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一节 领袖(1)

眼前的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天子近臣,是在长安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张蚩尤!

是自崛起以来,脚踩无数骸骨,踩着谷梁和左传上位的张蚩尤!

传说中,兵主门徒,额间生目的张蚩尤!

连丞相、九卿、诸侯王、外戚都栽在他手里!

与这样的人直面,他连一个指头都招架不起。

哪怕是拔剑杀之,也没有人敢放半个屁!

但……

夏侯胜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倔强了起来。

他迎着张越的目光,顶着无穷压力,顽强的辩解:“那阁下,又为天下做了何事?”

在他想来,这张蚩尤再牛逼,也不过是仗着权势,依仗着天子宠爱胡作非为而已。

岂能有什么作为?

然而,当他这句话出口,他忽然发现,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无数人都低下头来。

而在张蚩尤身后的公羊士子们,却都露出了笑容。

“张侍中治政,岂是汝可以揣测的?”一个自信而骄傲的声音,在诸生之中响起来。

一个身着儒袍的年轻人,走出人群,昂首道:“吾乃赢公门徒,如今为新丰县县衙书吏龚遂……”

“自去岁九月,奉师命从于张侍中,耳闻目濡,躬学治政之事,迄今虽不过三月,然张侍中在吾眼中,已可与古之子产、管仲相提并论!”

“孔子曰: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张侍中治新丰,不足一岁,便已去残胜暴!”

“今新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躬耕于乡野,乐于田园!”

“此乃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龚遂说完,就朝张越深深俯首:“为侍中下吏数月,下官深感侍中治政之学,浩瀚无穷,此生愿随侍中,建小康,兴太平,至死不渝,九死不悔!”

龚遂之后,又有人出列,昂首道:“吾乃太学贡禹……”

“吾乃太学王吉……”

“吾乃太学杨增……”

一个个太学生,不断出列,足足十余人,每一个人都是名声鹊起,关中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贡禹、王吉,更是夏侯胜也耳闻已久,仰慕的俊杰。

然而,此时,他们却全部一脸崇拜,满脸热忱的看着那个张蚩尤。

言语之中,将新丰、临潼的变化,娓娓道来。

特别是贡禹所言的新丰临渭乡的变化,让夏侯胜听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口近万的乡亭,在八个月以前,有七成的人都是佃户。

无数人衣衫褴褛,饥寒交迫。

但现在……

整个临渭乡已经基本实现了,家家有三十亩之地,一亩之宅,种一桑,有半亩葵,养一母彘、两鸭一鹅的愿景。

未来三年内,新丰全境就有可能实现当初孟子的愿景了。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仅仅只是此事,便令无数人眼露光明,内心震撼不已!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董系的儒生们,像是赢公、褚大的门徒们,都已是心旷神怡,难以自持!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详细的了解到新丰的情况。

而情况的美妙,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之外!

很多人都在心里想着:“三年践孟子之愿,岂不是说……小康可期?太平有望?!”

这个念头一起,他们就无法按捺了。

便连谶讳派等其他别系,都是面色潮红。

哪怕是夏侯胜都是失魂落魄,怅然若失。

没办法!

对春秋系的儒生们来说,致太平是永恒的愿景。

特别是,当这些人想起了曾经在长安城一度沸沸扬扬的三世理论的描述。

这一刻,名为理想与信念之物,在无数人心头沸腾。

激进的人,已经忍不住高呼起来:“张子!张子!请受我一拜!”

接着,是太学诸生,也高呼起来:“张子!张子!受吾等一拜!”

然后就连董越、褚大、赢公,也都起来。

无数人环绕着张越,如众星环绕。

“张子……”董越上前拱手。

褚大与赢公,紧随其后。

最后,其他旁系的公羊儒生,甚至连诗经博士们,也都围了上来。

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

新王登基了!

公羊学派,从今天开始,有了新的核心!

夏侯胜,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切。

犹豫片刻后,他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膜拜新的领袖:“张子!”

董越领着张越,入座位于左侧下首的位置。

这个位置很敏感。

因为在其左手,就是公羊学派大儒褚大,其右手就是另一位董仲舒的入室弟子赢公,同时也是如今声势渐长的公羊学派治学派的领袖。

而其身后,则站立着一位位年轻学者。

皆是天下郡国中的公羊精英。

等于是众星拱月,衬托着坐在中间的张越。

不啻于宣告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公羊学派的下一代共主,公羊思想未来的领导者!

而张越更是连丝毫迟疑与谦让都没有,径直坐了上去。

这让无数的其他公羊山头的学者见了,内心吃味无比。

董系的行为,本来就已经很招人恨了。

张越的表现,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

很多的其他公羊系山头的名士与大儒互相看了看,每一个人内心都清楚,倘若自己不出声,那么就等于默认。

未来,所有人都将不得不臣服。

可是,却又没有那个胆子站起来质疑与对抗。

因为……

人的名,树的影,张蚩尤的威名,谁不知晓?

而且,很多人都怀疑,就算起来反抗,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谷梁与左传的前车之鉴,可没有人会忘记!

就在这时,左侧的席位上,一个年轻的人影,忽然起身,捻起衣角,趋步而前。

无数人的视线立刻投注过来。

“是夏侯公子!”有认识的人低声惊呼。

“夏侯先生要出手吗?”更多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露出喜色。

尤其是其他儒家学派的代表,纷纷面带笑容,礼貌而不失幽默的笑了起来:“想不到,还能看到公羊学派祸起萧墙之日!”

“也对……”

“自董江都辞世,夏侯始昌就以公羊共主自居……如何能忍耐,这张蚩尤抢班夺权?”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自儒家独尊,儒门内部的硝烟就没有一日止歇过。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让天下都来围观。

譬如,公孙弘放董仲舒于江都,还有吕步舒奉旨训师。

那可真的是让全天下都看了一场好戏!

作为霸主的公羊学派,更是在当时颜面扫地,狼狈不已。

如今……

又要开始新的演出了吗?

无数人期待不已。

那年轻人盯着无数人的压力与视线,走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作揖而拜,用着浓厚的鲁地口音道:“宁阳夏侯胜,见过侍中公……”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国家大臣,社稷股肱,何故在此?”

“今日,本是诸子之会,侍中身为国家大臣,理当退避三舍,以显侍中重教礼文之心!”

在场诸子听着,都是点点头,纷纷附和:“夏侯公子所谓极是!”

“自董江都以来,显宦者不论书,论书者不仕宦……”

“侍中公虽然高才,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这倒是一个事实。

自儒家独尊,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治世者不会干预学术,立志于学术之路的人,也不会轻易参与政治。

董仲舒就一辈子都在治学。

其门徒弟子里,像吾丘寿王、吕步舒、殷忠这样的入仕高官,就鲜少在学术层面上发表意见。

所以,渐渐的,就形成了潜规则。

想要话语权,想要当领袖,就不能为国家政事官,不能参与主持具体事务。

因为,如是学术领袖为国家高官,很多人担心,会影响到公正与公平,更有可能玷污纯洁的思想舆论。

而国家大臣,也会注意,不去刻意影响和插手学术界的事情,免得引发天下人的反弹。

张越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微笑着。

“侍中何故发笑?”夏侯胜盯着张越,问道:“是在下说错了吗?”

“我劝足下多看书……”张越摇头道:“莫要在此贻笑天下……”

“嗯?”夏侯胜不解:“敢请教侍中……”

内心却是蹭蹭的火了起来!

叫我多看书?

吾四岁发蒙,六岁便通《论语》十二岁治《公羊》十六岁学《易》,然后读诵《尚书》《诗经》,二十二岁便开始游学天下,与天下郡国英杰交往,所过之处,无人不服。

连叔祖父,也要夸赞,说:能承我衣钵者,必子长(夏侯胜表字)。

故而,夏侯胜是骄傲的。

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能指教他的人已经不多。

肯定不包括眼前这个张蚩尤!

故而,连看张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