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五十七章 潘季驯的奏章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5760 字 8个月前

但是如此反而瑕不掩瑜,令众人觉得疏河之事更加真实可信。

经黄越道来,潘季驯与众官员们仿佛看见数月之内,归德府数万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下,扛石挑土,于贾鲁河两岸奋战的一幕一幕。

终于两百多里的贾鲁河得以疏通,商船自由往来,沟通黄河淮水。从黄河的行船可直接抵达徐州的小浮桥。

三十万多亩的下田,经过引黄灌淤,一夜之间变成良田,百姓得其惠。

更重要是贾鲁河疏通后,不仅没有夺道之危,反而分流河势,保住了归德下游的大堤的安全。

而这一切林延潮所用不过三十万余两,就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至于臧惟一,龚大器他们此来也是有些表一表政绩的意思。他们明白林延潮治河得力,但也没料到居然得力到这个地步。

二人闻言不由触动,甚至感动。

其余官员则是有些自惭形秽,同样是治河,他们只是修修补补,过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但林延潮将此变成了有利民生,有利百姓的好事,老百姓并没有受劳役之苦,而是从中得到了好处。

至于单知府此刻颜面扫地,身为开封府知府,一个大府,他竟完全败给了隔壁一个小府。

“贾鲁河两百三十六里,共筑土堤,长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丈,所用夫役两万三千人,耗银三十二万两有奇。这是下官亲手所为,若有半字虚言,下官愿以死抵罪。”

说到这里了,黄越不知是委屈,还是想起修河的艰辛,不由痛哭失声。

一旁的县令也跪伏在地道:“启禀列位大人,下官小吏出身,为官蹉跎十几年,少有为老百姓办得实事。”

“若非林府台,下官不知何为事功?而今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留下恩泽于百姓,下官今日终于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没有辜负年少时读过的圣贤之书。”

“林府台疏河之事,实有大功于民,下官以乌纱帽担保,方才黄府经之言句句属实。”

见两名官员如此说,在场官员无不动容。

林三元做官很有本事啊,不仅百姓如此拥护,连下面的官员也愿意拿出乌纱帽来追随。

龚大器仰天感慨道:“此非笼络人心,而是义之所至,天下从之。”

袁家三兄弟站的远远的,听了黄越与知县的话都是抹泪,林延潮不愧是他们心底为官事功的榜样。

潘季驯捏须沉吟道:“疏河之事确实有功,但有无免除夺河之患不好说,此事本督自有分寸。”

听潘季驯这么说,连臧惟一,付知远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林延潮当初在京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潘季驯。

从开头到现在,就没有听过潘季驯说过林延潮一句好话。

然后潘季驯又带着众官员上船,又沿河视察了归德几个地方。

有了前面官员的通报,下面的官员就立即着手提前准备,这让潘季驯后来看到的,就不如之前的真实了。

倒是付知远很感慨,他是从归德府知府提至右布政使的。

归德府百姓,山山水水都有很有感情,当初为了马玉爪牙来归德,他知道归德如此穷的地方,怎么经得起收刮,所以他挺身而出。

眼下他升任右布政使不过一年,但心底最惦记的还是归德这穷地方,他舍命保护过的百姓。

现在归德在林延潮的治理下,已是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这一幕令付知远眼眶湿润,他的心中何等欣慰。

正如付知远所认为,林延潮是有管仲之才,能够经世济民的。

当然付知远,自不会在潘季驯面前夸林延潮什么,他相信眼见为实,真正的功绩,是不要外人为他吹嘘什么的,他就在那边,清晰可见。

付知远相信,归德的一幕幕已是潘季驯对林延潮的政绩心底有了一个评判。

但视察最后,潘季驯既没有去归德府府城,也没有褒奖或者留下什么话,而是当夜就折道返回开封。

令众官员们都留下一肚子疑问。

之后的近半个月,潘季驯马不停蹄地视察了沿河的十几个州府,然后潘季驯回到了淮安。

回衙门后,潘季驯立即就给天子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是禀明这一次黄河灾情,自己在各府的所见所闻,朝廷十几年治河的得失。

洋洋洒洒一大篇的文章,潘季驯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亲自提笔书写。

这时候身处江淮之地的淮安已是下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不知不觉间万历十三年已是到了末尾了。

潘季驯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关上窗户,盏起灯。

潘季驯又用笔点了点墨,于奏章上续写道……沿河官员,人浮于事,不为民尽心,这等庸庸碌碌之臣何谈事功。臣行至归德时……

写到这里,潘季驯微一停笔然后写到……独归德知府林延潮治河,工坚省费,堪称国工。其以不足十万两库银,治河疏两百余里,溉民田三十余万亩,千载河患变害为利,此功非一世功,此利非一秋之利……”

“……臣表林延潮之绩,可为古今治河之典范,沿河州府官员之楷模。”

潘季驯没有贸然下断语。他当年治河的时候,车驾所至,行数千里,与民役都在第一线,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现在贾鲁河疏通的如何,他也要亲眼所见。

他与十几个亲随,就沿着坝上走。

其余随行的众官员本来是装着随意看看的,见潘季驯走了立即跟随在后。

潘季驯没有叫他们跟来,除了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等省里大员,其余人也不敢离得太近。

这一次河南遭灾,下面的州府隐瞒灾情,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他们都知道。这是官场吏治多年积弊,非短短的时间可以消除。

但下面的州府如将灾情如实上奏潘季驯,潘季驯再上奏朝廷,万一天子震怒,他们搞不好是要被问责的。

现在潘季驯来到归德府视察。他们心想林延潮乃能臣,任归德府知府不过半年,但很有政绩。所以他们就指望林延潮给他们打一个翻身仗。

三人心思都很微妙,却不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看潘季驯如何想的。

众官员陪同潘季驯到了淤地。

但见沿河的坝里,都种了庄稼。不少百姓都在地里耕种。

潘季驯站在田边负手看了一会,然后令人下到还未种上庄稼的淤地,抓了一把土给他。

潘季驯与几位官员一并看了问道:“你们以为这土怎么样?”

一名官员道:“好土啊,就如同平日吃的细面。”

潘季驯点点头,他身旁一名懂农稼的师爷,取了点土放在口里嚼了嚼道:“甚好,极为润腻。”

又一名官员道:“启禀制台,下官虽不甚懂农桑,但也知道如此的土不用如何浇水施肥,也能长出好的庄稼来,胜过沙土十倍。”

潘季驯命人招了几名老农过来。

潘季驯道:“我们几人不懂的庄稼,有几句话想请教几位老丈。”

几名老农连忙道:“老爷有什么话尽管问,草民等知无不言。”

潘季驯把土捏在手里问道:“你们管这土叫什么?”

几名老农看了一眼,然后禀道:“我们管这土叫花淤土,这样的田叫花淤田。”

“哦,为何名之花淤?”

一名老农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

半天才有一名官员翻译成官话道:“这老农说,这要从放淤说起了,老百姓从河边放淤到这田里,淤土沉降不均,土少沙多色红,老百姓将之称为赤淤,而土多沙少,色杂的,老百姓将之称为花淤。一般而言近河口多赤淤,远河口多花淤。”

“六月时引的河水,称为矾山水,容易成花淤田,至于其他月份的河水,就多沙少土了。花淤乃是上田,一般要比赤淤田贵一倍,而赤淤田又要比非淤田贵数倍。”

潘季驯点点头,但见龚大器笑着道:“宋史食货志有载,朝廷定田,随陂原平泽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壚而辨其色;方量毕,以地及色参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税则。”

付知远也是笑着道:“龚兄真是博闻强记,本官也有一得,当年王荆川颁农田水利法其中云,民修水利,工料自筹,若工役浩大,民力不能给者,许贷常平仓钱物给用。”

“当年本官在归德府任官时,就说林知府常效王荆州变法之举。”

又一名官员则道:“不错,听闻林知府在归德,所用青苗法,市易法,百姓称便。这也是当年王荆川的遗法,不过似又有不同。”

付知远点点头,但单知府出面质疑道:“王荆川的农田水利法颇有争议,此举常被后人称作劳民伤财之举。”

付知远看了单知府一眼,他也知道对方不服气,若是林延潮的归德府政绩出众,那么身为开封府知府,河南首府的他颜面何哉?

两个知府都是河南举足轻重的官员,他也不好在面上去斥单知府,如此显出偏帮之意,特别他还是曾经的归德知府。

一名官员向老农问道:“你家在坝下有几亩地?”

老农有些畏惧地道:“不敢欺瞒大人,二十亩。”

那官员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丈,那这坝下有多少亩?”

那老丈畏畏缩缩地道:“大约有小一万亩吧!草民也说不清楚。”

潘季驯点点头,心想这里有一万来亩,那么沿河三十多万亩看来也是不虚的。

单知府忍不住问道:“那官府修这大坝,你们村缴多少钱?”

老农闻言一脸茫然的样子道:“缴钱?缴什么钱?”

众官员不由吃惊,林延潮办这么大的工程,竟没有向民间摊派?

“没有摊派?那修这坝,有无征役?”这官员追问道。

“那倒是有,官府当初要修这坝,咱们老百姓是一呼百应,老汉我也卖了两个月力气。”

“那这次工料,堤上堆的石头呢?”

“那是官府挑的头,工料钱他们出的,然后今年村里参与修坝的人,一律免去田租!家里没有田的,一律给误工钱。”

众官员听的有些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