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里。
太监们正给天子呈上早膳。
不知从明朝哪个皇帝起,光禄寺那被称为白水煮丁肉的饭食,早早被天子厌倦。
故而皇帝决定不吃039食堂039,御膳改由亲近的大档进奉。
大档知道皇帝口味的喜好,自然是百般投其所好。
但是要让皇帝吃的满意,是何等之难的事,山珍海味是少不了,还要努力变幻花样。
当今天子的御膳,当然是由眼下第一幸臣张鲸一手包办。
张鲸殷勤的侍奉在旁,给天子夹菜。
张鲸很懂得费心思,他知道天子喜欢排场铺张,又是担心浪费。
所以每次罗列了近百道菜,但每样菜又是一丢丢,足够天子夹几筷子如此。但其实就算如此也是不便宜,其中所费的工费,一顿饭没有个百两银下不来的。
以往张居正在时,张鲸是不敢这么搞的,甚至也不敢被李太后瞧见,但现在谁又能管的了皇帝?
当然是张鲸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至于张鲸为何费这么大力气给天子承办饭食,当然是有了这个名头后,可以更明目张胆地向百官收受贿赂。
天子亲近几位太监里,张宏,陈矩,陈诚在百官中都有不错的口碑,唯独张鲸那真的是人缘差到了极点。偏偏人家还掌握东厂,锦衣卫,你在家里骂人家一句,搞不好第二天就会上他黑名单。
现在天子一面看奏本,一面吃饭,张鲸不断将天子喜好的菜用御筷夹来,放在面前小碟子里。
天子放下奏章,用筷子朝远处的菜点了点,然后对夹菜的张鲸道:“你现在贵为厂公,这等事交给高淮他们办吧。”
张鲸陪笑道:“奴才爱干这事,就是喜欢服侍万岁爷。万岁爷,你尝尝这云南进贡的鸡踪菜。”
天子夹了一口尝了,点点头道:“尚可。”
张鲸又夹了一筷子道:“万岁爷,您再尝尝这云南的汽锅鸡……”
“略老了。”
天子将鸡肉吃完,开口道:“你说起云南,朕想沐国公的世子也是进京了吧。”
张鲸道:“回禀陛下,没什么可以瞒过陛下,这沐家世子到京有一段日子了。”
天子略有所思道:“朕就奇怪,今日御膳上怎么有好几道云南菜,这沐国公府上又给你送了多少好处?”
张鲸语塞道:“陛下,陛下……”
天子看着张鲸问道:“张厂公,朕问你这王公诸侯来京,是不是要先拜了厂公您,再来见朕?”
张鲸慌忙跪下道:“陛下,这沐国公世子与奴才以往有些交情,这一次为了说情找上了奴才。但奴才平日可不敢随意见这些王公,更不敢狐假虎威啊。”
天子哼了一声道:“你以后收敛一点,不要给朕找麻烦,否则以后御史弹劾你时,朕也护不住你。”
张鲸千恩万谢地起身,然后低声问道:“陛下,那沐国公那边?”
天子斜了张鲸一眼,张鲸慌忙垂下头。
天子道:“你也不是没看到,乾清宫案上那些弹劾沐国公的奏章。本朝文官最恨武将跋扈,那些弹劾的御史们无理尚闹三分,占着理时连朕都怕他们三分。”
“沐家是太祖时从龙的功臣,替朝廷世镇云南,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乱,他们还立了大功。朕不是勾践,不会烹走狗,藏良弓不会办,但沐家为边臣,当朝廷最忌其跋扈,你好好去敲打他们一番。”
张鲸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回去转告。”
天子擦了擦嘴问道:“播州杨应龙是不是又蠢蠢欲动了?”
张鲸道:“回禀陛下,四川巡抚来报,杨应龙屡次袭击边疆,劫掠屯堡,还勾结苗兵。”
天子点点头道:“播州险峻,杨家又在当地经营多年,不可轻易进兵,而且朝廷刚平定了云南边乱,河南又逢大水,国库里没有钱。告诉川,贵巡抚只要杨家能接受朝廷的招抚,那怕是明面上的,朝廷都可以暂不追究。朕先忍一忍播州,早晚会收拾他。”
张鲸道:“陛下,英明。”
天子推开饭食,从桌案上起身,然后道:“朝廷上的大臣一听说朕要用兵,他们都是说,要以仁德安抚四夷,不可轻动刀兵,要学七擒孟获!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了。”
“说起边事,林延潮如何了?想来朕已是凉了他许久了,他现在如何?”
张鲸回禀道:“据下面奴才的眼线回报,林大人从到京起,再到面圣后,一直闭门不出,哪里也不去,除了申先生那,也没到其他地方走动。”
天子点点头:“那么多奏章弹劾他,他也能安步当车?”
张鲸道:“那倒是没有,前几日他写一篇文章,叫什么039十年树木,百年树人039,文章写的好不好,奴才还没读,但是此文一出,京里几名御史,每日都是蒙面上朝,就怕被人认出。”
天子笑着道:“这倒是像林三元干的事,这文章朕倒要过目一下,你马上找来。”
张鲸吩咐了一声,不久即呈上给天子。
天子看后徐徐点头道:“此文一出,从此朝堂上再无人敢再攻讦义学之事了。”
张鲸道:“陛下,奴才以为林大人是避重就轻啊,黄河大水才是要紧,关乎他的名声,至于兴办义学却是无关紧要之事。”
天子笑着道:“张鲸,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这兴办义学的事,是他政柄,黄河大水的事,关乎他的清望。但对林三元而言,可以被人骂,甚至不当官,但事情一定要办。”
“所以这些御史弹劾他,他无所谓,但涉及攻讦义学的事,他林三元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与你玩命。”
听了天子的比喻,张鲸不由笑了。
张鲸笑着道:“陛下,不是要用如林大人这样敢办事的官员?”
天子闻言笑容敛去道:“林卿是忠臣,这一点朕从没有怀疑过,但朕要的是听话办事的官员,不是自作主张的。”
张鲸笑着道:“奴才只知道林大人再能奔哒,还不是陛下让他去哪,他就去哪,孙猴子跳不出五指山。”
张鲸这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天子点点头道:“凉了林延潮这么久,料想朕的决定他是知道了。不凉嘛,不知上下,还以为朕离不了他。凉久了,又怕心底生怨。”
之后天子从文华殿后殿走至前殿,路过西阁,见帷幄里有人,当下走了过去。
还隔着数步,就见维幄里的人立即起身隔着帷幄道:“臣叩见陛下。”
天子走进帷幄看见申时行笑着道:“能听出朕的足音,朝中除了申先生也没几人。”
申时行恭敬地立在一边。
天子示意申时行坐下问道:“朕不是让几位阁臣都不用侍驾了,怎么申先生还在?”
申时行道:“臣见陛下还没走,想一会陛下有什么话吩咐臣。就在这里候着。”
天子笑着道:“正巧,朕也有一事与你商量,方才朕与张鲸闲聊,说起朝廷用官任官的事,朕打算与申先生你商量一二。”
申时行笑着道:“正巧,臣也想就此事禀告陛下。”
“那申先生先说。”
申时行道:“内阁已是遵旨,票拟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光禄少卿,羊可立尚宝少卿。”
天子闻言点头,之前他下中旨,提拔李植他们,结果御史蔡系周则打他小报告说。
李植数为人言:‘至尊呼我为儿,每观没入宝玩则喜我。
这句话什么意思,李植好几次对人说,天子简直把我当儿子般看待,(每一次抄大臣的家后)看到抄没的珍宝,都会感激我。
因为此事朝野一片哗然。
但申时行仍旧不为所动,将李植提拔为太仆寺少卿。
天子道:“好,朕说说朕的事,朕想与你商量。”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陛下吩咐臣就好。”
天子笑道:“吏部考核林卿天下第一,朕知道他政绩卓著,但担心朝臣们说如此对于赵志皋,张位两位翰林不公。”
“朕想过了,授他一个六部郎官如何?或者以原官回翰林院。你看哪个合适一些?”
六部郎官就是郎中,京职正五品。
回翰林院官复原职,就是林延潮依然是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仍是正六品。
此时乍看林延潮又回到三年前的,但相较于赵志皋,张位他们,从贬官外放,再到任京卿过度,最后返回翰林院,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申时行道:“林宗海虽是臣的门生,但更是陛下大臣。陛下当初放他出京历练,又升他为知府,而今从调回京中,既由陛下一手独断。从没有听说过陛下关心哪位四品知府的前程,陛下对林宗海这一片栽培之心,早已圣心独运。臣焉能置一词。”
天子欣然道:“还是申先生深悉朕心。”
正说话间,殿外足音响起,但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四辅王家屏入内。
三位阁臣一见天子即道:“臣等叩见陛下。”
天子问道:“几位阁臣齐至,可是有什么事?”
次辅许国一脸喜色道:“启禀陛下,这是河道总督潘尚书刚刚奉上河南水情。”
说完许国奉上奏章。
天子接过奏章道:“哦?”
三位阁臣一并拜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黄河大水退了!”
“退了?”
连申时行也是惊喜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