。”
路峥打电话叫来了蒋宁到医院取苏和的片子结果,再将病历转移到圣瑞医疗。
吩咐完正事,路峥给默默掉眼泪的苏和擦干净脸,戴好帽子和围巾,将人从轮椅里抱了起来,大步往医院外走去。
他像是抱孩子一样,将过于瘦小,穿上秋冬厚大衣也没有多壮实的苏和一路抱进了车里,替他系上安全带。
苏和一路都沉默寡言,默默盯着车窗外,时不时掉两滴泪珠。
快到家,他还知道找路峥要纸巾擦脸,“不能叫阿姨们看到担心。”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路峥恨透了京市这个小地方,有仇有怨的人拐个路口就能遇到,相当的孽缘。
只是苏和想下车进屋,还是得劳烦路教授做移动人工轮椅。
阿姨们一瞧见这站着出去的苏和竟然被抱回来了,心惊肉跳,拉着路教授问东问西。
路峥只能先把低着脑袋小小声回答阿姨们问题的丽龙主放到楼上休息,再下来应付阿姨们的关心。
好在蒋宁发回来的结果没什么大碍,“医生说看片子只是轻微骨裂,休息个三四周,就能彻底痊愈了,但是前一周还是注意着点,不要久站久走。”
得到消息的阿姨们决定明天就去买点大棒骨,给苏和熬些骨头汤,喝什么补什么,让脚上那点骨裂快些好起来。
苏和不便下楼,丰盛的晚餐也都是阿姨们盛在托盘里,叫路峥端到楼上去的。
路教授开门时,其实很怕丽龙主一个人抱着枕头哭唧唧,为那一家子神伤。
但苏和没有,他自己在床上换了居家服,然后趴在枕头上看语文背诵书,专注至极地投入了学习之中。
眼圈还红红的苏和已经下定决心,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才不要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只知道躲躲藏藏,他要做一个成功的人,叫那些抛下他离开的人后悔当年那样做。
虽然他为那对抛弃他的父母而伤心,但他同样坚韧,哪怕没有父母的呵护和陪伴,他依旧可以成为很好很好的人。
苏和难过一次,他们后悔一次,这样彼此就两清了,以后只当陌生人。
*
之后的日子里,丽龙主表现的一如往常,甚至学的更用功了,谁叫他的哥哥考上了路峥在的学校,他不能考的比哥哥差。
而路峥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苏和会遭受巨大的打击,都已经准备帮苏和停一阵子课,带他出去散散心了。
只是观察一段时间后,路教授发现,苏和是真的沉浸在学习里,牟足了劲,像是有了某种奔头一样。
无论怎样,这个态度,都是值得钦佩的。
苏和跟路峥的日子岁月静好,只是可怜了路父,时不时就要被许唯的信息和电话轰炸。
上次从路峥那里知道了那些旧事,路父便不太愿意联系这个老同学了,可是当面撕破脸又有点太难看,于是他选择了冷暴力,再没有往许唯手上递过合作,也没有回对方的短信和电话。
只是这几天,许唯的短信和电话密集的不得了,有一次甚至深夜打了过来。
路父接通后,对面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是祈求的语气,“文远啊,你可算接电话了,我知道你忙,但是我也是真的有事情。”
“你那里还有没有需要翻译的东西?让我来,都给我,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钱。”许唯的话音里带上了些哭腔。
许同康的肾功能检查不太好,虽然还没有患上肾衰及严重肾病,但已经是需要大量药物和治疗去配合的程度,不然稍有不慎,就容易走到要换肾的地步。
那一大堆新的药物,给许唯一家子又压上了沉甸甸的担子。
许唯的课时费彻底不够负担儿子的医药费。
他实在没办法,这才一个劲儿的骚扰路父。
“许唯,我们项目组,已经没有什么翻译工作要做了,所以不麻烦你了。”路父答应了儿子,不再叫许唯干涉他的项目,而且苏和的事情,本来就叫他心里有了嫌隙,哪怕许唯求的再哀切,他也无动于衷。
“你还是自己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借你个两千块钱,也不要你还,你拿去用。”
两千,对路父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在打发叫花子。
许唯何尝听不出,对方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帮他。
可他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路父,竟然让对方态度大变,如此冷漠无情起来。
被挂断电话的许唯猩红着眼,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再度给路父拨过去,却发现电话彻底播不通了,应该是他被拉黑了。
许唯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他手机上有几个路父的学生,是加了他,来问一些古籍翻译问题的。
这些人,手上都有苏和的联系方式。
年轻单纯的学生们面对老师向他们要另一个顾问微信说是做学术讨论的事儿,并没有起什么疑心,当机立断将苏和的微信号给许唯转发了过来。
许唯颤抖着手点开。
丽龙主的微信空空如也,他没怎么经营朋友圈,也不设置什么状态,看着好像不常用的模样。
许唯很快注意到,那微信号是一串手机号码,打电话联系,在许唯看来,会比发微信有效率的多。
终于要跟次子联系,许唯愁的睡不着觉,事到临头,他也会因为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该如何向苏和表明身份而踌躇。
许唯已经想通,苏和认不认他,都是无所谓的事,可同康是苏和的亲哥哥,他总归是要帮一把的。
第80章 养伤
苏和在家乖乖学习养伤的间隙, 日子过的风平浪静。
因为‘小肚鸡肠’的路教授不情愿去请一个男护工,于是他有了当着两个阿姨的面名正言顺将丽龙主抱来抱去、扛来扛去,甚至两个人晚上住在一间屋子里的理由——照顾病人。
冠冕堂皇, 瞒天过海, 两人把屋门一关, 过的就是夫妻日子,交颈鸳鸯, 如胶似漆。
当然, 这是丽龙主单方面主动把日子过成了老夫老妻, 他骨裂的伤还没好彻底,腿脚不便,上厕所洗澡的时候也要路峥帮忙搀扶伺候。
尤其是洗澡,脱衣服的时候苏和半分羞赧都没有, , 总是飞速将自己剥的光溜溜,他本就皮肤细嫩光洁, 好似一尾灵巧的小白蛇, 浑身上下都白的扎眼, 只有一丛乌黑靓丽的长发‘遮羞’——遮路教授的羞。
路峥这双金贵做实验的手, 上得厅堂下的澡堂,如今成了苏和专属在暖烘烘的恒温浴室里搓澡工和洗头小哥, 做的也相当到位。
但搓澡小哥为了保持最后的体面,一向是全副武装上阵, 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浴室的恒温系统太热, 兴许路峥要裹着大衣进来。
哪怕伺候完洗澡苏和,他已经浑身湿透, 丝织品睡衣严丝合缝贴在隆起的肌肉上,绝对不答应丽龙主‘厚脸皮’的共浴请求,解开一粒扣子。
用路峥的话讲:还没结婚呢,丽龙主还是个孩子呢,这种事不成。
用苏和的话讲:该做的都做过了,你还在害羞什么?
时至今日连嘴都没敢亲的路教授:?
在丽龙主眼里,他都跟路峥住到一起,过日子似的一个被窝睡这么久了,那可不什么都做过了,也就差最后临门一脚,高低是看过古籍里的十八式的丽龙主,要是快三十岁的路峥不行了,那就叫自己做‘开门’那个人。
背过身去拔浴缸塞子的路教授浑然不觉身后裹着浴巾的苏和在打量他的屁股。
那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视线。
在医院里见到那一家子人的阴翳插曲,就像是被秋风刮走了般,消失在了丽龙主的世界里。
同样被秋风刮走的,还有京市各处景观树上的叶子,杨树、槐树、梧桐、银杏……明明十月份还绿着,现如今却仿佛一夜醒来就已经满树枯黄了。
发黄的落叶在雨林里是从没有过的,路峥的院子里,临近温室的附近,有一棵很高的银杏树,春夏时并不起眼,一到秋天,满树金黄扎眼极了,这种颜色的树,雨林里也没怎么见过。
丽龙主简直无法想象京市的冬天,一个不存在绿色的世界,只剩下枯树枝了。
“不会的,这片区域有不少耐寒的植物,紫杉、雪松、红皮云杉、乔松、樟子松,到了冬天也是绿的。”路峥突然想到,“你见过雪吗?”
“好像没有。”林子里要是下雪,大约就快要世界末日了,“电视上看过算吗?”
“当然不算。”路教授将站在窗前了丽龙主抱进怀里,“等冬天,我们就去看雪。”
“去哪?”
“竼州,离你最近的雪山。”路峥能看出苏和其实想家,想念丽龙的亲人们。
恰好,与鲁姆郞遥遥相望的雪山普里加托终年驻足依玛拉卓的最北端,那片圣洁的雪域,也是丽龙人曾经的故乡。
许家上下的日子近来愁云惨淡,因为许同康那不太顺利的复查和岌岌可危的肾脏功能,阿娅又开始默默垂泪,许唯也总是唉声叹气的。
话题中心的许同康却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父母,从医生那里得到不太好的消息,他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哪怕对方说他没有几个月好活,许同康眉头或许都不会皱一下。
毕竟他从出生起就是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了。
年纪轻轻要面对死亡对他来说,是可预料的必然事件。
阿娅说着要出门再找个有稳定薪水的工作来,总要给儿子买得起药才行,许唯也是,又厚起脸皮给亲戚们挨个打过去电话,想借一笔钱,可他们夫妻先前借过的钱如今都还没能还上,临近年关,亲戚们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有拒绝。
许同康道:“爸妈,医生说只是有点情况,也不一定要这么快就开始吃那些药,再观察观察看看也行。”
“同同,可是医生也说,你这样情况发展到危险程度,就要做透析换肾了!”
“妈,我现在只是轻微肾功能较差,也可能是刚开学,大一课太多,有点累,我这一个月休息休息,锻炼锻炼,说不定下个月复查就好了。”
许同康这种论调只能骗一骗没什么文化的阿娅,许唯却不肯点头,“无论怎样,爸都会想办法给你买药,哪怕、哪怕——是把这房子卖掉。”
虽然是城中的老破小,但是到底是京市的房子,整体的房价摆在那里,卖也能卖一个不错的价格。
“爸,您这是说什么呢?”许同康第一个不同意,“卖掉房子,您和我妈住到哪里去?”
别人家卖房子,是人家还有富裕的地方住,可许唯一家三口只有这一套房子做刚需居住用的,卖掉了,难道要一家人大冬天出去住桥洞吗?
“你的命比房子重要!”许唯怒道。
“爸!您——”许同康如今想大逆不道地叫许唯清醒清醒。
这世上不是没有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父母,卖房贷款治病的也多的是,但许同康根本不希望他的父母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一家的苦日子已经够多了。
比起卖掉房子为他治病,许同康更希望许唯能停下对他健康的偏执要求,快快乐乐地,带着阿娅去过一过属于他们的生活。
假如许同康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那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也绝对不愿意吃着自己家人的血馒头续命。
“爸,您不要再这样了,我求求您了,我不想看您和我妈这么累了。”许同康筋疲力竭道:“你们觉得这样是对我好吗?你们有没有真的为我考虑过?”
许唯怒不可遏地看着儿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你妈妈对你不好,你能活到现在吗?我和你妈妈为你做了这么多!”
“难道是我要求的吗?难道是我求你们生下我,把本来就该被筛掉的基因养育大的吗?!这一切你们有问过我吗?你们谁问过我想不想这样可怜地活着——”
许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唇角嗫嚅,“你、你这是在怨我们?”
“同同?”阿娅被愤怒的儿子吓的噤声,半晌才上前,扶住许同康猛烈颤抖的身体,“同同,你别吓妈妈啊!你还好吗?”
在这个狭窄的家里,许同康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摇头,“妈,我没事,我还要赶地铁回学校,先走了。”
屋门被轻轻带上,梗着一口气的许唯颓然坐在沙发上,他从未想过,那从小到大都体贴懂事的儿子,内心竟然有这么大的怨念。
许唯这辈子扪心自问,他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阿娅,也对不起他自己,但独独对儿子已然是问心无愧,他和阿娅倾其所有,尽量去给许同康一个明朗的未来,但这孩子内心中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做父母的良苦用心,反倒成为了他的累赘?
“这要怎么办,同同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原来这样怨我……”阿娅掩面而泣,那一番话,激起了她的愧疚。
作为母亲,阿娅也不想带给自己的孩子一身顽疾,她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孩子的健康。
可当初她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生下孩子,建立起一个小家。
当年,阿娅无比相信许唯会给她很好的生活,但如今的种种负累,叫她也后悔也已经晚了。
或许,她那时候听了希泽莎的话,没有一意孤行执拗地去选择一个外地人,今天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可事到如今,许唯和阿娅也已经没有办法放手了,许同康就是他们如今的一切,倘若没了这个孩子,这些年的坚持和努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许唯只能自欺欺人地,将许同康那一番真心话,当做是孩子在心疼他与阿娅的付出。
好在,许唯得到了次子的下落。
踌躇几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联系苏和,无论结果是怎样的,总要试一试。
*
苏和平时上课学习的时候,手机一向是勿扰模式加静音,谁发的消息打的电话他都看不到。
毕竟,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app广告信息和移动通讯商的客户维护电话,也没什么人特意来联系他。
可今天两节课老师交班的课间间隙,苏和的手机上浮现了七八通未接电话,是一个来自京市的陌生电话。
这也不像是打错了,毕竟要是号码拨打有问题,也不该连着打七八通来。
而且打了这么多,像是有什么急事儿要找自己一样。
出于礼貌,苏和还是趁课间,给对方回了过去。
对面一秒接起,似乎一直在等到他的回电,那是一个急切的男声,“是苏和吗——”
话音有点熟悉,但苏和并没有准确听出来这是谁,“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许唯抿了抿上火干裂的唇,艰难开口:“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是许唯,我们之前在京市大学见过一面的。”
“……”
没听到对方的回应,许唯忙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我联系你,其实是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丽龙人,我年轻时候也到过丽龙,我知道一些……一些过去的事情,可能和你有关,电话里说不太方便,我想和你见面谈谈,你方便吗?”
捏着手机的丽龙主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他清楚许唯的身份,清楚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有多幸福和乐,他的父母将许同康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手心,无微不至的呵护。
而自己,被放弃的自己,或许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和记忆中。
因而这通电话,来的实在叫他意外。
倘若许唯也认出了他,对他心有愧疚,想要挽回补偿,那为什么那天在京市大学要落荒而逃,又为什么距离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过去了这么久,才打来一通电话?
“我可能不太方便。”苏和不想去揣测许唯的用意,因为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跟他都没有关系,“而且,我已经从林子里面出来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太想知道。”
像是许唯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十五年一般。
苏和也想抛弃这样的父母,此后余生。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还有事情,就先挂了。”苏和轻声道,老师已经在催他上课了。
话筒那边的许唯完全没想过看起来好商好量的苏和会这么快拒绝他的提议,甚至态度冷漠。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的过去不好奇吗?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从前那些事情了?是谁告诉他的?希泽莎?
无数问题和怀疑盘旋在许唯的脑袋里,假使苏和什么都知道了,那他现在的态度,就是压根不想认回他这个父亲,和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既然苏和都知道了,许唯索性破釜沉舟,“苏和,我其实是你的父亲,但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给你打电话,可是当年那些事情,我和你的母亲,我们都是有苦衷的!雨林里是什么地方,那些人的德行,你也应该知道。无论希泽莎跟你说了什么,她都是在说谎,只是为了让你承担丽龙主的担子,永远留在那个破林子里罢了!”
许唯彻底不装了,他试图将自己身上的脏水泼回丽龙去,“我和你母亲也一直惦记着你,只是我们不敢到丽龙去,你知道的,丽龙人擅长驭蛇,当时我和你母亲也是死里逃生出来的,那一条眼镜王蛇,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那是希泽莎的蛇,她要我们的命,我们这才回不去——绝不是故意将你留在那里。”
许唯说的义愤填膺至极,这些情绪带动起来之后,他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就仿佛事实真像他讲的那般理直气壮。
可在他抹黑雨林,抹黑丽龙人,抹黑阿祖的时候,苏和对他就已经没了任何好感。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以后都不要再打给我了。”
“苏和,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呢?”许唯急切不已,他迫切想拿出些有说服力的证据,“你以为希泽莎是真的对你好吗?她才不是!孩子,你其实不是丽龙主,希泽莎明明知道这一切,她还把你困在雨林里十几年!”
“她才是害我们一家人骨肉分离这么多年的罪魁祸首啊!”
第81章 见家长
许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那像是老巫婆一般守护着雨林和丽龙部落的阿祖,若不是她用强硬的规矩和旧俗束缚住了阿娅,那同康的病情就不会耽搁, 他也不会因为心系大儿子与妻子, 逼不得已, 做出抛下苏和留守雨林的举动。
他不是好人,那希泽莎就是?
将苏和培养成为下一个深山老林中不诸世事的阿娅, 希泽莎的所作所为, 也是欺瞒, 是诈骗,是罪孽。
苏和分明就不是丽龙主的候选人,他身上没有那块艳红色的斑斓胎记。
此时此刻,疯了般给自己找借口的许唯已经彻底忘记了, 倘若希泽莎没有说谎, 或许苏和连站在他眼前,亲耳听到这番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倘若希泽莎光明磊落, 大衣邻人, 不讲欺瞒, 不做骗局,那苏和只会成为雨林中的一具白骨。
他的人生, 就要彻彻底底为了叛徒的罪孽而陪葬。
“和和,爸爸不会骗你的, 爸爸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相信, 也可以来见见你的妈妈,看你妈妈都会告诉你的, 还有你哥哥,因为在雨林里耽误了治病,到现在身体都还很不好,咱们一家子被那些丽龙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谁逼你们了?阿祖吗?你明明该感谢阿祖,感谢她留了你们的性命,叫你如今还能在这里恬不知耻地抹黑她,歪曲她!”
苏和再也听不下去许唯自以为可怜的信口雌黄,他本来还以为,对方是怀揣着对待他的歉意和愧疚才打来的这通电话,可许唯的字里行间,从未有对他的愧疚和对曾经做过的错事甘愿认罚,甚至还在这里污蔑起希泽莎。
苏和是这世上最了解希泽莎的人,他不仅不会因为许唯几句话就动摇对希泽莎的看法,甚至还会对许唯生出彻彻底底的仇恨。
在他眼里,许唯根本没有资格提起希泽莎。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跑出林子。”说出这句话时,连苏和都为自己的冷漠无情胆颤,他浑身都在颤抖,“我绝对不会叫蛇掉头回来,我只会让它在你们要离开的时候就彻底动手——”
许唯听出那隐隐颤抖的声音中饱含认真,他吓住了,被那满腔的怨恨。
可父子之间血浓于水,哪有隔夜仇?
许唯压根不觉得自己跟苏和之间有不可调节的矛盾,作为他的孩子,就该理解自己,理解这个家。
但现在的苏和就像是个完全不顾及他们之间血缘的白眼狼。
“既然当年决定扔下我,那现在就不要反悔。”苏和道:“要反悔,也该真心点,而不是在这里胡编乱造,捏造过去。”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说完这最后一句狠话,气到晕头转向的丽龙主一把摁断了电话,狠狠将那个号码看了两遍记在脑海里,倘若许唯再打过来,他一定不会接通了。
都怪这通电话,苏和今天下午的课都没有办法沉心静气地认真上了。
当晚回家的路教授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相信许唯是良心发现,这通电话定然是有目的在,“他有说要你帮忙做什么吗?”
“他没说,他说我也不要听。”凭许唯讲了那么多抹黑阿祖,抹黑丽龙的话,苏和恨不得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要有这样的一个丢人的父亲。
“更何况,我有什么能帮他的?我哪里那么神通广大。”苏和自己的日子都还没过明白,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接济别人。
路峥安抚地拍了拍苏和的肩膀,只是看样子丽龙主对于自己搭襟的能耐还是没有一个具象化的了解。
倘若苏和真的认下这一家子,那许家人可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于情于理许同康都是路峥的小舅子,路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手不伸,总要为了丽龙主,做些顺水人情。
到那时许同康的病,至少不用再为药物能不能入医保而发愁,毕竟圣瑞的医药研发水平,在世界排名前列。
这样的医疗资源,可以说许同康就是想死,都死不了。
不过路峥也实在不喜欢那一家子人,仅从他们扔下苏和,他就不喜欢,哪怕苏和是在一起离开的路上被许家人弄丢的,路峥都不会这样不满。
还好,苏和没有耳根子发软,听了那许唯的胡话。
路教授对苏和同许唯划清界限的举动没有任何不满,甚至支持。
比起为这家人伤神,苏和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比如上课学习,比如好好养伤,比如抽空见一见路峥的母亲薄桉。
南半球开会结束的薄桉即将回国,这件事,路峥还是蒋宁在他的日程上标注了接机,才发觉薄桉改期提前回国了。
反正薄桉回来,也一定要见一见她儿子的爱人,与其叫苏和专门为见面的家宴准备来准备去,路峥决定带着丽龙主直接去接机。
“放心,我妈她话虽然少,但绝对不是不好相处的人,你只要像往常一样,她就会喜欢你。”总有人说路峥和薄桉是一脉相承的模样,因而路教授觉得,母亲和他的审美应该是相似的。
他喜欢苏和,薄桉不可能不喜欢。
“嗯。”苏和放心点头,他对路峥的家人,都打心眼里喜欢。
他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去接机那天,京市降温,实在是没过过冬,不耐寒的丽龙主第一个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肿的像是米其林轮胎侠,阿姨还给他裹了条毛茸茸小熊印花的围巾,为了不压住头发,束了条长长的马尾。
除了他,无论是老来俏的路父,还是路峥,都是派头很足的大衣,京市的寒风也掩盖不了他俩的风度,往机场一立,父子俩像是男模似的。
苏和也想穿大衣,但他的身高实在是不够,穿上也没有路家人的潇洒派头,一身精英范,他只能穿穿牛角扣的日系风。
或许这就是一家人,从专门廊桥通道出来的,被几位同行高层簇拥着的薄桉也是一身斑鸠灰的水波纹羊绒大衣,她拎着只真皮的包,行李在助理的手里。
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下的锐利眸子,敏锐发现了冲她疯狂招手的丈夫,“老婆!老婆!我带着孩子们来了!”
路父一向是没有什么形象的,跟在薄董身边久了的老人多少都见过他犯傻的模样,秘书都已经学会看到就装作没看到了。
“薄董,路总和路先生都来接您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去吧,这段时间出差辛苦了。”
“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秘书和其它高层改换了方向,各回各家,不打扰路家人在机场的团聚。
“老婆,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天我都要想死你了!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家里家外都是我在操持,到底有多累,你不在,我都没有动力了!”路父眼疾手快抢过妻子的箱子和手包,“快回家吧,外面太冷。”
薄桉的视线压根没往他身上飘,她目光审视地看着站在自己儿子身侧的人,觉得对方看模样是个小姑娘,但看气质又有点不像,这倒是怪事。
但既然是儿子的对象,总不可能是个男孩儿。
“妈,您回来了。”路峥拉着苏和上前打招呼,“他是苏和,我之前就已经跟您提过了。”
“您好,我是苏和。”丽龙主预料到男孩子都是像妈妈的,但是他没想到,路峥和薄桉竟然会这么像,在薄桉身上,他似乎都可以看到未来三十年后,路峥的影子。
而且,丽龙主也没想到薄桉也会这么高,比他高出去了半头还多,站在这靓丽的一家三口中央,苏和就活像个矮墩子。
难怪路峥这样高,都是爹妈遗传的好。
“苏和。”薄桉轻轻开口。
丽龙主立马小学生般立正站好,等待薄桉的后文。
“都怪我之前太忙了,现在才见到你。路峥和我提过你,老路也经常在微信里和我夸你,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到,我就明白了。”
薄桉也是个肤浅的人,不然当初她不会抛下家里公司市值几十个亿的订婚对象非要嫁给路文远,而丽龙主,实在有一张让这世上颜控都无法拒绝的脸。
美是主观的,但苏和的漂亮是客观的。
薄桉看见这孩子就觉得赏心悦目。
当初信誓旦旦说家里容不下一只花瓶的薄董事长如今觉得,哪怕苏和是个花瓶,也值得了。
毕竟花瓶和花瓶之间也有比较,一般的花瓶没有价值,只是占地方的破烂,但拍卖行里皇家瓷窑烧制的顶级花瓶,富商们挤破头想要。
除却薄桉还不知道的性别问题,苏和身上没有叫她挑出毛病的地方。
坐上车跟路父离开前,薄桉还叮嘱路峥过一段时间把苏和带回家吃顿饭,既然决定要安定下来,那总要在正式的地方见一次面,才能显出他们做父母的看重。
薄桉身上上位者的气息太强,说话时,语调又没什么起伏,面孔也冷冰冰的,瞧不出喜怒,苏和仔细打量,也没听出她对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这叫答应去吃饭的丽龙主回家的路上,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只怕自己哪里没有做到位,叫薄桉不喜欢了。
路峥叫他安心,“她很喜欢你,只是她一向这样,不是你的问题,是这已经是她最热情的表达了。”
和路峥一样,薄桉也缺少有关表达爱的教育课,这算是家传冷漠学。
另一头,载着妻子回家的路父沾沾自喜道:“我说什么来着?那真是个好孩子,你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要说苏和那么好的性格,和咱们小子正好互补。”
“嗯,我看到了。”薄桉确实很满意苏和的脾气,像是她和路峥这种性格的人,已经足够傲慢刻薄,不能再找一个同样骄矜高傲的人,否则这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的。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
“办婚礼?人家孩子才十八岁,这也办不成。”
“不结婚可以先订婚。”在上流圈子里,到了一定年纪,独身远没有有稳定婚姻关系的人混得开,薄桉还是希望路峥能接她的班儿,早点结婚对他也不算是坏事。
“你真的这样想?”路父诧异,薄桉从南半球走一遭,人竟然开放了,给两个男人订婚的事情都能脱口而出了。
“不然还要怎样想,路峥都已经把人带到房子里了,难道还想不负责?”
“可他俩这事儿,我觉得还是不要张扬。”不是路父觉得苏和拿不出手,是两个男人的事儿,多少还是太张扬了点。
闭目养神的薄董事长一针见血,“怎么?觉得你儿子老牛吃嫩草了?”
“这倒是其次,主要苏和也是个男孩,这总归有人看了会在背后嚼舌根……”
薄桉睁开眼,看向丈夫,“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什么男孩儿?”
“啊?”
“苏和是男孩?”怪不得她会觉得那气质诡异,不像是彻彻底底的腼腆女生,“这件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怎么敢一直瞒着我的?”
开车的路父彻底慌了。
老天爷,他以为路峥敢大摇大摆带着苏和到机场去,是已经跟薄桉之间结束了针锋对决的战斗。
没想到,这小子到现在还瞒着呢?!
有没有这么坑爹的呀?!
“老婆、老婆你听我说,我发誓我没想瞒着你,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情,咱儿子跟你说比较好……”路父已经要吓哭了。
薄桉对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弱小的丈夫是无话可说,“叫路峥回家,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82章 婚姻问题
路父不小心吐露的真相叫薄桉又惊又怒, 连夜将路峥找了回来,面对家里一大一小两只老虎,作为‘罪魁祸首’的路父连句话都不敢说, 给路峥送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就忙不迭借口切水果躲出书房去了。
他生怕自己留在这里成为炮灰。
到时候薄桉再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他连个孩子都教不好, 他们的夫妻关系又要面临巨大的考验。
“你来了。”薄桉摘下脸上的眼镜,无奈地靠进了真皮的老板座椅里, “你是怎么想的, 路峥?”
大晚上, 路峥能赶回来见她,还算是有那么点良心。
“瞒了我这么久,如果不是你爸说漏嘴了,你是不是准备等我给你俩办上婚礼再把这件荒唐事告诉我。”薄桉语调逐渐拔高, 如果不是她没有打孩子的习惯, 恐怕这书桌上都要有点什么东西飞到路峥的脑袋上了,“你是不是越长越回去了?”
年近三十, 还要老妈在书房像是训孙子一般耳提面命, 这种事, 在窝囊纨绔家里极其常见, 但薄桉一直觉得以路峥的能力,只有他们母子坐下来谈心的时候, 没有她指着路峥的鼻子打心底恨铁不成钢的时候。
但眼下,路峥简直比薄桉那些同辈家自小就不着调的二世祖们还叫人无话可说。
“妈, 我没有想着瞒着您, 不然我就不会带着苏和去见您。”路峥没想着瞒着薄桉, 他当薄桉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但谁承想她能把苏和认成女孩?
“你这是还怪我没看出来?”裹的跟个米其林轮胎似的,连喉结都没露出来,薄桉能看出来就怪了。
“没有,但是妈,人您已经见到了,您也很喜欢他,不是吗?这您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我喜欢不喜欢他很重要吗?”
“重要,如果你们喜欢他,他会很高兴。”路教授的出发点就是如此单纯。
薄桉彻底火了,她一拍桌子,“路峥,我们是在谈你的婚姻问题!好,你非要给我扯喜不喜欢,那我喜欢他,我可以和他结婚,明天就去领证,那你呢?”
“妈?”路峥眉头一紧,“您不知道有些话不能胡说吗?”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路父也立马敲门,端进来了一叠切好的小橙子,“老婆,老婆,你快吃点橙子吧——”都开始说胡话了!他可绝对不会答应离婚啊!如果薄桉踹了他再去找个小年轻,那他一定在圣瑞门前上吊的!
“我说的是性别!”薄桉一巴掌扇开丈夫,对着儿子怒目相向,“我对你的另一半要求已经很低很低了,但是最起码,你要能堂堂正正地结婚,要能生儿育女吧!”
“妈,人活着就必须要结婚,就必须要生儿育女才行吗?”
“你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是必须的,别人如何我不管,但你不行,没有婚姻没有孩子,你想过你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那您当年结完婚,就一心一意决定一定要生下我了?一定有了我,您的人生才能算圆满吗?”
薄桉眼神一颤,“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路峥不卑不亢道:“如果孩子真的这么重要,那为什么我小时候外公会说您生下我后并不喜欢,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到我?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我成年之前一年到头见不到您两三次?”
路父傻眼,忙上去拉住儿子,“路峥,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喝酒了——”
虽然家里两只老虎,但是小老虎从没有这样跟大老虎说过话啊!
路峥继续道:“我都知道,无非因为我的出生,叫您没有和海生医疗顺利签订合同,拿到一举干掉舅舅掌控薄氏的资本,所以你虽然生下我,却讨厌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见到我。”
薄桉当年没有出月子就重新开始了工作,而襁褓中的路峥是由不同的月嫂和保姆带大的,婴儿时期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但有印象的童年中,他从没在母亲的臂弯中躺过。
不过路峥能明白薄桉的冷淡。
“我从来没有怨过您,因为我和您是同样的人,我明白您错失的机遇是这辈子再也遇不到的,因为生下我,的确不值得。同样,如果我没有遇到苏和,在我这里,婚姻和后代也永远都排不到我人生的前列,我也会因为他们成为我事业绊脚石,而愤怒和不甘。”
“所以我说这些也不是想叫您愧疚,不必,因为这很正常,我只是希望您尊重我的选择,同样,我也可以许诺您,等到苏和再成长一些,我可以作为您的棋子,去帮您拿回来您想要的一切。”路峥道:“我已经在考虑辞职了,辞职之后,我会回到圣瑞。”
“您考虑一下吧,您也明白,我并不需要联姻或者一个体面的妻子作为我的加分项。”
路峥说完,扭身就走,路父左看右看,决定还是先追着儿子出去,他向一脸沉静的妻子道:“我去骂他,你先消消气,他真是越活越混账了,怎么跟你说话呢!”
路父紧赶慢赶,追着路峥下楼,路教授腿长走的还快,给一把年纪的路父追的气喘吁吁,到儿子身前,准备好的说辞都断断续续了,“你、你这个不孝子啊!你是想气死你妈,气死我吗?我和你妈小时候对你是有亏欠,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和她说话啊,她是你妈——”
年轻时候的薄桉的确更看重事业,刚刚怀孕时,她甚至和路父坐在一起商量过打掉孩子的可行性,路父当时还是个读书的学生,他对妻子的做法没有置喙的权利,他想留下孩子,但那是妻子的肚子,于是只能任由薄桉做选择。
但最终薄桉还是没有打掉路峥,而是留下了他。
她是个强大而严厉的人,路父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如薄桉一般怀孕了还野心勃勃,哪怕不吃饭,也要看合同,哪怕忘记产检,也不会忘记签合同的日子。
而路峥出生的时机实在是凑巧,那天薄桉约好了和未来的战略合作伙伴签订合同,但会议进行一半她的羊水破了。
本以为这样能显出薄桉的诚意和重视,但在男性为主的合作方眼中,这是薄桉的能力不够。
她没有拿到合作权,也没能在当年薄氏董事长的任职选拔中顺利胜出。
那一刻,事业上的种种负面反馈叫薄桉很难面对路峥,为人母的喜悦,她半点没有,又或者有,只是比起孩子,她远远更看重自己的野心。
路父头疼,看着不为所动的路峥,他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以给你保证,你妈和我,都是爱你的,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她对你很看重很看重。”他们作为父母的真心是毋庸置疑的,薄桉只是不会表达,路峥遇到事情的时候,她比谁都要着急,她也甘愿为自己儿子摆平一切困境。
“我知道。”路峥停下步子,看着满头大汗的老父亲,“我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并不怪你们,同样,我也爱你们。”
路父说不出今天心中的感觉,这种种曲折,就好像他以为的大孩子,其实是个混小子,但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彻彻底底长大了。
“你说你,以后就这么跟你妈说话,不好吗?”
“不好,我都多大了,这话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路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他掏出来一看,唇角翘起,“我先走了,下次记得不要再这么晚把我叫出来,不然苏和一直熬夜等我。”
“快走快走。”
路父往房子走,却发现薄桉一直站在门栏边,看样子刚刚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哎呀,我也已经骂完他了,你心情好点没?”
“我没有心情不好。”到底是母子,薄桉不为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后悔,对孩子童年的忽视是不可弥补的,同样与日俱增对自己儿子的满意和看重也是真切的。
的确,薄桉不是一生下路峥就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时至今日,她还在一点点努力成为一个还算不错的妈妈。
“随便了,随他吧,万一逼他结婚他再把孩子扔给我们带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帮他看小孩。”有个孙子玩玩还行,日日看着,薄桉做不来。
没过多久,苏和被路峥带着到老宅吃家宴,薄桉坐在主位上,关心了一下丽龙主的学业,同时道:“等过年的时候,你和路峥回来住吧,到时候他那些姑姑舅舅都要回来,还有一群小辈,你们之间也都该认识一下。”
这算是薄桉点头,同意苏和进家门了。
一切顺遂到,仿佛苏和马上就要和路共度一生般。
十二月末,眼看着大学生们连着过了圣诞、元旦已经足够得意忘形,而紧接着到来的期末考试却打的人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投身进期末复习中。
农林大学各个院系的惯例,是大一上学期的期末绝不放水,题难还多,不画考纲,能挂多少挂多少,目的是叫一上大学就放飞自我的学生明白,大学也要好好学习。
一般学生要考完数不清的专业课和公共课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而尝试转专业的许同康还要学生科院微生物的专业课,并进行专业考试,因而他的考前复习课业量更加繁重。
基本上没课的时候,他就留在图书馆,直到寝室要关门,才会回去睡个觉。
连舍友雀斑男都觉得他这样太用功太累了,“你还是歇歇吧,不然我真怕你出事。”
许同康平时脸色看着就不好,这期末月更是白的像是纸扎人,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没事,我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许同康本来想去找个校园兼职做一做,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奈何他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每天骑着电动车在学校里爬楼送外卖。
之前稍微轻松一些的家教工作他也有在看,只是京市的家长想要找的家教,最次都是京师大学这样的学生,许同康这个农林大学畜牧业,实在是不够看的。
既然没有办法挣钱,他只有好好学习了,上次跟父母吵过架后,家里安静了好一阵子,许同康后悔当时的话说的或许太重了,现在顺着许唯的意转专业,或许能让他们家的气氛轻松一些。
许同康觉得自己现在学的足够认真,等上考场时,心里有底,也就没有那么慌了。
今年农林大学大一扩招,考场增加了不少,弄得监考老师都要不够了,不少研究生被抓了壮丁,外加路峥也不愿意做监考工作,林双和赵徐之都有监考任务。
他俩自然是在生院监考,林双那个考场上午考普通生物学,这算是生科院大一必备专业课,等考生落座,挨个检查学生证的林双瞧见了压根不该坐在这里的许同康。
“你怎么在这?”
“学长,我是转专业的。”许同康合上了自己的学生证,“这次的专业考试平均分七十五以上,我就能换专业了。”
农林大学对学生转专业一向不太鼓励,因而也算是困难重重,林双看许同康的眼神多了点佩服。
大一的课那么密,他还能再抽空学其它专业课,实在是厉害。
“你也注意休息,我看你脸色不好。”林双拍拍他的肩膀,“等考完试好好放松放松吧。”
许同康点头,“好。”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是在强撑,但等到考完试就好了,考试周,哪个学生不是死去活来的。
连着考了四天专业课,许同康第五天时有点发烧,可上午还有最后一门,于是他吃了粒退烧药保持头脑清醒,就去上战场了。
那最后一门课并不是特别难,因而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小时,许同康就提前交卷出场了。
发热带来的头痛和骨头疼叫他浑身难受,外面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冬初,他的脸却烫到他自己都感觉热。
眼前的视线有些虚晃,许同康靠着墙略微缓了缓。
林双监考完另一门,和主监考老师一起把试卷带回办公室去,老远就看见走廊窝着个大蘑菇似的人,再一看那羽绒服的款式,只觉得眼熟。
热心大哥林双特意跟老师说了一声,上去瞧瞧,“同学?你是哪不舒服吗?”
蹲在墙角的许同康抬头,原本苍白的脸红的像是要裂开的大苹果,眼神迷茫又没有焦距,痛苦的拧起了眉毛。
“许同康?你没事吧?你发烧了?”林双一伸手,掌心下的皮肤烫的像是烤肉铁板,“快快快,先起来,我送你去校医室!”
奈何许同康烧的昏头,认不出人,也没有了行动能力,任由林双像是扯麻袋一样扽他,一动不动。
满头大汗的林双无语了,这许同康看着瘦,可是浑身的骨头死沉,他一个人扛不动,只能赶紧打电话摇人,把在实验室的赵徐之叫了出来。
赵徐之来了,一切就好办了,他是三个人里面最高最壮的那个,背个许同康不是问题。
好不容易背着烧昏迷的许同康到了校医室,但这校医室就是个摆设,平时开个药还行,烧成这样要打针挂水的地步,校医也只能让他们赶紧联系导员儿,把人往医院送。
林双那个火大,一边给他认识的导员打电话打听大一畜牧导员的联系方式,一边跟这坐在诊疗室还不干正事的校医吵架。
最终是畜牧专业导员开着车来了,她一个女生,也弄不动一米八几的许同康,于是拜托两个学生跟她一起,到医院之后她再联系许同康的父母。
林双和赵徐之也没推辞,总不能见死不救。
到了医院急诊,忙的人团团转,导员在联系家长,赵徐之先去缴费,林双看着许同康挂水,急诊对待他们连个床位都没有,林双只能叫许同康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许同康的抽血检查结果不太好,急诊的医生来问林双他是不是有肾功能障碍,如果是的话,现在要尽快去做一个心脏彩超,“bnp太高了,现在怀疑心衰伴随肾衰,如果拍了彩超确诊是的话,要进u监护。”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家属。”林双傻眼。
“那尽快联系家属吧。”
导员那催生催死,才将许唯催来,他本来也是在监考,手机都是静音的,考完试才发现孩子导员给他发了消息打了电话。
而许同康的心脏彩超结果已经出来了,急性心衰,同时还有轻微肾衰,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心衰引起了肾衰。
“他现在昏迷不醒,有休克症状,情况比较危险,需要转移至u监护。”急诊大夫冲慌张的许唯道:“家属先去预缴一部分住院费吧。”
u基础仪器费用加在一起一天近两千,其余检查和耗材,还要单独收费。
许唯四处搜罗才勉强交了三千块,愁眉不展地给家里的阿娅打去了电话。
两个想着帮忙的研究生见状也不敢再打扰,搭导员的顺风车回了学校。
实验室里,路峥看着没关好的负四度冰箱给两个学生发去了质问的微信。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去干嘛了,竟然连最基本的实验室规则都忘到脑后了,实验冰箱化冻不是小事。
都已经研究生二年级了,还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出去千万不要说是他路峥的学生,路教授丢不起这人。
看见导师微信,赵徐之这才想起来因为林双在电话里叫的像杀猪,让他赶紧过去救人,他一着急就忘记关冰箱门了。
“完了。”林双和赵徐之对视一眼。
路峥大约是准备要劈死他俩了。
第83章 知足
两个研究生噤若寒蝉地站在险些酿成惨剧的负四度冰箱前。
还好路峥今天临时起意来实验室看一眼, 及时将冰箱锁上,没造成什么样本化冻的损失,只是两个学生这样冒失实在是叫他火大。
如果这冰箱不是他们实验室单独使用, 如果里面还有别的实验组低温保存的成果, 那很可能毁掉的就不只是路峥手底下的实验进度了, 到时候林双和赵徐之的提头来见都赔不起。
“对不起导儿,我们不是有意的, 是刚刚出了点急事, ”林双上前一步解释起来, 是他先上去‘多管闲事’才把赵徐之牵扯进来,“我路上看见个学生不太舒服,叫小徐一起去帮忙来着,那个学生还是夏天时候我给您讲过那个。”
“夏天?”听到还算正当的理由, 路教授审判的目光缓和了些。
“就是那个长得跟苏和好像好像的学生, 叫许同康。”
许家人的名字在路峥这里只是听到都像是开启不快的预兆。
“他为什么会进医院?”
“我们以为他是发烧了,结果送到医院去, 医生说是急性心衰, 都已经进u了。”看起来情况相当危急。
心衰这种病, 按理说都很少发生在年轻人身上, 只能说是许同康真是很倒霉。
“其实我上次监考见到他,就感觉他状态很差。”
“监考, 他不是畜牧的吗?”
“是的导儿,但是他在准备换专业呢, 来考生物大一专业课了。”
赵徐之听着, 忍不住道:“怪不得生病, 大一畜牧的课就很多了,还要学别的专业课, 他身体好像本来就差吧?”
“我也觉得。”林双深表赞同,虽然他当年为了考研也是二战,狠狠苦学了两年,没少昼夜颠倒,为此也累出了不少肩椎颈椎屁股上的小毛病。
但说实在的,只要去一趟医院就知道了,没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工作也好,学业也罢,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加成,一闭眼其实就都不复存在了,最重要的,还是能有一直睁着眼的原始资本。
路峥没空听他们两个在这感慨谁当年考试付出的劳动多,“聊够了么?还不去做实验,是等着成果自己长出来?还是等我不在学校的时候再打电话发消息问我为什么这个培养皿什么都长不出来?”
“这就去。”林双和赵徐之一秒闭嘴,各自归位。
路峥从学校得到了些许同康的消息,却没有把它告诉苏和的打算,本来对苏和而言,这些家人也就不怎么联系了,以后都不要联系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以路教授对丽龙主的了解,哪怕告诉苏和这一家人日子过的并不好甚至坎坷至极,也不会叫苏和开心,他本来就不是会对旁人苦难幸灾乐祸的人。
丽龙主最近也有他学业上的烦心事,一月份的摸底考总算叫他稳稳迈过了竼州一本线,老师提醒他,该想想自己的目标院校了,要去什么地方上大学,上什么专业,是人生里很重要的选择。
毕竟等开春之后,那时间就过的飞快了,几乎是一眨眼就要到六月高考,等出成绩填报志愿的时候再慌忙看专业,到时候肯定一团乱麻。
“你最好抽个时间,和家长好好商量一下,结合你想去的地方和你感兴趣的东西,选一选学校和专业,以你现在的水平,多看一看名校也不是不行,毕竟还有半年呢。”
趁路峥回来和他商量之前,苏和先罗列出来了自己的兴趣。
首先,他喜欢射箭,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也来不及叫苏和走体育生的方向了,所以这一项先划掉。
其次,他挺喜欢植物的,如果能学和路峥相似的学科,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兴许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考上农林大学,出来之后,他就像路峥一样跟人上课。
他觉得像路父那样,研究各地的风土人情,信仰风俗也是种独特的体验,自己就拥有信仰的丽龙主很清楚这种研究的伟大之处,不好的是,毕业从事研究可能要四处飞出去考察,到时候跟路峥就要聚少离多了。
第四,苏和也喜欢动物,尤其是冷血动物,蜥蜴壁虎蛇一类的,他对付这样的动物也有一手,如果有养动物相关的专业,也可以考虑,毕业就去动物园当一个饲养员。
回来的路教授看到苏和罗列的小纸条,对上面过于小众独特的专业选择有些惊讶,“没有其他了?”
“想不到了。”苏和摊手,“我感兴趣的,只有这些。”
一直生活在雨林里的苏和肯定不会像是那些和他差不多年纪、从小就出生在城市里的高中生一般,提起选专业,都是高大上的金融、法学、建筑、医学等热门专业,他对那些毫不了解的专业和未来从事的职业,没有半点憧憬。
不过,要当植物老师也好,要当动物园的饲养员也好,只要是苏和想做的,路教授没有意见。
路教授温声道:“好,那我们明天就搜搜相关学校和专业,这样你也可以定一个明确的目标。”
“嗯!”
*
许同康在u监护了两天,已经花了万把块,他清醒过来,病情稳定后,就插着氧气转移进了普通病房,但因为心衰不是小病,暂时还不能出院,每天都是大把大把的药片,一刻也不能摘下氧气面罩。
从他出u起,提心吊胆两天的阿娅便寸步不离的照顾,她眼眶红红,泪涟涟的,许唯则在奔走借钱,他和阿娅手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积蓄了,走投无路,许唯也准备把家里的房子挂牌卖出去。
但临近年关又是老房子,除非把价格压到极低,否则很难很快出手。
听到房产销售口中的低价,许唯瞪着几宿没睡的牛眼,“怎么能这么低?”
“叔,你也得看看你那房子是什么样的吧?那种老破小有钱人才不买呢,只有没钱,又想要京市户口本儿的外来户才买呢!你心急着脱手,只有这价了。”
许唯如遭雷劈,浑浑噩噩从房地产公司出去的路上,他实在是没了办法,掏出手机给当时和他讲了好大一通难听话的苏和拨了过去,可铃声从头响到尾,对面都没有接通。
走投无路的许唯去了京市大学,他要见路父。
路父没想到许唯会突然来找自己,给研究生们上完课,就带着许唯回了自己办公室,“老许啊,你这来的也太突然了,我才刚刚上完课,有什么急事吗?”
许唯的落魄是刻在脸上的,看见他这副样子,路父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是不是真遇上事了。
而许唯没有开口,他上前一步,径直跪倒在了路父的眼前,扑通一下子,响的很,好像要把那木地板砸两个洞。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这一下子,把路父都吓的跳起来了。
“文远,如果我不是真的没有法子了,我不会舍下这张老脸来求你的……”
“你先起来,无论是借钱还是办事都好说,但别用这招。”路父还好进来时关上了办公室门,不然就许唯这个德行,让那些外人看到了不一定要怎么想。
“我想,我想我想托你,联系我的孩子。”许唯艰难开口,他无法向路父开口借钱,这似乎是尊严般的问题,他不愿意再被你两千块钱羞辱。
但同为亲人,他就觉得苏和帮一把他们,是理所应当的。
“联系你的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家孩子在哪你不知道?”路父觉得不妙,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退了几步。
“我和妻子当初离开丽龙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上次带到学校里的丽龙主。”许唯又拿出那番混淆视听的说辞,“……我向你发誓,这些年我们心里面都惦记着他,只是,上次见到的太突然,我想不到如何跟他沟通,错过了机会。”
“他现在不肯见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京市哪个地方,我想求求你,帮我们组个局,让我们一家四口团聚吧!”许唯说着,眼泪也流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哭的相当不像样子。
路父从路峥那里听到的往事,是一部分,他并不清楚这其中诸多弯弯绕绕,而许唯一股脑将所有的恩怨全都归咎于丽龙的封建,讲当时大儿子生病,他们也是有苦衷的,讲他们夫妻本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掉了,这么多年也是被瞒在鼓里。
路父作为局外人这么一听,似乎许唯也的确是可怜人。
“而且,我家老大,前天刚从u出来,身体特别差,我想让他们兄弟两个相认,彼此以后能搭把手,有个帮衬,叫我爱人也能开心些。”
“文远,求求你了,帮帮我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路父被几句谎话糊弄的心软,但他依旧没有打包票,毕竟愿不愿意见,还要看苏和的想法,苏和不愿意,他也不能把人绑来。
当晚,路父亲自开车去了路峥的居所,准备跟儿子和苏和,小小提一下这件事。
毕竟许唯一家人,真已经是可怜至极了。
“爸,您怎么这么单纯?他说什么您就信什么?”路峥第一个反驳,他看路父真是大学象牙塔里面待太久了,连许唯的别有用心都看不出来。
苏和也扎着脑袋,不知道许唯为什么打不通他的电话还要去麻烦路父,只觉得这个人更讨厌了。
“他今天找来学校,猛的就给我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说他妻子这几天日日流泪,见到苏和,是他们家这一阵唯一的好事……”
路峥冷笑,“是,苏和如今也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健全人,见完面之后,他身上会多多少担子,您想过吗?那个孩子现在浑身插管子在医院躺着,要唯一健康的苏和到床前给他当护工吗?”
路父却觉得儿子想的太悲观,太可怕了,都是做父母的,生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让一个去给另一个当垫脚石的道理,“或许人家真的想的是一家团聚呢?”
路峥却觉得他爸想的太少,更何况路家只有独生子,没资格插嘴两个孩子家庭的境况,“可能是一家团聚,也可能是寄希望苏和的价值,我知道您这个年纪的人估计都觉得手足之间帮一把是一把,但苏和不欠他们家的,也不欠那个病了的孩子。”
扎着脑袋的苏和抬头,小声问:“谁生病了?”
“就是上次在医院里面见到的那个人,我听学生说,他在学校晕倒了,好像还进了重症监护,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苏和眉头紧了紧,回想起上次和许同康短暂的碰面,他们俩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仇和怨。
当年,他俩都是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也做不了最终的决定,苏和讨厌抹黑希泽莎的许唯,但心底,对于他还未正式碰面的母亲和兄长,还是保持一份平常心。
“许唯想让我去见他的儿子和妻子?”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路父点头,“当然,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如果我去了,就相当于原谅他们,重新把他们当成家人了吗?”说这句话时,苏和的脸上明显是不情愿的。
他想去看看自己的生母,想和这些人光明正大的见一面,但只是见一面,就要成为家人,他不愿意。
现如今,只是想起许唯的行径,他都觉得恶心。
可苏和又怕拒绝后许唯会因为自己不停骚扰路父,毫无下限,给路父带来麻烦。
路峥牵住他的手:“当然不,你去见他们和接纳原谅他们,完全是两码事。”
“你愿意去见他们,他们就该知足了。”
第84章 小儿子
许唯求过路父后, 擦干鼻涕眼泪,从京市大学返回医院,买了点吃的给始终在医院陪护的阿娅带去, 他琢磨着, 将苏和还活着的事情早一些告诉阿娅, 却又怕苏和不会来见他们一家,到时候平白让妻子燃起希望又失望。
因为许同康的病已经足够劳心劳力的阿娅, 肯定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所以许唯只能忍着, 倘若苏和真的不愿意见他们一家, 打定主意是要划清界限,那么叫妻子一直以为小儿子已经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来看着同同,你吃点东西, 然后去睡一觉吧。”许唯将手里的包子和粥递给阿娅, 指了指病床旁边的蓝色折叠床,这是他们自带的, 晚上陪护时, 还能有个地方睡一觉。
“同同刚刚醒过来了, 还说了几句话。”阿娅拎着包子, 只一提起孩子,眼圈就红了。
心衰患者大多都是这样, 因为心脏功能的衰竭,血液循环出现问题, 大脑缺氧导致陷入长时间昏迷状态, 昏昏沉沉睡下去, 不分白天黑夜,想醒也醒不过来。
许唯抿唇, “医生说这种情况都正常,而且现在也脱离危险期了,迟早会好。”
“还有早上的时候,护士催着交医药费呢,我把我手机里的钱都垫上了,好像也不够。”阿娅喝了两口粥,轻轻叹气,从小到大,每每许同康住院,都一定会是一笔昂贵的开支,一家三口也常常面对囊中羞涩交不起医药费的时候。
该借的亲戚朋友都已经借遍了,许同康的爷爷奶奶还在时,二老还能拿出些退休金帮一帮儿子一家,但现在老人们也都走了,实在是没人愿意再帮她们了。
“没事,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就好好照顾同同就好。”实在不行,只能将房子低价处理出去,这种时候,只要能拿到钱,也顾不得别的了。
许唯晚上的时候和妻子轮着看孩子,第二天一早又要回到学校监考阅卷,洗澡换身衣服的时候都欠缺,好在同事们大多已经习惯了他的简朴和邋遢。
傍晚时分,回家收拾些换洗衣物,准备再去医院换班妻子的许唯接到了路父的电话,对面说,“苏和他,愿意去见你们一面。”
“真的?”许唯又惊又喜,麻木的脸上焕发出欣喜的神情,“这,什么时候?我要不要提前定个饭店包间?”
“别破费了,他也不是去坐下和你们吃饭的。”
按照苏和的说法,他只是想见一见没来得及正式相见彼此介绍的生母和许同康,并不是要融入那一家三口,既然许同康现在在医院,那他们就在医院见一面好了。
“就是这周日,你等会把病房号发来吧,到时候我儿子带着苏和就过去了。”
“怎么还麻烦你儿子跑一趟,你给我个地址,我去接苏和也行。”
“不麻烦,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儿子现在——闲的很。”路父也不知道怎么跟许唯讲两个孩子的关系,但苏和跟谁谈恋爱,应该也没有许唯插手干预的地方。
“好,好,那就麻烦了,那我们,就等着周日了。”
许唯在电话里连连道谢,道谢完,拿上东西便往医院赶,他要把这件事尽快告诉阿娅才是。
苏和对他这个做爸爸的没有感情,对长相如此相似的阿娅还能心肝硬的像石头一样吗?这是费劲生下他的女人啊!
与此同时,医院里的许同康也靠着持续吸氧,清醒地久了些,他捏着自己的氧气面罩,见到哭哭啼啼的阿娅,说不出的愧疚,“对不起,妈妈。”
“同同,你有没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妈妈叫医生?”
“没有。”许同康摇头,他只是觉得躺的太久,浑身都很沉,很累,“妈,我是怎么了?”
“医生说是急性心衰还有些肾衰,你的烧才退下去不久。”
放在一般家庭,孩子突然重病,这病情多多少少都要瞒着点,但许同康比一般人家健康的小孩在面对病魔这件事上强大太多,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突然晕厥进医院,一定是有哪里出了点问题。
现在这种情况还好,只是心衰和轻微肾衰竭。
但,“医药费和住院费又花了不少吧?”
“钱的事情都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儿,你就负责好好养病。”
许同康勉强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绝度不会同意他放弃治疗,回家躺平的。
来到医院的许唯看见儿子醒了,脸上的喜悦更甚,他急切冲到病床前,“同康,你醒了?”
“爸,我感觉好多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许唯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他紧紧拉住许同康的手,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未来的希望,“同康,爸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和你妈。”
“什么事?”许同康很少在许唯脸上看到纯粹的开心,他爸常年都被家里的担子重重的压着,脸上除了沉郁还是沉郁,怎么今年反而笑的像是中了彩票一样。
许唯正色道:“你其实,有一个弟弟。”
“弟弟?”躺在病床上的许同康立马蹙眉,下意识去看自己母亲的脸色。
许唯这句话,叫他误以为,许唯在外面还有一个瞒着他和他妈的私生子。
阿娅也是满面疑云,不过她很快想到了什么,“你说的不会是……我们不是说好,这件事不告诉同同吗?”
不是说好要一直瞒下去,不叫孩子为这些事情胡思乱想吗?
现在突然讲出来,是为什么?
许唯拉起阿娅的手,“阿娅,我们的另一个儿子他还活着,他没有死在雨林里,他从雨林里出来了,现在,人就在京市。”
阿娅捂住心口,“和和,是和和?”
“同康,你其实是我们的大儿子,当年在丽龙,你妈妈生的是双胞胎。”
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生子的许同康不可置信地看着许唯,“那就是,我还有一个弟弟?”
“是的,你还有一个弟弟,这周末,他就回来见我们了,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和你说,是因为我和你妈,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不想增加你的负担,就一直没有告诉你。”
“弟弟……他和我一样吗?是被别的人家的收养了?为什么当初没有把他跟我一样带出来?”许同康有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脑海,同时,他也有些忐忑和紧张,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独生子,完全没想过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孩子和他一样体弱多病,那对许唯他们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如果那个孩子是健康的,那许同康反而会轻松些,可他不觉得,一个十几年流落在外的弟弟,会愿意接手他们这一家的烂摊子。
这对他,也不公平。
许唯没有解答许同康的疑问,笑着道:“等你见面了,就知道他是不是健康了。”
“可我就这样在医院躺着见他,是不是不太好?”许同康觉得,还是出院再见面比较好。
到时候,他们也能好好坐下来聊一聊这些年的不同经历。
“就在医院吧,这是他定下的,他知道你这段时间生病了,所以才想到医院来看看你们。”
“他知道我生病了?他一直知道我吗?”
许唯点头。
许同康戴着氧气罩,深呼吸了几下,莫名紧张起来。
谁让他对弟弟,实在是一点了解都没有,“他叫什么?”
“苏和,他跟你妈妈的姓,家和万事兴的和。”
在许家人期待苏和到来的日子里,丽龙主在发愁,原本答应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算轻松。
如果另外两个人,也像是许唯一样颠倒是非,抹黑曾经希泽莎的所作所为,那苏和真的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失望。
无论怎样,他都希望亲生父母可以是正直而诚恳的人。
“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那我们就换一个日子去见他们。”路峥发觉丽龙主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提出新的解决办法。
“可已经是我定的时间和地点了。”苏和仰面躺在床上,两手交叠在小腹,脑袋枕在路教授紧实的大腿上。
而路峥,正将护发精油倒在手心,一点点帮他护理头发,做按摩。
这些天埋头苦学,学的丽龙主的发尾都分叉失去光泽了。
“就算周末不去见他们,下一次去见他们的时候,我应该还是会这样。”无论怎么劝慰自己,见面的日子近在咫尺时,都有些紧迫感,“我就是怕,他们如果……如果很差劲,都像是许唯一样,怎么办。”
“如果他们一家子都是许唯那种人,就没有必要再往来了。”苏和这样的性格,只会被那种亲人拖累吸血。
且如果丽龙主对于亲朋好友众多的家庭极其向往,那无论是薄家还是路家,都能满足他的需求。
路峥在这两个家庭中,都已经是平辈里最年轻的了,嫁进他们家的丽龙主,年纪比路峥最大的侄子还要小。
到时候苏和作为一家老小,除了路教授可能要被他那些哥哥姐姐以看“老牛”的眼神审视,只会被当成小辈,没什么不好。
苏和伸手捧住路峥的脸,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有觉得你老。”反而,路教授简直极具魅力呢。
“你不觉得就好。”路峥继续帮苏和梳头发。
他们遇到的时间已经正正好了,倘若路峥像是苏和一般的年纪,可能就没有办法像如今这般成为苏和人生道路的引路人,也没办法帮可怜巴巴的丽龙主彻彻底底遮风挡雨。
纵然他的年纪实打实摆在那里,但只要苏和不嫌他老又无聊,别人怎么想,路峥不在意。
*
转眼周日。
苏和跟着路峥出门前往医院,路上,丽龙主还记得自己是去探病的,进医院前,买了些水果和牛奶做伴手礼,路峥帮他拎着。
往住院部走时,苏和慢吞吞的,像是蜗牛成精,走一步歇两步,路峥也不催他,一直陪着,甚至出电梯前,还说:“如果实在不想去,我们把东西转交给护士就回家。”
“都已经到这里了。”苏和扁扁嘴,深呼吸了几下,使自己表情放松些,轻轻伸手敲了敲病房的门。
但这病房不是许唯一家子用的,里面共计有六张病床,六个家庭,平时压根没有敲门再进的规定,谁都是径直拉开门就出去或进来。
“直接进去吧。”路峥帮苏和推开门。
站在敞开病房门前的苏和跟拎了水壶要出去打水的阿娅面面相觑,他的长相随了母亲,哪怕阿娅现在已经被生活摧残蹉跎的不像样子,五官上仍可以看出她和苏和的相似。
苏和第一时间,便反应出来这个瘦弱的女人,是他的生母。
心脏在这一刻,好像被只无形的手抓住,他脚上灌了铅,无法再往前一步,也张不开嘴,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才算合适,又要说什么才符合他们现在的境况。
“哐当”一声,阿娅的水壶砸在了地上,她无暇顾及那在地上打滚的铁壶,脚步飞快地冲向了门前,面对活生生的笑儿子,红起眼睛,发出了呜咽,“和和……是和和!”
她离开雨林时,苏和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小脸肉肉的,红扑扑的,像是苹果,转眼十五年,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甚至还留着长发,就好像是年轻时候的她一般。
“您好,我是苏和。”呜咽的女人触动了丽龙主的心,他上前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纸递了过去,“您是我的,我的——”
从小到大没少说“阿姆”俩字的苏和头一次觉得这词这样烫嘴,他有些讲不出。
“是阿姆,我是你的亲阿姆。”阿娅没有拿纸,她紧紧攥住了苏和递向前的手,眼里盛满了泪。
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孩子,没有父母,是如何在丽龙活下来的,会不会有人因为她的过去,而欺凌苏和?会不会因为她的失职与逃避,叫苏和遭受排挤?
苏和从那么小小一点,长到如今,这期间吃了多少的苦,她这个做妈妈的,一点都不知道,甚至因为胆怯,不敢回到丽龙去,生生跟她的小儿子分开了这么多年。
但凡,她能够大着胆子回去看一看呢?但凡,她没有装作和和已经死了两眼瞎地过下去呢?
阿娅的心在痛,她为自己的自私而怯懦哽咽,为苏和在丽龙可能遭遇的痛苦哽咽。
眼看被阿娅紧紧拉着的苏和也要红起眼睛,路峥拎着牛奶和水果上前一步冲阿娅道:“阿姨,在这里堵着门不方便,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第85章 监护人
路峥开口了, 苏和下意识将身子转向他,轻轻带出了阿娅想要继续牵着他的手,不动声色挪到了路教授的身边。
高大的路教授眨眼成为横亘在矮小妇人和有意躲避的苏和之间不可越过的大山。
他太高, 阿娅都要微微仰头去瞧他, “你是?”
“我是苏和现在的监护人, 我叫路峥。”路峥淡定地为自己的身份抬了咖。
连苏和听到都要诧异,他怎么不知道路峥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监护人, 这在来时的路上可没有串好供, 全是路教授的临场发挥。
“是你收养了和和?”阿娅仔细打量路峥的面孔, 却不觉得这男人是足以做苏和父亲的年纪和样子。
“差不多,苏和从雨林出来后,他的一切生活都由我负责,所以他提出要来见你们时, 我也就跟来了。”路峥礼貌道:“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不打扰, 不打扰,快进来吧, 里面有小凳子, 你们坐下歇歇。”面对路峥, 阿娅涌上心头的情绪少了些, 她有点窘迫地想越过路峥去看自己的孩子,只是苏和被路教授严严实实护在手臂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似乎作为监护人的路峥并不希望她过多的接触苏和,而苏和也相当依赖这个监护人, 乖顺的很, 一路跟路峥错不开半步的距离, 始终都要挨着。
看到像自己的孩子跟别人亲近,阿娅心头酸涩,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欠苏和的,她没有资格强求,只能抢着给两个人拿凳子,询问要不要吃水果。
许唯前一天买来了香蕉和苹果,她一早就洗干净了,现在就可以直接吃。
“吃不吃苹果,和和,我给你削一个。”阿娅拿出一个青红相间的脆苹果往前递。
苏和摇头,他一口都不想吃。
“不麻烦了。”路峥递上手里成箱的车厘子和牛奶,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病床,“许同康不在?”
“他爸爸推着他去做心脏彩超了,一会就回来,我们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早。”原本也没订好具体什么时候,许家人还以为会等到快中午又或是下午。
阿娅推推眼前的塑料板凳,特意放在暖气管儿前面,“快坐下,外面很冷吧。”
苏和在路峥的点头示意下乖乖坐了上去,和阿娅面对面,好似要促膝长谈,“也不是很冷。”车上暖气很足。
果然,阿娅盯着他,突然问起:“这些年,你是在丽龙,还是一早就被路先生收养了?”
“我刚离开丽龙不久,”苏和实话实说:“之前在雨林里生活的时候,是阿祖一直在照顾我,所以我的日子还不错。”
“阿祖?”阿娅心虚地垂下眼睑,她深知自己对不起希泽莎,但她没想到希泽莎那样有信仰原则的人,竟然会帮她收养苏和,“我做了太多错事,她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我记得她身体不错,一向健康——”
“阿祖已经走了。”
阿娅猛地抬脸,“什么?”
“她已经走了,在夏天时。”提起阿祖,苏和放在膝头的手忍不住握拳,“直到她离开前,她才告诉我,上一任私自离开的丽龙主其实是我的母亲。”
“在此之前,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你们的事情,就连闲话我都没听到过一句,所以我对你们的存在,才知情不久。”
阿娅捂住脸,“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她是不配被提起的存在,是被当成死物的存在。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阿祖和其他阿姆们这样做,是不希望我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也不希望我因为你们的离开生出负罪感。”苏和偏开头,“阿祖没有把你当成罪人,因为她跟我说过,你是她最满意的丽龙主。”
“可是,可是她明明……”
“她明明什么?明明派出了黑塔去追击你们?”苏和蹙眉看着阿娅,“作为丽龙主,你应该也学过驭蛇,如果是杀人的毒蛇,没有主人的命令看见活物就应当就地击杀,但它没有,它只是想逼你回来,倘若你坚决要离开,它自然会退开,因为不伤害你们的指令排在逼你们回来之前。”
阿娅怔怔地看着苏和,“和和,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阿娅的确学会过驭蛇,但当年她精神不稳定,一路逃窜的颠沛和失去次子的悲伤已经足够叫她哀绝,她没有心情和勇气去回想那个可怕的夜晚了。
直到前些日子,再看到那堆熟悉的丽龙文字,她丢掉的一切才逐渐浮现。
她也会怀疑,那究竟是希泽莎心软放过了她们,还是老天爷眷顾她们一家。
实际上,哪有什么老天爷眷顾的幸运,那是林子里的过山风,窜的比摩托车还要快,仅凭一双腿,哪里能跑过如影随形的眼镜王蛇。
但,苏和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也是阿祖告诉你的?”
“不是,因为我也学过这些。”苏和轻声道:“我是在你之后的丽龙主。”
“怎么会是你?”阿娅猛地抓住苏和的胳膊,声音陡然拔高,“你?丽龙主怎么会是你?!”
她突然激烈的动作叫一旁听苏和讲话的路峥果断上前分开他们,伸出胳膊拦在苏和身前,不解地看向阿娅,“苏和是丽龙主,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当然!他不应该,他不是啊!”阿娅大叫起来,她尖利的声音将背后床的病人吓了一跳,对方嘀嘀咕咕,看神经病似的看了这边一眼。
阿娅却无所察觉,她尝试突破路峥的铜墙铁壁,她记得的,小儿子身上没有胎记,只有大儿子身上才有,“同同,是同同是丽龙主啊!怎么会是和和?!”
这下,连路峥都要懵了,他回头去看苏和,却发现对方一脸平静,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完全没有惊惶的样子。
看见路教授的眼神,苏和有点愧疚地拍拍路教授的胳膊,“抱歉,一直忘了告诉你。”
“什么意思?”
“选择丽龙主的标志是红色的胎记,就像顿娜一样,而我身上没有胎记,有胎记的是我的哥哥。”苏和轻声道:“你们把我留下,是希望阿祖误以为我是被留下的哥哥,表面像是留下了一个丽龙主,以此拖延一点时间?”
“但是你们没有想到,我很快就会被拆穿吗,只要阿祖看到我身上没有胎记,就会像你一样,明白我完全没有资格成为丽龙主,完全没有必要留下。”苏和喉咙艰涩,这些话越说越沉重,沉重到叫他想哭,他看清阿娅停顿的表情,显然对方知道。
“也对,不然你们也不会误以为我已经死了,如果不是阿祖撒了谎,或许我真的没办法坐到你眼前。”
“和和,和和——阿姆不是,阿姆当时是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那为什么不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呢?”
“阿姆不知道……”阿娅哭着去抓苏和的手,她当时太年轻了,精神又不好,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她明明比许唯更清楚,留下来的孩子不会好过,更甚至苏和起先并不是丽龙主的继承者,他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偏偏当时出逃,她们也并没有预料到希泽莎的心软,也是抱着侥幸离开的,她或许也后悔过为什么没有带苏和一起离开,可当时,她做不了选择,她只剩下怀里抱着的同同了。
这一连串的误会,造就了最后的结局。
可苏和觉得这不是阴差阳错的误解,也不是阿娅他们对希泽莎不够了解,只是一开始,他就已经被放弃了。
哪怕怀疑希泽莎,哪怕对逃亡的结局感到渺茫,做出的是生死一搏的抉择,他们也完全可以带上苏和一起。
偏偏从最初,苏和就被留在了雨林的木屋里,最终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醒来,因为恐惧和失去亲人的迷茫放声大哭。
三岁的记忆对苏和而言相当模糊,或许因为那段日子他在惊惶和哭声中度过,压根没有值得记忆保留的幸福瞬间。
苏和淡淡地说着,眼前的阿娅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不出一段辩驳的话。
而路峥的脸色铁青,显然他今天才知道这出闹剧中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段过去。
路峥简直想拉着苏和立刻离开,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分一秒都叫他觉得窒息。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对夫妻做出将苏和留在丽龙,还可以稍微美化成,为古老的绿林留下一位丽龙主做信仰的传承,那现在,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无情,完全没有将年幼的苏和当成一条生命,荒谬至极。
“我不知道你们一直联系我的原因,但我想把一切都说清楚,所以才来见你们,至少叫许唯,不要再抹黑丽龙的一切了,不要用狭隘的心去揣测别人。”苏和诚恳道。
“和和,对不起。”阿娅哭的喘不上气,连隔壁床的病人都探头探脑的张望,以为这是在欺负人,不知道要不要叫护士。
病房乱糟糟的,眼看就要有人掏出手机拍视频,路峥看了过去,对方立马低头收起了手机。
许唯推着许同康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许同康看到哭泣的阿娅,立马扶着轮椅要站起来,他愤怒地去看床前的人,发现其中一个长着和他相似的脸,而另一个,是那见过几次却处处针对他的路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妈?”这一刻,许同康也没什么尊师重道的念头了,路峥如何对待他无所谓,可总不该还欺负到他的父母。
路教授只是因为长得凶悍,就成了苏和的‘背锅侠’。
“不是他。”苏和往前上了一步,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一身病号服的许同康,“是我,我只是说了些该说的事情,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对不起。”
“你?!”许同康一把抓住苏和的围脖,他哪怕从小体弱多病,却仍旧比雨林长到十八岁的苏和高出一些,面对这张相似至极的面孔,许同康的手松了松,他忐忑开口,“你是、你是我的弟弟——”
“不是,我们没有法律上的关系。”毫无疑问,许家的户口本上没有苏和的名字,而雨林里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跟随阿娅的姓氏,当时并没有来得及上户口。
苏和的户口,是上小学前,才填到希泽莎做户主的户口本上的。
他是希泽莎法律意义上的孙子。
许唯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将垂泪的妻子安抚好,带着一腔怒火站到了苏和眼前,显然,他没想到苏和会这样硬气,将他们一家子搅和的天翻地覆,“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叫你来是让你这样对待你妈妈的吗?!”
苏和无语地看着对自己说教的许唯,“我好像也没有说,我来是为了和你们相认的吧?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说我该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和你不一样。”
许唯愣住,往常在小家里,听话的妻子和懂事的孩子总让他有十足的权威,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讲话,哪怕这是他失散多年并没有多少养育之情的次子。
那天然血缘带来的孝顺怎么就没在苏和身上看到一丁点呢?
“到底是谁把你教成这样?”许唯咬牙,“一旦礼貌和德行都没有。”
苏和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礼貌,他气的想踩许唯一脚。
实在忍无可忍的路峥一把扯过许唯,他盯着这男人的眼睛,冷声道:“许先生,你知不知道,在你已知孩子很可能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将没有行为能力的他扔在荒山野林,放任自生自灭,法律上会定罪遗弃的父母故意杀人?”
许唯瞠目,“你胡说,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不要再恬不知耻地骚扰苏和了,”路峥忍下了给他一拳的冲动,他一把搡开许唯,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用力生出些褶皱的大衣,沉声道:“毕竟,这种事情要是广为人知,你还怎么继续在大学里教书?怎么做你的副教授?”
许唯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一向大男子主义,只觉得苏和是他的孩子,哪怕那时候被他放弃留在雨林里,他也有决定权。
而且哪怕可能有些许风险,苏和如今不还是好端端站在眼前气他们?哪有半点受苦的样子?
“我是他亲爹!”
“血缘上的关系而已,怎么,要我出一笔钱买你当年的精子吗?”路峥从大衣口袋掏出自己的钱夹,“多少能买一颗你那万幸不带基因遗传病的精子?你开价,你现在应该很缺钱吧?”
“我听说你在卖房子,卖房子的时候想起找苏和见面,不就是为了钱吗?”
许唯被路峥污辱的面红耳赤,胸膛起伏,他几番咽了咽唾沫,想要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语言能力根本无法应对。
站在一旁的许同康已经彻底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了,他昨天晚上还在想,见到弟弟的第一面要说什么才能拉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眼下修罗场般的场景,弟弟对他乃至他父母的抵触和抗拒,哭泣的母亲和无法狡辩的父亲,都叫他觉得,苏和身上有个他不知晓的过去,甚至于那过去,血淋淋的。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晃晃红着眼睛的苏和,“你是苏和,是我的弟弟才对,我是你的哥哥,现在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苏和圆溜溜的眼睛无奈地看向紧张的许同康,他没办法对许同康说出什么硬气的话,毕竟他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样,对有关丽龙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或许这一屋子的人里,唯一一个可以叫苏和不带埋怨去讲出从前的人,就是许同康,但苏和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的想法。
知道有知道的痛苦,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幸事。
对还要跟着这样一双父母继续生活下去的许同康而言,不知道,不是坏事。
苏和挣开他的手,“我不告诉你。”
而一旁跟许唯对峙的路峥还在持续加码,“许先生,别做无用功了,趁我现在还愿意用钱打发你,就识相些,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但是不要再来骚扰苏和,做个言而有信的人,好么?”
许唯咬牙,阿娅冲上来,一个劲摇头,“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如果这做,那和和就被推的更远了。
只是已经要卖房给儿子看病的许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看出苏和断绝关系的意图,如果不能让苏和留在他们身边做许同康以后的依靠,那纵使把他找回来,他也没有半点价值。
路峥开口愿意给钱,是许唯巴不得的事情,他们一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来应对以后的风险。
“三十六万,你给我三十六万!我再也不会联系他,就当没有过他这个儿子!”
许唯的声音聒噪又刺耳,在场的人都听清了,尤其是苏和。
虽然早就是预料到的事情,但苏和还是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毫无疑问,十八年后,他依旧是被放弃的那个。
阿娅拉扯住许唯,颤抖着手给了男人一巴掌,“你怎么可以这样啊!那是和和!”
许同康也无法理解,他看到了苏和偷偷擦眼泪的模样,“爸,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又突然要钱啊!”
而路峥果断掏出钱夹里的支票簿,用随身的钢笔一一填好数字,利落签名,撕下,扬手扔在了许唯的身上,薄薄的带着硬度的纸张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打人的巴掌,
“拿好,记住你说的话。”
第86章 家人
病房内的局势转变的太快, 上一秒还在哭闹不停的老弱病一家三口,下一秒就讲出了‘只要给钱,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冷血台词, 上一秒还像是要揍人的路峥下一秒甩下了几十万的支票, 爽快的模样好像财神爷下凡, 直接将病房里的其他吃瓜人家看傻眼了。
许唯躬身从地上拣起支票,认真核对了上面的数字和信息, 确保它的确能去银行兑换, 才松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阿娅扑过来, 像是发疯般想夺回这张破纸给路峥还回去,她不可能接受这比‘卖掉’自己儿子的脏钱!她不要钱,她只想要她的小儿子回来,一家团聚!
“不能要!我们不要钱, 要和和才对, 你和我说了,你说和和会回来的!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阿娅凶狠地去抠许唯的手, 可许唯攥的死紧, 他不肯松手, “什么和和!他不是我们养大的!跟我们根本没有感情!你没看出来吗?他根本不会和我们亲近!他记恨着我们一家子呢!”
“而且现在谁才是最重要的, 你不清楚吗?!同康的病才最重要!”这是给他儿子的救命钱!
至于苏和,许唯抬眼, 面红耳赤地扫过站在原地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苏和,他清楚今天将这一切闹的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就是苏和。
这个人, 压根没想过回到他们亲生父母的身边, 来这里, 今天就是故意来给他们找难堪,找罪受的。
被雨林里的人养育到如此无理无德孩子, 不要也罢!
反正,他从来都只有同康一个孩子。
和苏和挨的极近的许同康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窃喜与自豪,他只觉得荒谬和羞愧,因为许唯今天好似发疯似的行状,叫他跟失散已久的弟弟连坐下来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甚至看起来,这样的机会,今后也不会有了。
可偏偏,做出这样决定的人是他的父亲,甚至字里行间听起来,都像是因为他才做出了这种伤害苏和的无情无义之举。
许同康连嘴都张不开,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底满是羞愧,羞愧到抬不起头。
彻底看清这个家,也彻底断绝了最后念想的苏和转过身,往路峥身旁走去,他庆幸,自己和许唯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也清楚那就是个信口雌黄的小人,许唯说的话,苏和都不会记在心上,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苏和拉拉路峥的袖子,“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们走吧。”
“走。”路峥顺势抓住他的手,只想尽快把苏和从这糟心的地方带走。
而哭哭啼啼的阿娅还是受不了小儿子的离开,她想推开拦在跟前的许唯去抓住苏和,却因为体型的悬殊被男人抓的死死的,“你松开我!我要去找和和,是我们对不起和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什么对不起!”许唯自觉被路峥捏了把柄,他不知道路峥为什么会帮苏和强出头,甚至掏出这样一大笔钱,但毫无疑问,有路峥在,他不该再去招惹苏和了,“我们就当做没有他这个孩子不行吗?!那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继续当他死了,不好吗!”
“不行!”阿娅哭嚎出声,“不行——”
“不行?”许唯冷笑,“那你有本事倒是去找他,你看看他愿不愿意认你这个母亲!?”
“许唯,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冷血?”阿娅的半生都在后悔,后悔认识了许唯,后悔挑选他做搭襟,如果当初她没有做出这样的错事,今天的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
她应该还留在丽龙,退下丽龙主的位置,辅导新的丽龙主,养育几个自己的孩子,从不曾和自己的亲人们分开。
这样的日子,这样留在丽龙的寻常日子,她曾经过到了腻烦,可时到今日,阿娅才觉出那份寻常的珍贵。
“我不是冷血,”许唯自负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自私,“我只是知道什么对我才是重要的!你和同康才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爸!”许同康终于忍不住了,“您不觉得这话虚伪吗?您那么对待弟弟,他来了,您把他赶走,说当没有他这个孩子,这么区别对待我们,您叫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他?”
“我明白了,我和妈妈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只要你决定了,就没有必要再顾忌我们的想法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许唯诧异,“同康,爸爸这都是为你好——”
“够了。”许同康低头扯掉了胳膊上的滞留针,他从床上拎起自己的羽绒服,又将掩面哭泣的阿娅扶起来,“妈,我们走吧。”
“去哪?你这是要去哪?!你不治病了吗?”许唯吼起来。
“我不想用那种钱治病。既然是爸您费尽心思要来的,您自己留着花吧。”许同康打心底觉得,能做出刚刚那些事情的许唯,已经不是他那宽柔并济的父亲了,而是个恬不知耻的恶鬼。
哪怕他是为了自己好,这种‘为自己好’,叫许同康觉得,他也是个罪人。
开车返程的途中,路峥和苏和都很沉默,路峥还在生气,他气苏和那么大的事情竟然隐瞒着不告诉他,倘若叫他知道,他会第一时间把苏和从雨林里带出来,也绝对不会让苏和跟这家人有半点牵连的机会。
更甚至,他会想办法搜集证据,直接将这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直接送进大牢清醒清醒。
“你——”
“路峥——”
两人同时开口,心有怨气的路教授还是有搭襟修养地让苏和先讲。
只听苏和问他,“你刚刚摔出去那个纸片子,真的是那么多钱吗?”
丽龙主还没见过支票这种写一串数字就能到银行里兑换大额钱款的付款方式,他当时一听许唯要‘三十六万’人都懵了,毕竟丽龙主浑身上下也没有那么多钱,而路峥甩出去一张纸片子就唬住了许唯,叫他更懵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丽龙主想着路峥得是什么精通障眼法的茅山道士,轻轻松松能叫纸片子变成三十六万,真叫许唯如获至宝,放弃纠缠。
所以他都没敢在病房里多讲话,怕路峥的‘法术’不灵了。
原本还有点生气的路教授听清了苏和的碎碎念,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继续生气,还是应该给丽龙主及时普及一些现代知识。
路过红绿灯,路峥掏出自己的钱夹,将里面夹着的几张支票递到了苏和的手里,“这是支票,拿着它,填好数字,上面有我的名章和签名,就可以在有效期内去银行兑换提钱。”
路峥往钱夹里放支票,是国外养成的习惯,在他念书时去过的很多国家移动支付都不如国内灵便,大银行的支票是最为快捷,也不容易出错的付款方式。
苏和捏紧了那几张薄薄的纸,不可置信道:“只是一张纸,三十六万——”
“也可以不止三十六万,你可以试试把上面的格子填满。”那个账户绑定着路峥在国外的信托基金,哪怕苏和把格子填满去银行兑,也可以顺利提款。
“所以你真的给了许唯那么多钱。”苏和眼巴巴地看向路峥,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悲伤了,他惶恐。
苏和觉得那惹人烦的许唯是冲着他来的,叫路父和路峥牵扯进来,他已经很抱歉了,哪怕打发许唯,也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现在白白地就让路峥为他掏了三十六万,苏和简直要愧疚地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丽龙男人,没有这样吃搭襟的、用搭襟的、花搭襟钱的软包。
但丽龙主现在就是个活生生的小软包,他把支票原封不动插进了路教授的钱夹里,又小声道:“你放心,给许唯这笔钱,我肯定会还你的。”苏和手里只有买房的十几万,暂时先垫付一些,剩下的等他上了大学,能找兼职打工的时候,继续还,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打个欠条,保证几年内一定还上。
“什么?”一脚刹车变道急停的路峥盯着眼巴巴的丽龙主,“苏和,为什么要还我钱?”
“因为这笔钱本来就不该花你的,为了给我解决麻烦,叫你白白掏了那么多钱。”看许唯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愿意把那三十六万吐出来。
苏和真的心疼了,心疼钱,那么大一笔钱,他都还没见过呢,就白送给许唯了。
“苏和,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路峥现在的日子,过的就跟那电视剧里没有安全感的女主角一模一样,不是要质问丽龙主到底爱不爱他,就是要质问在丽龙主的眼里他到底算什么。
总之,不要再说把自己当成‘搭襟’ 了,因为路峥就没见过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又或者谈恋爱的情侣之间,还需要把这样一点小钱算清,仔细分出你的我的。
先是被隐瞒,又是被还钱,路峥都要觉得,苏和心里应当是压根没有他,才会跟他这样划清界限,生分的仿佛随时就要弃他而去一样。
离开雨林太久,路峥几乎忘了,丽龙人的搭襟可没什么永远一说,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真要被丽龙主一脚蹬了。
“你怎么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苏和还真有点迟疑。
“你答不出来吗?”路峥更是生气,他胸口起伏,目光偏向窗外,倘若苏和再说些“刻薄”的话,约摸是能把一向风度翩翩波澜不惊的路教授提前气进更年期。
“也不是答不出来。”如果是以前,苏和会毫不犹豫告诉路峥,他把路峥当做珍贵的搭襟,从此以后不会有比路峥更珍贵的存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孑然一身的苏和明白,路峥不单单是爱人那么简单。
“我把你当成我的家人,很重要的家人。”
虽然雨林里的阿姆们对丽龙主都很好,但她们都有自己的儿女,对丽龙主好,是一种情分,也是一种善良。
深知这一切的苏和也明白,因而他总是懂事地不去强求有人能给他偏爱。
而第一个这样无微不至待他好的人,是希泽莎,所以上一个在苏和心头占据这般重量的人,还是希泽莎,但希泽莎离开了。
可很幸运,阿图卢又许苏和遇到了路峥,另一个无微不至对他好,也不求他什么回报的人。
路峥的好,苏和心知肚明。
因而路峥在他心上,同样沉甸甸的,也是丽龙主经后独一无二的珍贵家人,同样,这世上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那么路峥,你愿意当我的家人吗?”苏和郑重问道,他可不要自己一厢情愿。
路峥早就把头扭了回来,他彻底是服了苏和,丽龙主总有办法把他搞的心烦意乱,又总有办法将一切都轻松化解。
“当然。”路峥轻轻牵起苏和的手,唇浅浅吻了吻那白净的手背,“义不容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