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地开口,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住这儿了吗。
有人站出来,不满道,怎么不能住了?我买这套房子的贷款都没还完呢,我他妈不睡这里睡大街啊。
仿佛一根引线,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戾气十足。
吕樾风哪见过这种阵仗,脸颊涨得通红。他身子绷紧了,拳头都握起来了,结果吕茉拉了下他的手,看出他的不安定。
吕茉比划,走吧。同时向他使眼色。
他会意,跟吕茉一块儿按原路返回。出楼栋时,太阳都下山了。从楼上飘下来一阵食物香气,炊烟也一道飘着。人声隐隐约约,在他们的头顶。吕樾风想,他和吕茉应该成为了这天傍晚楼里就餐时的谈资。
骑车回家的路上,吕樾风心情复杂,不可否认,他看见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栋楼里的人看起来好像各个都市侩、不讲道理,可每一个人都比他正常生活里的人更加鲜活,爽快且富有精力。
他不解,为什么在那么贫乏的环境里,这些人还可以如此振兴呢,把苦日子咬咬牙也能过下去。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身边的每一位大人,似乎都只有一张怨怼的脸,而他们明明享受着优越上等生活,以及令人艳羡的特权。
渐渐长大后,他才明白,像他所生的这个阶层,其实最为虚荣,他们要固守内心的秩序,一旦秩序崩塌,便会怨天尤人,臆想成抑郁,却连真正撕破高贵假象的像样勇气都没有。
他常常会独自再去那边,在烂尾楼附近转转,隔着段距离,置身事外地观察这栋楼里人们的活动,像亲临现场看一部纪录片。不知为何,这令他上瘾。
楼里的人虽然总是在嚷嚷活着操蛋,但没有人会真正放弃。可能他们被折腾够了,不信救世主,也不信青天大老爷,就这么互帮互助地活着。
人与痛苦坦然相处了,竟会焕发出一种新生。
小小年纪的吕樾风,偶然这么想到。
然而,那儿嘈杂却安稳的生活,不久便打破了。
有一户人家煤气罐故意泄露,全家二氧化碳中毒而亡,事后说起原因,应该是断供多月,被银行起诉,还不起钱,一时想不开,男主人带着全家老小,奔赴黄泉。
自杀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吕樾风才得知消息。他慌慌张张骑车过去,只看见拉起的黄色封线,以及楼道口的封条。
整栋建筑被清空,不再有人居住。楼里那些“居民”的下落,他大约是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了。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才离开。
那一年临冬时,吕樾风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不经意向街对面一瞥,让他愣住。
一对中年夫妻正推着一个流动摊贩车,走到固定卖点,支摊。忙得不亦说乎。
他起先以为是眼花,待到那位妻子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望向他这边,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是他第一次去烂尾楼时,碰见的那个嗓门很大、充满戒备的大姐。她朝他挥了挥手,貌似也认出他来了。
他恍惚了一瞬,在想,她以前也友善地跟他这样挥过手吗?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做过吧。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即使如此,在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可以结束的感觉。
他抬起手臂,有些机械地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放下手臂的同时,他的脚边忽然多了只活物,应该是刚从路边花坛里蹿出来的流浪狗。
小狗很小,身上的毛打结成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可它的眼黑黝黝地盯着吕樾风。
小狗朝它吠了声,用鼻子蹭他的裤脚。他感到暖洋洋的。
他用手掌抹了下眼睛,然后,手掌变得有些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