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这是贵国的最终决定吗?”阿姆斯特丹的商站内,驻欧全权特使李晴嘴里叼着个烟斗,面容严肃地看向范博伊宁根。
范博伊宁根是共和派的中坚人物、政治新星,本来是有远大前途的,不过正所谓运气不佳,这次法国入侵、奥兰治亲王威廉裹挟民意上台后,他的大好前途基本上就断送了,目前在外交部门内逐渐被边缘化,担任一些不甚重要的清闲职务。
这次奥兰治亲王派出外交使者四处活动,范博伊宁根这种经验丰富的老资格外交家,竟然没捞到去西班牙、勃兰登堡-普鲁士、瑞典、奥地利、英格兰等国活动的任务,而是窝在阿姆斯特丹无所事事,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当然了,范博伊宁根也不能说完全无所事事,因为奥兰治亲王很快交给他一个任务,即以半官方的身份前往东岸人的商站,找到他们的特使李晴先生,然后告知东岸方联合省有可能提前终止包括呢绒在内的一些商品的采购合同——这些合同的期限为期5-10年不等——希望东岸人表示谅解。而且,奥兰治亲王甚至表示,范博伊宁根可以暗示东岸人,如果他们愿意“平静接受”这些合同的终止的话,那么联合省可以不再追究格万根波特监狱广场屠杀的相关责任人。
说实话,范博伊宁根对此也是有些失望的。虽然他是共和派的中坚分子,与东岸人关系相当密切,但他终究是个荷兰人,对于同胞被来自新大陆的异教徒军队屠杀,也是非常难过的,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主动做些什么。但这会奥兰治亲王想做什么?他居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战略目的,居然不惜放过屠杀自己人民的刽子手,这样的节操,又怎么好意思随意指责别人呢?
当然范博伊宁根也清楚奥兰治亲王这么做从理智上来说对联合省是有利的,因为他们现在显然急需争取英格兰加入到自己一方,那样不但能够腾出大量海军舰队封锁法国沿海,同时英国人也可以轻松武装数万陆军军队帮助联合省作战,这是东岸人所无法提供的帮助。不过,死难的民众到底是白死了,奥兰治派以往失势蛰伏时常用此攻击在议会中占据上风的共和派,比如两次英荷战争时期因被封锁造成的饥荒而死亡的民众等等。原来大家谁都不是纯洁的白莲花啊,那你以往还废话什么?
好吧,言归正传。范博伊宁根之所以被派来和东岸人交涉,说起来还就是因为他担任驻东岸大使多年,熟悉东岸情况,人头较熟罢了。不过,他与李晴等人的交情归交情,在事涉国家利益的时候,大家可就要公事公办,认真掰扯个清楚了。
“康拉德,如果这真的是贵国的最终决定的话,那么我想我真的很实话。联合省是一个伟大的国家,素来注重国家信誉和商业契约,如今贵国居然想撕毁尚未到期的和约,恕我直言,这是无法接受的。要知道,为了赶贵国的这些庞大的订单,我们国内调整了经济体制,扩建了很多工厂和生产线,招募了大批新的工人,添置了许多新的运输船,就为了能够足量供应贵国各类商品的缺额。但如今你们竟然想撕毁和约,请告诉我,我们的损失谁来补偿?”李晴拿烟斗使劲地在烟灰缸里敲了敲,很是不满地说道:“尤其是这个呢绒产业,我国的呢绒产量在过去几年内翻了两番,产值增长十分迅速,已经达到了一百余万元的金额,若是贵国执意要撕毁这份商业合同的话,我想引起的反弹一定十分剧烈。”
“商业形势瞬息万变,国际局势同样如此。如今我国政府既然想要终止与贵国签署的合同,自然是有过充分的考量的。”范博伊宁根斟酌了一下语句,有些无奈地说道:“而且,我们也是会做出补偿的,荷兰省议会已经批准了向贵国商人赔偿总计超过十五万盾现款的议案,以帮助你们的商人和工场渡过难关。”
“十五万盾,好大的气魄!”李晴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这点钱,也就够建一家工厂并买一批原材料的吧,真是好多钱!哼哼,我国政府可是履行了协议,派遣了总计四个营的陆军到贵国境内作战,而且后面还有两个营在佛得角群岛,随时都可能抵达。结果贵国干些什么事?撕毁已经存在的协议,这种严重的违约行为居然想十五万盾就一刀两断,试问可能吗?”
“贵国也没有完整地履行协议……”范博伊宁根有些虚弱地说道:“贵国派来的四个营,不但人数严重不足(按理应该有5800人,实际抵达的只有不到4000人),而且战斗力和武器装备也相差很大,我想这从他们身穿的军服的颜色就能判断出来吧?我国政府并没有对此多做计较,仍然按照统一保准发放费用。这一点,总是事实吧?”
李晴闻言有些词穷。范博伊宁根说的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个锅得怪本土军部以莫茗为首的一干人背,借着编练“参战军”的名头大肆扩军,结果却只派了这么一些滥竽充数的部队过来,也难怪被荷兰人当面说。
不过李晴这时自然也不会在口角上落于下风,只见他略微顿了下,然后便转移了话题,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康拉德,奥兰治亲王此举是不得人心的,也是会酿成大祸的。而且,他对你们共和派的人做了些什么,我想你是一清二楚的吧?海军上将科内利斯被他们在格万根波特监狱内严刑拷打,结果证明所谓的指控完全是子虚乌有;约翰·德维特议长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刺杀,我国第一混成营的营长蓝飞少校甚至告诉我,他们当初在格万根波特监狱门口抓获的一名形迹可疑的名叫雅各布·范德格雷夫的年轻人,在接受审讯时竟然承认了他曾经受法尔克纳的指使刺杀受人尊敬的议长阁下。法尔克纳家族是什么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
范博伊宁根一听也有些无奈了,只能摇头,苦笑着说道:“李特使,我当然坚定地站在共和的立场上,方才我和你说的,只不过是基于我职务的立场所必须的工作罢了。既然你刚才提到了约翰议长和科内利斯海军上将,我只能说我对他们抱以极大的同情,对于奥兰治亲王此举非常愤怒,我当然会在三级议会或政府内与奥兰治派的肮脏分子们坚决斗争,但我依然首先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李晴听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合着这人还挺有原则,以前看不出来啊。不过这又如何?反正这次如果荷兰人真的悍然撕毁协议的话,那么东岸人是一定会制定一些反制措施的,比如对荷兰人订购的军资暂缓发货等等——不过说到这事就不得不提一下,这次荷兰人还真的是掐准了点来事的,因为在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刚刚在阿姆斯特丹码头接收了东岸人数量多达八艘船的军需物资,数量为单次交货最多,极大充实了他们的武器库。考虑到他们在这段时间内可能也走通了里斯本、威尼斯、米兰、汉堡、吕贝克等地的兵工厂,自己在瑞典和北德意志投资的武器工坊产量也增长了很多,这就难怪他们敢和东岸人玩这个了,合着是他们现在对东岸的武器需求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啊!不过天知道这场战争会打多久,你荷兰人就一定能确保自己的军资永远不会短缺吗?希望你们有这样的好运吧!
“你总是有许多理由,总是从国家层面考虑事情,但你肯定奥兰治亲王威廉也这样想吗?也难怪你们共和派搞不过奥兰治派,哼哼!”李晴摆了摆手,烦躁地说道:“这样吧,我也不和你东拉西扯了。在此我表个态——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华夏东岸共和国的态度,我想作为全权特使我还是有这个资格的——我们‘坚决反对’贵方无理撕毁合同的行为,而且我们必然会对此作出反制措施,其中甚至包括商业、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措施。商业方面,我们当然会对等终止一些贵国的商业合同,比如火炮采购合同等等;政治方面,我们会要求我国将领指挥下的军队撤到南尼德兰,退出这场战争,并积极寻求与法兰西王国的和解,加深双方之间的关系;军事层面,我方保留一切行动自由之权利,用于补偿贵国单方面撕毁合同所造成的损失,并且这种自由行动不限范围、不限时间。”
“听明白了吗,康拉德?也烦请你转告你的上司及奥兰治亲王吧。”李晴又给自己点了个烟斗,一边抽一边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在此重申一遍,我国‘坚决反对’贵方的行为,希望你们能够悬崖勒马,不要真的执行这个政策,否则悔之晚矣。”
康拉德·范博伊宁根默默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了东岸商站,回去汇报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当初因为铸造了铭刻有“太阳见了我就停下脚步”的奖章而给了法国人开战的接口,奥兰治派当时对此可是口诛笔伐了许久呢;结果在正式开战后的今天,他又被奥兰治派主导的政府打发到李晴这边来当了一回恶人,搞得自己现在两边都不是人,也是够憋屈的。
而就在范博伊宁根离去后的当天下午,李晴立刻派出了两名信使,携带自己的亲笔信前往荷属布拉班特公国的贝亨奥普佐姆城,交给杨亮少校。李晴在信中交代杨亮,由于形势发生了变化,他们——包括第三混成营、保国军、忠国军两个步兵营两千多人——立刻做好全军撤退的准备,目标是南尼德兰。
李晴在信里详细叙述了联合省最近一段时间内的外交思路和成果,并且断言,在英格兰和东岸之间,荷兰人果断选择了认为对他们帮助更大的且同属新教国家的英格兰,那么这事就一定会执行下去,所以他们与东岸之间的许多商业合作就肯定会被暂停,东岸军队似乎已无必要继续为他们服务,可以撤退到西属尼德兰休整了,包括目前还在路上没赶到此地的两个黑八旗步兵营一千五百多人。
杨亮少校对此只有两个字评价:“操蛋”!不过却也不得不执行李晴的命令。荷兰人都这样了,你再为他们服务,那不是贱是什么?所以,杨少校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即将爆发的大战——这在他看来,似乎是一次极好的学习大兵团作战经验和感受大会战气氛的机会——一边琢磨着走之前是不是坑荷兰人一把,将本部撤往南尼德兰的一路上所需的物资和军饷都筹集完毕啊?
1673年11月10日,奥兰治派所主导的政府正式行文给李晴,要求从明年(1674年)起正式终止包括呢绒在内的五类商品的采购合同(剩余年限在4-8年不等),涉及金额超过了七百万元,这事立刻就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李晴首先在公开场合表示:“联合省撕毁神圣的契约的做法令人感到遗憾,东岸人保留一切追讨损失的权利;包括精锐的第三混成营在内的杨亮支队即刻终止作战,离开荷属布拉班特公国,走陆路前往近在咫尺的南尼德兰,脱离这场战争,与第一混成营汇合。”
李晴的发言,与之前和范博伊宁根谈话时所述基本吻合,不过却没提与法国改善关系的事情,听起来似乎他们仍然不想与法国合作,对法国人抱以极大的警惕之心。但即便如此,他的这番表态仍然引起了很多国家代表的注意,其中当然也包括联合省政府了,不过他们似乎仍然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味斥责东岸人撤军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是违反雇佣协议的“无耻行径”,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拉拢英国了,并且应该是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现在,皮球基本已经被荷兰人踢到东岸一侧了,就看本土的执委会诸公如何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