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节 悔不当初

且不说,大部分人读书学艺,都是为富贵,为了光宗耀祖。

便是那极少数的理想主义者,也需要一个施展自己抱负和能力的平台。

不是谁都可以学颜回,更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忍受寂寞。

以孔子之贤,尚且要周游列国,兜售学问。

以孟子之才,尚且要见梁惠王,推销仁政。

以荀子之智,也要巴巴的去咸阳,向秦人宣传自己的‘法今王’。

正如当初东方朔喝醉了酒,在长安城胡言乱语说的疯话一般。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本事再大,道理再多,不能接近权力,不能得用。

就是一无是处的虫子,就是没有根基的浮萍。

反之……

就是动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能翱翔万里,可气吞风云,能摇动雷电,降下甘霖,泽润山海。

本来,贯长卿也差不多绝望了。

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因为,长安城的水太深也太平稳了。

公羊的霸主地位,无人能撼动。

谷梁、左传、思孟、欧阳等大大小小的先发学派思想,则牢牢占据了公羊学派剩下的空间。

毛诗学派,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但……

就在半年前……

一个人横空出世,将谷梁打的满地爪牙,还将左传一系重创,赶出了长安,不得不南下交趾去开拓。

原本一潭死水的长安城,终于出现了涟漪,出现了动荡。

更关键的是——谷梁学派的江升,还出了昏招,写信给他,让其门徒解延年入京。

当时,贯长卿都要乐疯了。

甚至直接和门徒说:此天授也!

可惜……

寄予厚望的解延年,他悉心调教的弟子,被同一个人打的俯首称臣。

毛诗学派,失去了一鸣惊人的机会,反而成为了某人的垫脚石,铸就他的赫赫威名和在诗经系统内的地位。

不过,祸兮福所倚。

解延年虽败,但毛诗却获得一个介入和接近长孙殿下的机会!

并最终,让他有机会能来此,拜谒和拜见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马上就要变成太孙殿下的未来储君!

贯长卿,真的是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样的变故。

但无论如何,贯长卿都知道,自己应该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因为它可能是毛诗学派仅有的机会!

是当虫子,还是做真龙?

就看这一遭了,就赌这一次了。

故而,此时的贯长卿真的是丢掉了他求学以来的一切矜持与节草。

以让所有儒生都会感到面红耳赤的口吻,顿首拜道:“臣今日有幸,朝见殿下,甚为殿下志向、德操所折服……”

“臣闻殿下,昔者有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臣闻之惶恐至极,窃不胜犬马之心,只求为殿下左右书案之臣,以供殿下驱策,为殿下大志做犬马之劳,纵贱躯先填沟壑,万死不辞!”

“伏请殿下恩准!”

众人听着,目瞪口呆。

刘进更是有些夸张的不知所措。

见过求官的,求的这么急切的,刘进还是第一次见。

当然……

这或许无所谓,身为长孙,他也确实有权力招徕谋臣文士幕僚。

但……

刘进还是回头,看向张越——这个事情,他不得不征求张越的意见。

毕竟……

关中谁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毛诗弃徒!

而且,其亡兄还是间接死于当年求学之事。

而汉人性格刚烈,士大夫尤其如此。

大复仇思想的熏陶下,忘恩固然是不义,但亡仇更是丧尽天良,不当人子。

在汉人的三观里,一个人,若对仇人宽宏,而对恩人苛刻。

基本上,此人就会被社会抛弃、孤立甚至是消灭——很多游侠,就喜欢做这种铲除渣滓的业务。

既能扬名,让人崇拜,又没有风险——不会有官吏会关心一个不识好歹,三观不正的渣渣的死活。

这种人死了,就跟死了一只猪狗一般,无足轻重。

虽然说,张子重和毛诗学派的矛盾,其实还算不上仇。

但……

仇不仇,这是很唯心的事情。

当事人觉得有仇,那就是有仇。

所以,刘进知道,此事必须要有自己的这个亲密大臣首肯。

他也没有傻到,为了一点薄名,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越身上。

特别是贯长卿,紧张不已,忐忑不安。

讲真,他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被君子学馆放弃的寒门士子,在数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帝国权贵,甚至是距离天子与权力最近的侍中官。

更是凶威赫赫,震慑诸子的张蚩尤!

若早知如此……

当初,就算是哭着求着,千方百计,不惜代价也要留下他啊!

此刻,贯长卿,甚至有种飞回河间,找到当年那个主持甄别的人,将他扒光了衣服,吊起来打上三天三夜的冲动。

和年轻人的惊诧不同,在坐的诸博士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眼观鼻,鼻观心。

真有后世禅宗的‘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哪怕江升,也是神色如常,纯当看不见。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的儒门,还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屌的无敌存在。

可以对武将、军事指手画脚,甚至动辄折辱、屈杀。

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整个知识界,在大汉帝国的地位,都非常尴尬。

便是号称执政的公羊学派,也不过是一个‘缘饰’的地位而已。

什么叫缘饰?

通俗一点,就是个辅助!

虽然还不至于包鸡包眼,为大哥挡枪,替中单踩雷。

但也是需要的时候,才有地位。

一旦恶了统治集团,马上扑街的命!

休说是他们这些博士了。

便是整个天下的文官系统,究其根本,也只是为天子和他的大将们打工、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

看不清这一点的,早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纵然是江升,别看以前,到处鼓吹‘莫如和亲便’,宣扬着西汉版的光荣孤立。

但,他连一次也不敢在军方面前说!

上一个敢这么乱说的人,已经凉了差不多二十年,脑袋都被匈奴人带回家做夜壶了。

而汉家天子和将军列侯们,更是早就用铁腕和现实,教育过了这些文坛领袖——这个天下,当家做主的是谁?

而现在,在这新丰演武场中,数十名将军列侯、都尉、校尉,临襟正坐。

谁敢在这里叽叽歪歪?发表意见?

再说了……

所有的博士们,此刻都看到了长孙殿下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那位张蚩尤脸上的笑容。

虽则在思想文化界,靠着董仲舒的一波团战打赢,儒门确立了不二的统治地位。

但,也因此迅速分化为今文和古文两个对立阵营。

更使得大量其他诸子的巨头,穿了儒袍,混了进来。

所以,儒家内部的混乱和对立、矛盾,远胜元光之前。

彼时,儒生们还能和衷共济,今文和古文,还能‘君子之争,必也射乎’。

现在却是……

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死那些异端扑街!

公羊和谷梁,今文和古文,围绕道统之争,暗地里做了无数龌龊事,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一门之内,相同的学派里,打起来的时候,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最典型的,莫过于当初公孙弘对董仲舒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不论是江升,还是徐襄。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现在的新丰。

喜不喜欢目前的新丰体制。

都不敢说坏话,更不敢非议。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不仅仅无济于事。

更会得罪那些掌握了权力,真正的贵族。

更关键的是……

徐襄和江升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公羊学派的董越。

另外一个是刚刚入京的诗经博士贯长卿。

董越,自不用说了。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理想派,如今已经彻底沉迷于那张子重的‘建小康、兴太平’的描述中。

以为只是解脱自平王东迁后,礼乐崩坏的乱世,回到那有圣王治世,天下太平的理想国的最佳路线。

故而,别说是新丰的官吏们打算兴武建功了。

就连工坊园里的‘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现在也被公羊儒生们诠释为‘六府之事,格物致知之道’。

某些恬不知耻的家伙。

甚至举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来给新丰的工坊园辩护。

搞得江升,都有些没法接话。

至于贯长卿……

毛诗学派,虽然是从抄袭谷梁思想起步。

但其孜孜以求的,是光大《诗经》正义。

诗经正义是什么?

先王之教,圣王之制。

而这先王之教,圣王之制,又为何物?

一言以蔽之,就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用诗经的话来说就是‘啴啴焞焞,有霆如雷’‘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更别提,那张子重手里还有一块胡萝卜——《诗经》国风系统。

自数月前,这张子重放出了那《诗经》序后,便当起了散财童子,把那诗经的国风系统,给当代的五家诗学派,一家送了一份过去。

然后……

齐诗学派、鲁诗学派、韩诗学派、楚诗学派和毛诗学派,纷纷宣布和公开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国风系统和划分方式,又毫不客气的把那诗经序,稍作调整,就贴在自家的经典的第一页上。

好嘛,于是,五家诗都受此人恩惠。

而且,五家诗全部有求于此人了。

道理是很清楚的——倘若这张子重对外表态,他更喜欢某家诗的倾向。

那么,立刻就会对其他四家诗的正统地位,造成动摇。

而且……

毛诗学派乃是古文学派!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区别,除了古文大都是‘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ppt创业者’外。

其与今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古文多数有着非官学,从民间起步、传授、坐大的特征。

所以,多数古文学派,都带有草根特征。

这种特质,决定了他们的学风、思想、主张,其实源于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