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大长公主定伤心不已。
相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二人都十分客气,称得上泾渭分明。她知道大长公主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可正因如此,反倒令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善意。
寻常的长辈,大多会如太后一般对她不假辞色,冷言相向,再不济,也该是视而不见,冷漠置之。可大长公主却极尽克制,对那些过去的事,甚至连问也没有问。
不论是她是为了儿子,还是仅仅只出于贵族的教养,都令丽质能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上元节,人人欢快喜悦,独见她一人因丧夫之痛而坐在院里不言不语,实在令人心中不忍。
然而丽质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多年的人生里,也没体会过失去亲人与爱人的滋味,除了伤心,她再想不出其他的感受。
舒娘在一旁低声叹道:“夫人连晚膳也没用,便一直坐在这风口中,也不知何时才愿回屋去。”
丽质没说话,垂眸望着灯笼里摇曳闪动的烛光,转身让春月取了纸笔,送到大长公主面前的石桌上。
桌上有了东西,大长公主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怔怔望着在身旁跟着一同坐下的丽质。
丽质冲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提了笔蘸了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随即捻住纸张上端两角提起,待墨迹吹干,便小心叠起,凑到灯烛边。
火苗跳上来,将才写好的纸迅速烧做灰烬,吹散在上元的夜风中。
大长公主被她的动作引去目光,不由问:“你在做什么?”
丽质轻声道:“从前我身边没什么人,有许多话想说时,便寻纸笔写下,写罢就烧了,就当是给想听我说话的人写的,我烧了,他便能听到我心里的话了。”
大长公主始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终于在听到这些话后,有了波动。她这才想起丽质的出身,似乎从小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今日送来的信里还提到钟家人都已在乱军中被杀了。
“你现在,心中也不好受吧……”
丽质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当是钟家人的事。
她移开眼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笑着摇头:“称不上多伤心,只是有些惆怅感慨罢了。夫人愿听听我的事吗?”
不知为何,她望着大长公主的模样,忽然便想说说过去的她,说一说从前那一个丽质。
才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尚能以冷冰冰的心审视另一个灵魂的过去与未来,可时间久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两个人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明明未曾亲身体验过的过去,却真真切切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她,等她开口。
“我生在蜀地,幼年时父母便亡故了,将我与长姊托给叔父与叔母照看。叔父那时不过还是个没品级的小吏,家中衣食无忧,却绝称不上富裕,自然打心底里不愿照看我们姊妹。是叔母劝他暂将我们留下,给口饭吃,给件衣穿。”
大长公主生在皇家,自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才听她一讲,已有些心酸,连方才的茫然难过也淡了些:“那你叔母为人不错。”
丽质轻笑一声,摇头道:“叔母说,我们姊妹两个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容貌极佳,再养几年,将来若能嫁进哪个高门大户里做个妾侍,也好给叔父、堂兄在官道上开开路,再不济,也能教四娘日后结识更多贵族子弟,嫁个好人家。”
大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为了省些钱,叔母便将我们送去外教坊司,跟着歌舞伎人学歌舞。阿姊性子傲,起初说什么也不愿去,叔母便命人收了我们的饭食,让我们不吃不喝地捱着。”丽质说到此处,眼里忽然有些湿,“阿姊倔强得很,饿着渴着也不低头。她说,叔父一向胆小怕事,定不敢真的将我们饿死。可她转头看到我饿得偷偷趴在井边想打凉水上来喝,却因为实在没力气,差点一头栽进井里,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松口的她,第二日一早便跪在叔母屋外磕头认错了。”
大长公主干涩了许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忽然想起中秋宫宴上,丽质跳的那一支《春莺啭》,跳得那样好,原来是因为从小便被逼着在教坊司里学歌舞。
“那你长姊的腿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是在教坊司里断的?”
教坊司一向是给宫廷中送乐师舞伎的地方,教习十分严格,有不少年纪小的娘子因练得太苦而受伤。
丽质摇头,又将兰英与魏彭之间的事一并说了。
不知为何,听她说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竟奇异地感到自己先前的那一阵孤独无措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