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歇,仪封县县城充斥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来仪封县县衙的官员很多,下面的随吏,长随更多。
所以筵席就设在县衙二堂三堂间的穿堂上,这是随从所在。
而二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则是众官员席位。
官员列席后,堂里上菜。
一桌十二人,八菜两汤,少荤腥多素菜。
就算是荤腥也是腊肉腌鱼为主。
但见李子华起身举杯道:“各位,朝廷到处都在用钱,国库不充裕,我们河南去年又是遭了大灾。”
“我等为官当上体天心,下忧黎民。这酒菜虽简陋,但也是民脂民膏,皇恩所赐,诸位,谨以此薄酒,叩谢天恩,圣躬万福。”
众官员们都是举杯道:“圣躬万福。”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待看见眼角湿润的李子华,林延潮这杯酒还未下肚,感觉自己也是真的醉了。
一酒饮毕,李子华道:“古人饮酒有节,酒不可过三爵,过为违礼。我等为官,一杯足以,多则为滥饮。”
众官员于是都是停杯不饮。
这时下面有官员故意高声赞道:“听闻河督每至地方,与诸官约,酒止一爵,故而官场有云李一杯。”
“不错,河督廉洁如此,实乃我等为官的楷模。”
林延潮看了上首的李子华一眼,立即命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好压压惊。
筵席开始。
李子华略略动了几筷,为了表示廉洁奉公。
李子华也端了一碗白饭,贴心的下人已是暗中给白饭里加了鲍汁,但即便如此,李子华吃了一两口,也觉得难以下咽,简直食之无味。
其他官员也大多如此,为了表示简朴,筵席上油水很少,在场官员们哪个平日真是如此甘苦过的。
但是为了面子工程,大家都要表示吃得很欢畅。
李子华看到林延潮端着一大碗的白米饭,一碟素菜,一筷子菜就一大口饭的吃,那相当的津津有味。只是其他盘菜,一筷子都不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李子华故意问道:“怎么这几道菜不合林司马的口味吗?”
见李子华说话,众官员不约而同的停了筷子以表恭敬(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林延潮答道:“下官是福建侯官人,家乡菜吃惯了,来至河南以后,确实有些不惯。”
很不合格的上下应答。
毕竟是李子华设宴,林延潮这样说不是嫌弃人家菜不好吃吗?
李子华不以为意道:“看来林司马,在自己衙门里,吃的比这好了?”
这话也就是埋坑了。
陪席的吴通判,马通判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但见林延潮道:“好,确实是提不上,但却是老家的厨子,一向知道下官的口味。”
李子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本督这一次来河南,听闻有些地方的百姓连糠都吃不上,本督一路行来,所见所看方知不假,实在是触目惊心。但凡为地方官的,人家称我们一声老父母,老父母若见自己子女连饭都吃不上,那么该如何痛心,要食不知味才是啊。”
“林司马,本督实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偷笑,叫你林三元嘴大,得罪了人家河督,眼下颜面扫地了不是。
一名官员道:“听闻林司马也是寒家子弟出身。这一顿饭菜虽不丰盛,但比林司马当年应该是好了许多吧。为人切不可忘本啊!”
众开封官员齐然点头称是。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向李子华,向众官员道:“制台,诸位同僚所言极是,为官者当忧百姓之忧,虑百姓之虑。下官为官以来一直奉行如此,去年归德府上报省里,治下百姓无饿死一人,无冻死一人。”
“对于一个前年刚刚遭了灾的府县而言,谁人敢信。但这句话我林延潮敢拍着胸脯,对皇上,对河南众官员说,对天下人说!”
说到这里,李子华脸色很难看,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目光扫过对众官员道:“在场都是河南官员,在场哪一位官员敢如林某如此拍着胸脯说,如果有去年治下饿死百姓,不超过五十人的,请站出来,林某敬你一杯酒!”
在场无一官员站了出来。
林延潮对李子华道:“既是没有,那么此酒唯有林某自饮之,但喝前,林某还有一句话。”
“我等为官者桌上几菜几汤,老百姓不在乎,但老百姓关心的是自己家桌上有几菜几汤,此言与诸君共勉!”
开封府沈同知拂然道:“林司马,此言诛心!敢问哪位圣贤说过?出自何典?若是没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林延潮道:“林某自己说了,没有出自何文何典……”
沈同知冷笑一声,刚要出声,就听林延潮下一句道:“但经筵之上,林某曾道过此言,当时百官与天子都没说什么?你沈同知敢质疑吗?”
沈同知面红耳赤,不能答,只能恨恨坐下。
谁来追究林延潮的话?
在场官员,包括李子华在内,连文华殿的门槛都没有摸过,更不要说参加经筵了。
所以林延潮的话,你敢反驳?你敢反驳一个经筵讲官的话?
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眼见众人都摄于林延潮的声势,方才嘲笑之色,都僵硬在脸上。
你这么说犯了众怒知道吗?林三元。
众官员都是如此心底道。
这时顾师爷出面道:“诸位,林司马今日失意,难免说话藏着锋芒,下面不如听听林司马之言,当初毕竟他也是天子讲官,大家也好一饱耳福。”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顾师爷说得好啊,今日林延潮一败涂地,让他占几句口头便宜又如何了?
特别是当初天子讲官几句,更是暴击,你林延潮再厉害,怎么样你是天子贬至河南来的。现在大家都是一起为浊流官,你老是提及当初哥如何如何,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