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一直知道很多时候半是温情脉脉的和煦对话比摇唇鼓舌的刚猛碰撞藏着更多的危险。
作为对回鹘政策上强硬的一个表征,大虞采取了一种不与回鹘官方产生任何联系的决绝态度,并且不断加大对境内亲回鹘势力的打压。
这便包括了摩尼教在中原地区的寺庙,大大小小的各路胡商,以及一些被波及的回鹘出身将领。
以武当少林为首的“名门正派”一边着手围剿“魔教”,另一边将同摩尼教有关联的门派视为“魔教党羽”,号召正道人士加以扫除。
如此高压本身对于光明胜那个岌岌可危的回鹘小朝廷来说便是一个打击。
然而皇帝现在必须承认,他的确小看了年轻的回鹘可汗,若是假以时日,这位光明胜或许可以成长到更高的高度上去。
太和公主真的是一步好棋。
出身显贵,为家国远嫁塞外,无儿无女孤苦一人。
这样的因素加在一起,但凡是人都难以拒绝,更何况太和公主当年的和亲为大虞朝廷缓了一口气。
于情于理,考虑天下物议,李旭都必须考虑这位传奇女性回到故乡,享受一个安逸的晚年。
所以皇帝就必须开始同回鹘接触。
高压政策无形之中就会挑开一个口子。
四两拨千斤,皇帝对自己的这位“外甥”有了一个全新的评价。
“你们来看看,光明胜的来信。”
皇帝唤来随行的官员,将这信传给田弘正、元稹等人让他们一一看过。
“这个黄口孺子倒是写得一手好书。”
元稹看罢赞了一句然后接着说道:“回鹘人色厉内荏,怕是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
回鹘内乱到底牵涉有多广,斗争又如何惨烈,以及继之而起的坚昆部沙兀烈如何强盛,李旭和大虞这边也是云里雾里并不清楚。
不过从回鹘那边不断南来的使臣以及光明胜急急同大虞联系来看,恐怕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些。
田弘正瞥了一眼元稹,这个年轻人口里念着黄口孺子,难道眼前的这位陛下就不是什么黄口孺子么?
“回鹘人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田弘正长叹一声:“陛下,咱们还是要准备着手迎回太和大长公主啊。”
李旭知道魏博节度使一句话道出了本质。
今日南下的回鹘不同于旧日的匈奴,他们不是来劫掠,而是图存。
回鹘人内乱之后已经无力在草原之上生存,整个汗廷一分为二,光明胜向南逼向大虞,笃力和药失罗领兵转往西域,都是基于这个原因所做出的选择。
至于新崛起的草原霸主坚昆部他们还要继续整合草原上的各部,暂时无力进逼逃窜的回鹘部落。
然而这只是现在,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坚昆人稳定了局势自然会扫清这些余孽。
草原上的规则便是如此无情,亦或者说这个世界便是如此无情。
李旭要为大虞谋生存,光明胜亦如此,生为王者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要迎回这位和亲已久的公主,皇帝开始考虑由谁全权负责此事。
“怕只怕回鹘人待价而沽,有什么非分之想,平白坏了大长公主归国的好事。”
元稹如是说着,眼神颇为狐疑,这位新晋已经意识到迎回太和公主或许将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而这件事或许将落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元稹面色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不过很快便淡去,因为皇帝有了新的命令。
“让人取笔墨纸砚来。”李旭吩咐了一声,然后看着远方的山河默然不语。
一声命令自然有一群人开动,很快城墙之上便有军士搬来了桌椅,更有一个小巧的黄铜香炉缓缓燃着熏香。
李旭站在桌前,将手中的毛笔蘸满了墨水,也开始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起来。皇帝的书法是当年文元恒仔细培训过的,而且腕力惊人,乍看之下笔走龙蛇气势不凡,然而却收于平正,论起书法比起光明胜强了不止一筹。
很快一篇洋洋洒洒的书信便已经写就,然后皇帝看着上面的文字,转过头看着身后侍立的田弘正、元稹等人问了一句。
“你们都过来,看看孤这封回信写得如何?”
元稹与田弘正等人看过,脸上青红揉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另一边的马强面部表情管理不到位,登时哈哈笑了出来。
有他这么一引,其他人憋不太住,立刻城墙上响起了一片愉快的欢笑声。
“马帅以为如何?”
李旭转过头,努力维持自己脸上严肃的神色,那边马强已经笑出了泪花。
“末将以为陛下的回书,嗯,好极了。”
马帅也是读过书的,总觉得皇帝的回信内容似乎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倒是回信的态度让马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家乡的几个大户。
“陛下的回信实在是有古人之风。”
田弘正长笑一声:“只可惜当世已无临川王,不然可载入政事之中。”
“载入任诞也可。”元稹嘿嘿笑道,他看完之后忽然觉得即便迎回公主的差事真的落在自己头上也未必有什么的难的了。
临川王便是宋武帝刘裕之侄刘义庆,他编纂的《世说新语》之中便包含政事、任诞等许多门类。
其中政事多记录以高级官员处理政务的手段态度彰显其人格,而任诞则是记录近乎狷狂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