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佰七十六章 先公后私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3603 字 8个月前

以往林延潮来申府常串门时,曾与申时行并作在炕上,就如同真正师生那般闲聊。

但这一次再见面,却是不同。

要知道次辅和首辅虽然都是内阁大学士,但权势上下相差悬殊。

当年张四维也是次辅,但在朝廷里毫无存在感,一切都被张居正遮蔽住了。

而申时行现在正是首辅,真正的枢廷宰相。

权势的变化,态度也当立即变化,切不可拿原来的交情套。

申时行看着林延潮,然后问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背后冒着冷汗。

林延潮垂下头,但听申时行缓缓地道:“河南现在正在发大水,你身为父母官怎么回京里来了?”

申时行的口气里透着几分质问,几分严厉。

林延潮定了定神答道:“回禀恩师,学生接了圣旨之后,才接到上游羊报。当时学生心底想着恩师的吩咐,不敢逗留,故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至于归德那边,学生已有了安排……”

林延潮当下将自己在归德三年来治水的事大略说一遍,再说了自己为了防备大水,提前的布置,安排的人选,一一说了。

说完林延潮方抬起头,见申时行捏须认真地听着。

然后申时行道:“原来如此,但你这一次回京响动甚大,通州码头的事,用嘉与我说了。若本辅所料不错,不用数日就会有言官弹劾你临阵而擅离,弃百姓而不顾。”

林延潮听了心底怒起,这些言官真他娘的鸟人,真是无人不喷,无所不喷。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当然若是你不赶着回京,留在河南,言官也会弹劾你抗旨不遵,目无君上。其实他们弹劾你,其意在本辅罢了。”

“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本辅早已习惯了,眼下河南那边不能有差错。吏部刚刚抬举了你天下州府官考绩第一,陛下下旨赐你传驿进京,表彰刚下,那边归德就出事,此举无疑扫了陛下与我颜面。所以这是陛下为何没有排期见你的缘故。”

林延潮点点头,申时行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才是真正答案。

但是林延潮心底有些憋屈,自己辛辛苦苦治水事功,称之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但是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鸟人,指着你做事喷来喷去,站的不是,坐的不是,如何都会给你挑出毛病来。

这实在是令我很生气。

申时行继续道:“不过陛下还是会召见你,但大概不会下明旨,君前奏对时,陛下必会咨你河南水情,以及你急切回京的事,于此你心底要有分寸。”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谨记。”

之后申时行又问林延潮主政归德的事,申时行问的很细。

论到心细如发,做事细致,申时行是林延潮见过这么多官员里首屈一指。

申时行见林延潮谈到政事,答的头头是道,十分欣慰。

不过为地方官三年,但论处理政务,林延潮比很多当了三十年地方官的官员更老道。

申时行从公案后起身和颜悦色地对林延潮道:“看来你被贬官三年,不仅没有白费,反而大有长进,于事功二字你是真正做到,为师实在感到欣慰之至。”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这点微末本事,平日都是在恩师身上偷学的。”

申时行闻言大笑,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方才为师初听你回京时,待对你有些严厉,其因在于你我虽是师生,亲同家人,但平日里事事当先公而后私,此乃大义,也是人臣之道。”

历史上有一个笔名为039东海渔人039的闲人,写了一本传记名为《五七九传》。

这五七九传说的是什么呢?

说的是万历年间三位内阁首辅的家奴。

其中七指的是游七,九指的就是宋九。

宋九,姓宋名徐宾。

投奔申时行为家奴后,改为申姓,所以称他申九,或者宋九也是可以的。

时人曾对比游七和宋九二人。

说宋九权势不如游七,不似游七那样动则与侍郎称兄道弟,与边将平起平坐。

但宋九为人低调不出风头,而且很有才华,甚至可以为首辅申时行代笔。至于家财,申九也是丰厚远胜于游七。外臣武将要结识申时行,他都会代为引荐,并从中得一二好处。

最后宋九事发,御史弹劾申时行,说申时行纵容宋九通过贿赂,得官京卫经历,在没有经过历俸下,竟直接领了双俸。

因为宋九的事,令申时行名声受累,但宋九却是安然无事。而反观游七却命丧诏狱之中。

故而当时有人说,从家奴作风可旁观出张,申两位宰相的为人,以及最后结局。

不过这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林延潮与宋九闲聊了一阵,彼此互相恭维了几句,觉得此人还是有所警惕的。

宋九与游七交好,对于游七的前车之鉴,他是明白的,他们再如何也只是家奴而已。

张居正,申时行是宰相,就算失势了,至少还有官场潜哉的规则护着。但家奴就不一样,失势宰相家当初那个狗仗人势的家奴死了,谁会关心。

这时候申府早已掌上灯了。

丫鬟给林延潮奉上一碗绿豆汤,汤是添加蜂蜜调制,而且冰镇过得,喝来格外爽口。

林延潮喝了两口然后道:“今日刚去宫门那边候旨后,即是赶来府上,现在见到宋兄实是太好了。”

宋九笑着道:“宗海真是有心了,对了,排期何时面圣?”

林延潮顿了顿道:“尚未。”

宋九一愕,随即笑着道:“听老爷说,最近山陕急报,黄河大水冲至河南,听闻这一次水情不逊色于万历九年那一次。若是重蹈当年水淹几十州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覆辙,后果不堪设想啊。”

“天子知道这件事后,是好几日食不安,睡不好,一直惦记着河南的水情。有御史还说去年西南边事连连,今年黄河大水上天告诫,请陛下自省。不久前陛下还去天坛斋戒三日,这等事下难怪陛下无暇见你,宗海实不用不安。”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是来龙去脉是这样。

他眼下最关心的仕途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头等大事。

但对于天子而言,家国天下乃第一大事,至于召见自己能排到哪个位置,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如黄河大水来的重要。

自己因为天子一时不召见,而患得患失,连宋九都看出来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宋兄提点,你若是不说,我还真有些担心。”

宋九见林延潮直白承认,也是大笑道:“功名利禄,人之常情。宗海兄能不讳言,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陛下能以家国为重,我这点等候又算得了什么。”

林延潮这时转念一想,若天子真是因为黄河大水之事发愁,那么自己刚从河南回来,天子要第一个见自己咨询河南水情之事才对,看来宋九也没有猜到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