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点点头随后上轿,这左右轿帘都被逢了起来,密不透风。
林延潮上轿后,左右锦衣卫都围了上来,既是护卫,也是监视地随行在旁。
走了一盏茶多的功夫,轿子停下。
余莫成在轿外道:“总裁大人到了。”
林延潮下轿望望,但见这里是长安右门,皇城脚下。
前面有几间板房,但见锦衣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件板房监视起来。除了锦衣卫外,还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站在门外。
两名御史各与林延潮见礼,林延潮问道:“就在此锁院吗?”
二人一起道:“回禀总裁,是在此处。”
林延潮当下正要举步,却见另一队锦衣卫护着一顶轿子从皇城脚下来到此处。
走出轿子的正是主考官王锡爵。
林延潮遥遥朝王锡爵行礼,王锡爵点点头,然后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然后各自到一间板房里。
板房里悬挂着孔圣人的画像。
然后就是一塌,一案,一净桶,别无他物。门窗都被钉死了,只有一个窗格子可以打开送饭食之类。
然后透着窗格子,可以看见锦衣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守在院子里。
这就是堂堂会试主考官的待遇。
这就是锁院制度,这制度起于晚唐,盛于宋朝,到了明朝就是基本规矩。
唐朝科举考试行卷成风,导致考生都争相巴结权贵大臣。
然后考试采用糊名制,杜绝了请托,但仍有考生想通过主考官走关系,然后朝廷就主考官任命下达那一天起将主考官锁宿。
身为主考官在放榜前,不得回家,不准见亲友或与院外臣僚交往。
所以林延潮现在就被锁院了。
当然要不锁院,林延潮现在回到府上,那肯定是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
这时候林延潮少不了要把‘今年过节不收礼’的牌子挂在门前。
想到这几日,要一直如此直到会试前,不免有些气闷,不过王锡爵身为内阁大学士也要如此,林延潮心底就稍稍平衡了一些。
林延潮于房内踱步,敲了敲门先要了一壶茶来。
这一次副主考是他,这是不出意外的事,但主考官为王锡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因为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是余有丁,副主考是许国。
到了今年会试,主考官应该是从没有主持过会试的许国才对。
因为会试主考官一主一副,主考官选还未主考过会试的内阁大学士,副考官选詹事府翰林院的词臣,这是多年来默认的规矩。
但天子绕过了许国,点了王锡爵为主考官,这意思是对许国的不信任,还是对王锡爵的器重,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林延潮想来多半是后者,王锡爵此人性傲自负,不好打交道,但偏偏天子对他又十分器重,将来接替申时行为首辅的多半是此人。
所以林延潮有心与他接纳,但转念一想这一次会试二人身为主考与副主考,肯定有一些地方要商量着来,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倒是有些为难。
(看很多书友问,随便提一下历史上万历十四年会试主考官就是王锡爵,副主考是周子义)
就在林延潮细思之际,家里托人送来的换洗衣裳,鞋袜已是到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大包小包送来的东西,准备的十分细致周到,倒是很喜欢林浅浅的心思细腻。
就算准备周全,他想的是要有好些日子不在家,真是怪不自在的。他可是颇为恋家的人啊。
就在他锁院之际,林延潮出任会试主考官的消息,顿时传遍了京里。身在京城各个会馆,各个客栈,各个青楼的举子们都在讨论着此事。
以往每年会试,读书人们都是要猜测主考官,副考官的喜好。
比如什么样的卷子,写了能得高分。
如果主考官是理学大宗师,那么你写鼓吹心学的文章,就是找死。
如果主考官倾向心学的,那么你的文章就可以适度往这方面靠一靠。
主考官主台阁的,那么翰林文章了解一下,主考官崇复古的,考生就要多揣摩秦汉文章。主考官崇唐宋的,那么文意就要往苏韩两位文宗那靠一靠。
究其目的,就是为了考试时候能高中。
所以林延潮出任主考官的消息一出,顿时考生们是奔走相告。
大熏坊的一座茶楼里。
这向来是南直,浙江,江西几个科举大省举子聚集的地方。
身为一名举子四书五经到这时候早就烂熟于胸了,所以考前苦读书不是那么有用,大家喜欢到茶楼来听消息。
现在茶楼的二楼坐得满满的,好几十名举子坐着,都是参加这一科会试的读书人。
这时几名店小二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楼,然后道:“各位老爷们,林三元昔日的考场文章都买来了,外面都买的脱手了,小人们拼死逛了好几个书坊,这才抢十几份来。”
“幸亏我们早去,现在一份都叫卖到三两银子一本了,简直是宰人啊!”
“现在还有读书人在等着,各个书坊从传出消息起,就开始加印了,但仍是一书难求。”
众人中一人读书人起身道:“三两银子,不贵不贵,你们再去外面一趟,多少本都买来!若是有学功堂讲义也一并买来。”
当下这读书人拿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然后接过文章来分给众人。
上面的举子都知此人向来大方,也不与他客气只是道一句:“多谢季时兄!”
这位季时兄,不是别人,名叫顾允成,顾宪成的亲弟弟。
林延潮贬至归德为官时,顾宪成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
顾宪成回乡后,也没清闲着收了不少门生,如同乡安希范,高攀龙都问业于顾宪成,然后被收录门下。
顾宪成守制满后,回京任吏部验封司主事,也将弟弟,以及两位门生带至京师。他们都要参加这一科的会试。
众人翻着文章,仔细看了。
一人问道:“季时兄,你不读吗?”
顾允成颇有他其兄之风,负手笑着道:“总裁的文章,我早是烂熟于胸了。”
有一名浙江的举子笑着道:“听闻尊兄顾吏部是学功先生的同年,想必平日对学功先生的才学很推崇吧。”
顾允成笑了笑,有几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家先生与学功先生不仅是同年,还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曾说他之学与学功先生不同,但事功之学,是可以别立于朱陆,独成一脉。”
听顾允成如此言道,众读书人都是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一名读书人道:“我平日与程朱,陆王之学外,也涉猎过林学,但窃以为太杂,又不是朝廷取士之道,没有用心钻研,今日倒是可惜了。”
“是啊,听闻考前有大臣上疏要将策问与经义并重,但是我不以为然。眼下学功先生为总裁,肯定是看重策问这一块。可惜我平日没有用心实学,这策问恐怕是不好答了。”
“未必,未必。我观先生的文章向来不故弄玄虚,而是教人实心用力之道,应该不会在策问上太难为我们,但也不会太好答就是。”
这时候顾允成笑着道:“不错,诸位不用慌张。无论是经义,策问都是以文章为主,先写好了文章,就成了一半。安兄,你平日一向最推崇学功先生的文章,你如何观之?”
众人都看向了安希范。
安希范点了点头,不急不忙地道:“季时兄,问别的,我倒是答不出来。但问学功先生的文章却是问对人了。”
“诸位,余观林三元的文章,从《为学》到《漕弊论》,再到《自陈表》,《谏二事疏》,最近所文的《百年树人》,以及观其科场文字,其文辞从繁到简,看似不加修辞,不重骈散,但又极至修辞,兼融骈散。”
“文章到了这一步已是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我等是学也学不来的,学了反而不成,但观先生早期的文章,受苏韩影响极深,所以我等若对文章有所把握,可以往这点上靠一靠。”
听了安希范的话,众人都是不住的点头。
特别是在座文章喜欢模仿唐宋派的读书人面露喜色纷纷道:“小范兄这番话乃是至言。”
顾允成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诸位,林学治学以经世致用为主,诸位文章里切不可如以往那般为了凑八股格式,而尽用套话虚词,主张以踏实可为为主。”
“诸位若对自己文章没有十足信心,切也不可勉强用起所长,否则就算过了房考官这一关,在总裁大人面前也是要罢落的。”
众读书人听了都觉得大有收获。当下拿起林延潮的文章,认真读了起来。
而顾允成这一桌里,有一个读书人之前一直不说话,这时方道:“诸位你们看天子用林三元为总裁,是不是有意拔事功学而取代理学之意?”
这名读书人名叫薛敷教。
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在年少时都受业于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应旗。薛应旗之学,集王学,程朱理学的大成。
薛应旗年少时研习王学,年老后认为回归程朱之学才是儒学正宗。
薛应旗之学里有一句话是,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他的主张就是,天下事非一家私议。
这一点后来被顾宪成吸纳成为东林书院的‘校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听到薛敷教的话,众人陷入沉默。
这几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他们眼底,帝王将相什么的都是浮云,唯有精神的不朽方是长久。
所以想要不朽,在于立功,立德,立言!
若是事功学取代了理学成为显学,那不是意味着另一等不朽。
高攀龙开口道:“林学乃是切实可言之学,林三元在归德三年,归德大治,即可知他的学问其已至知行合一,又兼天子任他为会试总裁,将来如何实在难说。”
顾允成道:“不说其他,这一次会试之后,恐怕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会研习林学了。”
说着几人都陷入深思,他们都师从于薛应旗,顾宪成,自小教程朱之教,他们心底当然认为理学是儒学正宗,同时心底对林学也并不排斥。
这或许也是很多年轻读书人此刻的心态。
他们对新鲜事物从不排斥。
“想那么多,还是先研习林三元文章再说,金榜题名才是我等所愿。”
听顾允成这么说,众人都是释然纷纷笑着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