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上,林延潮与几名府里官员都坐着。
新任推官初来乍到,有点不知所措,何通判,马通判二人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倒是吴通判与其他几名官吏神色轻松。吴通判连着道:“太不像话了,真太不像话了,这些读书人竟闹考,居然有这等事。”
吴通判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这几句,纯粹是撇清干系。
当初这些官员反对田契质押的事,希望官府向士绅妥协,现在好了,捅了篓子,引起千余儒童聚集闹考。
这事一旦传到省里,或者朝廷,那么所有责任必须由林延潮来担。再处理不当,林延潮吃一个挂落最少的,重了就要丢官了。
林延潮将状纸一合,对两名书吏道:“既是如此,升堂就是。”
今日不是府衙放告的日子,就算是击鼓,身为知府的林延潮可以不接状子。
这与皇城前的登闻鼓不同,士子敲响鼓后,值鼓的官员是一定要上告天子的。
而县衙,府衙门前的鼓,百姓称为鸣冤鼓,但其实是堂鼓,有什么急事可以敲,不全然一定鸣冤所用,最后状纸到了正印官这里,他也可以升堂与不升堂,若是状纸知府不合理,告状的老百姓还要抓起来打一顿。
但是千余儒童闹考,林延潮若继续不见,谁知道学子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唯有与之对话,先平息民愤,再追究幕后之人。
衙役两班站好齐声高呼:“大老爷升堂了。”
这时候五名身穿玉色宽袖襴衫,头戴四方巾的生员走进了堂内,他们向林延潮作揖行礼。
生员见官可以不跪,此外免刑,不得羁押,这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厚。但到了明朝后期,生员常常依仗此对抗官府。
这五名生员进来后,无数儒童也涌入衙门,一并站在月台下旁听,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告状的生员。
“重考!”
“重考!”
无数儒童高呼着口号,声浪直逼正坐堂上的林延潮。
此刻左右衙役都是心有余悸,这些儒童闹考,万一失去理智,冲上来砸了公堂,他们是跑还是不跑。
其余官员都是拭汗,生怕殃及池鱼。
也有人心底怪林延潮,明眼人都看出来,这背后肯定有人搞鬼,借着府试名义,煽动士子闹考,强迫官府妥协。至于最后目的不是重考,而是重开田契买卖。
他们当初都劝过林延潮,尽到了下官的职责,好了现在麻烦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旁何通判是坚决站在林延潮一边的,他对林延潮低声问道:“府台,是不是将这些旁听的人赶出去?分而审之?”
关起门来审问,对于现在迫切想知道府试是否有猫腻的士子不是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当下敲了惊堂木,下面的衙役齐声喊了堂威,陈济川调了在班几衙役一共几十人来至月台维持秩序。
看见林延潮升堂,下面的儒童也不会一味想闹事,见此都收了声。
林延潮看向几人问道:“你们中是何人告状?”
当下一名读书人站了出来道:“学生虞城县生员张茂智,见过太守。这是学生写的状纸,至于他们都是学生的同窗,因义愤填膺一并同告!”
其他四名生员都是拱手道:“启禀太守,我们与张朋友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奈何民怨沸腾,故而才仗义前来!”
这张茂智闻言底气更足,面对名闻天下的林三元也是不惧。他以前告过许多刁状,让不少三甲进士都灰头土脸,这一次再击败林延潮,那可是人生巅峰啊。
林延潮将状纸搁下道:“本府并没有指你们五人聚众胁迫官府。百姓联名上控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本府有一事不解,你们这状纸上到底说的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林延潮正说之间,身旁的袁可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条子。
林延潮一边拆条子,一边道:“到底是状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还是府试舞弊,说清楚来,这告一次状,诉两件事,闻所未闻。”
林延潮拆开条子,但见这条子上,说的是张茂智此人。
原来他这生员有其名无其实,每年岁试都是蒙混过关,他进学主要目的,不是求功名,而是为了打官司。
此人就是讼师。
众所周知,生员若任讼师,是要被革除功名的。
但是不少生员仍是暗地接下这活,原因无二,生员容易与官员打交道,上堂打官司方便。
否则普通百姓告状,县官一个不爽,你敢告官府,我先随便找个理由打你个臭老百姓三十棒再说话。
而生员上堂,就算是巡抚升堂也不敢对你用刑。
所以民间与官府有什么纠纷,地方官绅都是拿钱请张茂才这样人出头打官司。
林延潮就算不看条子,也知张茂智这样的人,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幕后之人煽动士子,再请张茂智这样的恶讼出面,才是最可恶的。
等林延潮说完,张茂智好整以暇地道:“谁说一张状纸上不能写两件事,当初太守为翰林时,一份《天下为公疏》即告了潞王,又挽了张太岳的名声。”
“为何朝廷的事可以,状纸上却不可以?”
站在林延潮一旁的何通判,袁可立眉头都皱起,这张茂智果真牙尖嘴利,不好对付啊。
何通判心想,这样刁钻的讼师,一般的官员绝对是对付不了,林延潮没有请厉害的刑名师爷,哪里是他对手?
县官第一师爷就是刑名师爷,就是专门审案。林延潮身为知府,刑名虽不是第一事,但不等于不请刑名师爷,若是遇到审案子这样的事,还是要请一个熟通刑律的人来才是。
不过何通判忘了,林延潮当初差一点靠刑名吃饭。他不请刑名师爷,反而很多人想请他去任刑名师爷。只是他中了状元后,没人敢请了,所以这茬子事大家也忘了。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时,曾日审百案,这么快何通判就忘了?
林延潮笑道:“你误会本府意思了。本府并非反对你将两案并在一起,本府是问你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因你家有田有要卖?”
张茂智听出林延潮话里的陷阱,每个庙学明伦堂的卧碑上,都刻着这样几个字,生员不许言政,不许聚众对抗官长。
虽说这样的话,生员从没有听过,反而苏杭那边读书人对抗官府,成为常事。
可是若张茂智说自己是为了百姓请命,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那就是言政。林延潮是可以借此禀告提学道,剥去他身上的襴衫的。
张茂智心道雕虫小技,然后道:“当然,学生自幼父母见背,祖父拉扯长大,所幸家里还有十几亩祖田可以赡养我们爷孙二人。”
“但两个月前我祖父有疾,学生无钱医治,只好卖了家里两亩田换钱治病。田宅家产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能将祖父的病治好,就是这十几亩祖田都卖掉也是在所不惜。但是官府禁止田契买卖,学生哪里有道理可说,只求太守恩准,让学生以全孝心。”
说完张茂智眼泪落下两滴,身旁的生员也是抹泪纷纷道:“张兄的事,我们也是知道了,可惜家贫,无钱资助,无能为力,还请太守开恩。”
下面的读书人一片哗然,对于张茂智都是深表同情,也是为他孝心感动。
但实际上,张茂智的事是子虚乌有,纯属瞎编,但他这么说点出林延潮禁止买卖田契的弊病,还用自己遭遇博得了同情。
无数学子道:“百善孝为先!”
“恳请府台垂怜!”
张茂智再一次利用了儒童们的善良,一步一步掌握主动,原先任过推官的马通判当然知道这府里第一名讼师张茂智的厉害,当下在林延潮耳边低声道:“府台,不如先退堂,改日再问。”
马通判的建议也是可以的,暂避锋芒。但千余儒童闹考,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避是避不过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的事本府也是同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本府也是。”
张茂智当下顺着杠子上道:“学生谢过府台。”
但见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这几亩田在哪里?”
“虞城县南三十里。”
啪!
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虞城县的事,你到本府这里告状什么?你在消遣本府吗?”
张茂智被惊堂木一惊,然后被林延潮这一喝才反应过来,没错啊,他失误了,这样告状事,应该先禀过州县,州县不受,或对判决不服,再上禀知府,否则就是越级上控。
知府有权力不收你的状纸的。
张茂智心底冷笑,他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抗声道:“州县哪里敢自定刑律,省里也没有下文令太守不许买卖田契,这一切只是太守的决定,学生不问太守还能问谁?”
“现在事急从权,法不外乎人情,太守若是守此陈规,实在是令我等失望啊!”
张茂智此言一出,众儒童纷纷议论,也觉得林延潮以此理由拒绝,实在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林延潮道:“本府岂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规矩不可乱,本府八县一州,三十万百姓,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不经州县来本府这里上控,那本府不说是否分身有术,此举也成了越俎代庖,必遭到州县非议。”
“这样你先去虞城县衙将状纸递了,待虞城县判了,你再到本府这边来,本府到时一定给你一个公道!”
林延潮说完,张茂智连声道:“太守且慢!太守且慢!”
林延潮看张茂智,不悦地道:“怎么还在此呱噪?不是说着急用钱以尽孝道吗?若天黑了关了城门,你的事不又多耽搁一日?如此拖延,身为人子,你于心何忍?”
张茂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此去虞城县一往一返几十里路,明天能不能赶回来还是两说,他不是怕费这功夫,但好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名士子,难道让他们在府衙门口干等一天一夜?
这些人更多只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关心的不是自己家里几亩田的事,等到明天人早就散了,林延潮此举真是好卑鄙啊!
看来此次无法收全功了,但是也要拔下你林延潮一层皮来,让你在全天下读书人面前,颜面尽失。
张茂智咬了咬牙道:“学生岂可因私废公,田契之事改日再来向太守请教!”
“现在学生要说的是,府试舞弊的事,此事发生在商丘县,就在府城之内,太守眼皮底下。此事太守可不能坐视不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