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国家用人,岂在相貌?仲尼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傅说、百里奚、晏子,皆其貌不扬,然皆为当时名臣!”
“当然,如今世风确有些问题,故而,要委屈牛君,暂时只能先去珠崖、詹耳或者键为、朝鲜为官,从一县县令做起……”
乍一看,这县令的,看似很高。
实则不然!
珠崖、詹耳、日南、交趾、键为、朝鲜,甚至朔方、九原等新疆土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
而且,因为如今汉室舆论风气和傲娇的士大夫们的缘故,所以,只有汉家移民和汉家官吏才算人。
其他当地土著,大约相当于两条腿走路的禽兽,是不会出现在编户齐民的户籍上的,更不会被统计。
故而,相当多的地方,一个县治下千把人。
只相当于中原的一个乡甚至一个大点的亭里的人口。
故而,边疆地区的官吏要求相当低!
在中原当过县令的人,只要愿意去边塞,起步就是郡一级的主要官员,甚至太守!
像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拜阳夏人黄霸为师,学习法家。
在袁常操作下和五铢钱开路的情况下,黄霸先是捐官当了右扶风的一个千石官员,然后通过运作,去了键为郡,直接当上了太守!
所以,张越举荐牛胜去边郡当官,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
几乎不可能有人有异议——现在汉室边郡,只要是人,都要!
从来不挑三拣四!
尤其是在南方的交趾、日南,当地的郡守们每次回朝述职,都只有一个要求,多给点人才!
没有人才,给点人也行!
张越甚至听说过,在边郡的某些地方,一个县令常常身兼县尉、县丞甚至乡蔷夫、游徼等职。
没办法,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边郡,吃那些苦,受那些罪。
尤其是,对傲娇的士大夫们来说,去边郡就意味着和夷狄打交道。
这是打死他们也不肯干的事情。
牛胜听着张越的话,却是非常感动。
如今这个世道,不以貌取人者,比凤凰还少。
内心对张越的感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觉得哪怕是为了这个侍中官去死也愿意了。
何况只是去边郡?
当下,他便拜道:“在下深谢侍中知遇之恩,必当报以涌泉!”
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对牛胜道:“这两日,汝好生润色,将策文重新写一下,吾当代汝,上书朝堂!”
汉室地方基层官吏的冗员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解决,但必须让国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而牛胜的策文,虽然文字可能不是很华丽,但描述的问题,却是触目惊心。
张越也明白,在事实上来说,其实现在儒生们天天嚷嚷的什么对匈奴作战,耗费巨大的事情,在这个问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农民,特别是关东地方的农民负担最重的那一部分,就是来自对基层官吏的俸禄摊派上。
就像牛胜在他的策文里说的一样:今地方官吏,月俸六百,而民苦之日久,荥阳之民,以三十人养一吏,民皆哀嚎痛哭,有破产之伤。
平均三十个农民,就要负担一个百石官吏的开支俸禄。
平摊到个人头上,每一个月需要缴纳额外缴纳二十钱以上的算赋。
而对匈奴的战争,反应到农民身上,也不过是一年二十三钱的算赋和马口钱而已。
就这样,天下士大夫们就汹汹议论,纷纷鞭笞。
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基层地方,平均三十人甚至更少的人供养官吏的现实视而不见。
别人可以当瞎子,张越不行!
只是,这事情不是提出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这需要无数人的努力和无数人的奋斗。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庞大而臃肿的官僚结构,必须开刀了!
再不开刀,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更加无解!
秋日的太阳,甚至比夏季酷暑之时,还要炙热。
尤其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几乎让这个斗城变成了一个蒸笼。
渭河两岸,于是成为了很多人的纳凉之地。
很多人都选择在此时,躲到柳树下纳凉。
特别是,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有事没事,爱到杨柳树下静坐了。
尤其是方士们,某些脑洞比较大的家伙,甚至以为,杨柳树有灵,久坐能增进修为,甚至可以得道。
于是,这长安城里的杨柳树,一下子就成为了香饽饽。
很多机灵的小商人,甚至从中找到了商机。
在杨柳树密集之地贩卖草席和叫卖豆腐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型集市。
由之,大司农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
经常能看到骑着马的市吏,在渭河两岸来回巡视。
而在长安城东市靠渭河的岸边,因为毗邻公车署与尚冠里大道,由是成为了长安士子们的聚集点。
每天,都有数百士子聚集在此,谈诗论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一个个嘴炮政治局,随之诞生。
各种观点,交汇于此。
无数消息,也在此被传播出去。
“听说了吗?”一颗杨柳树下,数个士子,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雒阳的张三郎,前些日子投递去张宅的书稿,得到了回复……”
“啊……”听者无不震惊,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神色,悠悠叹道:“这张三郎如此好运,居然能得‘那位’看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
“非也!”有消息比较灵通的道:“我听说,只是得到了些勉励之语……”
众人这才收起内心的酸涩,叹道:“即使如此,也很幸运了啊!”
是呢,在京士子,谁不是在长安斗城挣扎数年、十数年,想要一展胸中抱负,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能黯然而去。
仅有不过百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幸运得到机会,被贵人举荐。
不过,几乎所有人,在最终失望之前,都会以为自己是那百分之一。
“那张侍中是如何勉励张三郎的?”有人按捺不住问道。
“在下倒是有幸看过张侍中的评语……”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子轻声道:“侍中在张三郎的策文之后,写道:读君策文,闻君有高雅之志,却陷于微寒而颇为困顿,似有弃志之念,甚为君憾之,昔者仲尼语子罕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君志向高远,何叹微寒!?吾闻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不在贫,有志则名,其与君勉之!”
众人听着,都是眼神怔怔,恨不能自己的书稿上,也能有这样的一段评语。
良久,才有人叹道:“吾今日始知,张侍中之贤,果如君子!”
更有人喃喃自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之教,何其大哉!”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嵩街的牛胜策文,被张侍中看中,如今,张府管家正在登门求请牛胜过府相会!”
这个消息,立刻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砸进了所有人的心扉之中。
“牛胜?”有认识对方的人,嘴角不屑,道:“此人身高不足七尺,貌丑肤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
由之,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牛胜都能行,我也一定可以的念头。
于是,无数诗赋与策文,如潮水般涌向张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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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此刻,端坐在阁楼之中,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紧张的不得了的男人。
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身高可能不足七尺,至多六尺八寸!肤色黝黑,看不上其貌不扬,甚至称得上有点丑。关键是,手上也长满了老茧,错非他身上穿着儒袍,张越都几乎以为自己对面坐着的一个是农民或者匠人。
事实上,其实也差不离多少。
张越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位牛胜牛公子,在长安城日常的开销,主要是靠给人做些零活,赚些伙食费。
他甚至已经窘迫到了,连房子都要和人合租的地步。
据说,与他合租的有七人。
人穷志短,牛胜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张越,他只是低着头,连端上来的茶点也不敢看,生怕忍不住吃了,留下坏印象。
张越见着,却是笑了笑,道:“牛生不必拘谨,先吃点东西吧……”
牛胜连忙拜道:“诺!”
端起茶水就一口闷下去,差点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