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母亲很崇拜,因为她喜欢看母亲弹琴时的模样,投入又耀眼。可惜的是,她根本难以听清那些从母亲指尖流淌的音律。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想象,母亲每弹出一个音符,那些音符就会飘起来,像云朵,最后再缓慢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托起。
母亲同她交谈不多,可在弹琴的那刻,她总觉得她们在交谈,这种沟通形式很快成瘾。母亲以为她对钢琴感兴趣,引导她也摸摸琴键。她摇摇头,不敢碰。母亲脸色倏地变沉,眉间蹙满了失落与遗憾。
母亲开始一次又一次逼迫她坐在琴凳上,即使她再不情愿,可为了讨母亲欢心,她顺从地接受了。那时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记不太清了。她弹不出完整的曲子,哪怕是最基础的入门练指法,也是磕磕巴巴。
同时,耳疾加重,她常常会在半夜醒来,耳朵里灌的水更多了,偶尔又像有一面鼓,在摩擦,发出沙沙声。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那次,她在练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失去了意识。母亲恰好在旁,慌乱地送她去医院。医生向母亲宣告了她的疾病,母亲以为是误诊。医生斩钉截铁,并告诉母亲,不仅不存在误诊的可能,而且拖延治疗太久,情况已经不可逆,唯一结果耳聋。
她醒来,看见母亲立在病床前,直愣愣盯着她,很是失魂落魄。
母亲在那里喃喃,为什么,明明他唯一的优点只剩音乐了,你连这点基因都继承不了。
尽管年纪还小,但她已经会读一些唇语。
确实,母亲通过她的形骸,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们曾经失联了那么久,她贸然就带她回家,其实不是出于责任,只是把她当作某种意志的继承。
以她的年纪断然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可她会因为母亲的眼神不寒而栗。那瞬间,崇拜变成了惧怕。
可谁又能苛求母亲当一个普世意义的好母亲呢?她作为一名女性,已经是很多女孩们的榜样了。美丽且富有才华,不被原生家庭所束缚,独自完成蜕变。
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再也没让她碰过钢琴。她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但很快又惴惴不安。因为母亲与继父争吵得越来越频繁,不仅会互相咒骂,还会互相拳脚相向。
弟弟很害怕,都快六岁的孩子了,有一次还因为目睹父母的争吵,尿了裤子。她为弟弟换上干净的裤子,带弟弟去外面玩,姐弟俩一块躺在草坪上,看蓝色的天空,数天上的云。她已经不怎么讨厌弟弟了,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她开始学手语,幼小的弟弟,也在旁有样学样。她觉得弟弟好像小狗,是那种给他一点爱就可以扑过来,回馈给你更多爱的小狗。
弟弟总爱打断她的学习,她挠弟弟胳肢窝,弟弟直笑。姐弟俩疯了一小会儿,阴翳被暂时驱散。
弟弟扬着懵懂无知的脸说:“姐姐,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能照顾你了。”
她陡然一愣,空空的胸腔重新变得沉甸甸。
弟弟八岁时,母亲已经在音乐界销声匿迹,好似一颗流星,只拥有一刹那的光辉。对于个人而言,艺术生命力源源不断是幸运,但骤然枯竭的例子也数不胜数,这世间,昙花一现的艺术家那么多,她的母亲也不过是其中一员,终究成不了传奇。
高二的一个晚上,母亲突发肠胃炎住院。
她去陪了次夜。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醒来时,头发上有温柔的触感,原来是母亲在抚摸她。
她有些窘迫和紧张,屏住气,不敢打扰这温情脉脉的时刻。
对不起,让你辛苦了。
她向母亲比划,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弟弟。母亲愣了一下,眼里似乎蓄起了泪光,然后艰难地坐起来,朝她张开双臂。她一怔,意识到,母亲这是要抱她。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投入到母亲的怀抱。她发觉,自己真的很怀念母亲的体温。结束拥抱,母亲展开她的手心,一字一画写,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想,她可以为妈妈做一切。
翌日,回家替母亲去取换洗衣物时,她在母亲内衣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光盘。光盘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To Jasmin。
她捏着光盘,心里微妙。
光盘塞入碟机,母亲的样子便在屏幕上显现,是自拍镜头视角。
“小茉……有些话我没法当面跟你说,可我又实在憋不住,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我今天录下来,想着你总有一天可以看见……可能我这样说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我确实不是那种会把苦衷带进坟墓的人……你以前问过我一次,你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告诉你他死了对吗,其实没有,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此生再也不愿意面对他……
“他诱奸了我,并且让我以为我爱他,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分不清什么是爱。而且,当时他很受音乐界推崇,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我的话根本没有份量,谁会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话?而且,他还是我的指导教授,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在有心污蔑他……我后来二十岁时怀孕了,他告诉我他会离婚……我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还恬不知耻地动员了我的父母,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会生男孩,因为他老婆没法生……糊里糊涂的,我生下了你……没想到……他还是在骗我。他骗了我,要我去爱他,骗我他从来没有犯错,骗得我最后差点为解心头之恨掐死你。但你在襁褓里皱着鼻子,朝我笑的时候,我又心软了……尽管你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可你从来不是我的污点……
“不要学我,不要一次又一次栽在年长男人的手中,他们从来只会虚情假意,他们只不过是想玩弄你,当他们昂贵的花瓶,可供炫耀的胸针……当什么都有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你当作平等的人……”
母亲说得很慢,启唇也很清晰。她怎么可能看不懂。
她忽然直泛恶心,颤抖着举起遥控,按灭屏幕。而后,对着一片白的屏幕,双臂交叉握住自己的肩头,蜷缩成孤苦无依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