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稍一迟疑,还是实话实说道:“只写了‘昨日之事泄矣,彼亦幽思难解,一劳永逸可乎?’。”
薛姨妈听得这十六个字,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在炕桌上一拍,呵斥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实诚的,还想着要替你遮拦丑事,不曾想你竟然这般歹毒,反要坏我的名节!”
果然还是弄巧成拙了。
李纨心下暗暗哀叹,却也知道这纯是自己操之过急的结果。
如果说昨夜那番话,还算是徐徐善诱;那今儿这种种举动,就有荒腔走板之嫌了。
真要是为了稳妥,合该先同孙绍宗取得联系之后,再商量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而不是直接拉了薛姨妈过去,来个先斩后奏。
可她面对这等局面,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一味求稳?
自家的名节也还罢了,儿子的功名前程,却绝不能毁于一旦!
这般想着,再看薛姨妈胸膛起伏、满面寒霜的架势,李纨悄悄的攥紧了拳头,一边忖量着该如何收场,一面又生出了决绝之意。
若事有不谐,自己便是把性命配上,也绝不能影响兰哥儿的前程!
“唉”
谁知正思量着,冷不丁薛姨妈又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仰了仰,摇头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只要你肯安心教子,以后再不与那孙家二郎来往,我便依旧守口如瓶。”
“姨妈?”
李纨没想到薛姨妈竟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忍不住诧异的唤了一声。
“就这样吧。”
薛姨妈意兴阑珊摆了摆手,起身道:“我乏了,先回屋里歇一会。”
说着,自顾自向外走去。
不过走到门前,她忽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吩咐道:“若孙家二郎回了消息,你立刻知会于我。”
李纨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见薛姨妈头也不回的去了。
…………
约莫是怕李纨心切,再擅作主张的搞出什么幺蛾子,孙绍宗的回复,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乐许多。
还不到响午饭店,他就找了个理由,把一封回信交到了素云手里。
李纨拆开了逐行览罢,心下却是暗暗松了口气,盖因孙绍宗在信里,非但拒绝了她‘一劳永逸’的提议,言辞间还对薛姨妈毕恭毕敬。
这份回函应该能挽回不少印象分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纨迫不及待的找到到薛姨妈,将这封回函一字未改的转给了她。
然而……
薛姨妈反复看了几遍,那远山也似的黛眉,却是越皱越紧。
李纨在一旁狐疑不解,正有心问个清楚明白,却见薛姨妈把信纸卷了,塞回信封之中,不咸不淡的道:“难得他倒是个明事理的,事情就此作罢吧。”
说着,垂下眼帘,再无半句言语。
这到底是怎得了?
李纨大惑不解,之前因为自己意图拖她下水,薛姨妈大发雷霆,如今孙绍宗毕恭毕敬的,却怎得依旧不悦?
有心问个究竟,可看薛姨妈明显是赶客的架势,唯恐逼问急了,再惹恼了她,于是也只能怀揣着满心不解,怏怏的出了客房。
直到李纨的脚步声远去,薛姨妈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低头打量了一眼那封卷起的书信,随即起身到了梳妆台前,伸手轻抚着眼角的细纹,喃喃自语道:“果然是年华不再了么?否则那孙家二郎,缘何句句都是疏离……”
俗话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李纨看这封信,满满都是恭敬,正合替自己找补之前的孟浪。
但薛姨妈通篇读下来,却字字句句都透着疏离。
若说碍于身份,孙家与荣国府也是世交,他却怎得就敢偷了李纨?
其实是嫌弃自己老了吧?
说到底,李纨的压抑苦闷,大多都源自于丈夫的早逝,婆婆因此另眼看待所致。
故而她与孙绍宗勾搭成奸,既是因为潜藏在心底的情欲,更是存了对死去丈夫,以及荣国府上下的报复心理。
而薛姨妈承受的压力,却远远没有那么大。
反而是年华逝去所造成的恐慌,随着时日变迁渐渐深入骨髓。
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刻意要在孙绍宗面前,证明自己魅力依旧。
【当年华不再,姨妈怡儿弄孙之际,会不会生出些悔意,后悔自己没有抛开所有牵挂,恣意的做一回女人?】
脑海中再次回响起李纨那番话,不过这一次薛姨妈却不在恍惚,反而是满心的苦涩。
再次用手指轻触着那细纹,触摸到的,是岁月的无情,是身为女子的无奈,还有……化不开的幽怨与不甘!
自己现如今,已经连恣意一回的资本都没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