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心知赵用贤必是把方从哲的事告诉他了,所以他在怀疑为什么自己没有将有士子考官鬻卷的事告诉他。
不过王锡爵没有透露口风,而是向林延潮问道:“策问的卷子都发下去吗?”
林延潮道:“回阁老,就等着考生入场。”
王锡爵点点头道:“这三场的策论,仆看过并不好答啊,是否批卷上放宽一二。”
林延潮道:“下官之前已让考生可自携书籍入场,已是放低了难度。至于批卷上,下官看以往策问实是太走过场,下官之前看过一篇今年乡试的程文。”
“题问班氏《汉书》果何所本?《艺文志》与刘氏《七略》有何异同?《古今人表》何以不列今人可得而言之否?”
“然后考生答曰:“班氏《汉书》实有所本,《艺文》与刘氏《七略》实有异同,《古今人表》不列今人,皆可得而言也。而如此的卷子尤盛行于乡试会试之中。”
王锡爵也任过乡试主考官,知道这都是现在策问题的现状。
比如上题问,汉书以何为本?考生回答确实有所本。
艺文志与七略有什么不同?考生回答确实有所不同。
古今人表的书里不列今人,可不可以仍叫这个名字?考生照搬,答说可以说。
反正三场考试实对虚,考生们谓之勾策题,亦曰对空策。人家疑问你肯定,这样考试都给考生过,可见第三场纯粹走过场。
林延潮陈词后向王锡爵一揖道:“请阁老信之下官。”
王锡爵深深看了林延潮一眼,似等他向自己说什么话,但林延潮闭口不说。
王锡爵等了一会点点头道:“也好,望此场考试能善始善终吧!”
林延潮心底一动知王锡爵话里有话,不过他没有解释什么,看着王锡爵走到主考官位子上坐下。
不久数千考生入场完毕,第三场策问题目发了下去。
众考生一看题目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道,这三道题目也太难了吧。
第一道,论王通拟经之得失。
第二道,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第三道,刑赏忠厚之至论。
看到最后一题,众读书人都才松了一口气,第三道题目可以用经义答之。
但第一道?第二道?
一名考生仰天问道:“王通是谁?云中子?云中鹤?”
另一名考生则是揉着额头心道:“这贾谊我知道!那篇过秦论也读过!五什么三什么是何物,这道题根本就不能答。苦了苦了。”
还有一名考生自言自语道:“看来三道策问,但最后一道可以用经义贴之,前两道题略微讲一点史学,但也可以往经义上靠。”
“就算第二道答不出,第一道总能答吧。不如试一试,幸亏三道策问只要答两道就好了,只是每篇一千字实是难也。”
由于林延潮允许第三场考试可以考生自己携带书籍以及小抄,所以不少携书入场的考生都是拿起书翻了起来。
孙承宗拿到卷子时,看了坐在他身前的考生一眼,这考生居然考试前用马车载了几箱子书,然后用扁担挑了书箱入贡院。
什么叫学富五车,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开考前,此人还笑着问孙承宗,你就拿了笔墨纸砚,什么书都不带,要不要借你几本书壮壮胆?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笑着谢绝了。
可是此人虽是一副老子早有准备的样子,但是这几道策问题目卷子一发下来,也是脑子发懵,抓耳挠腮地翻书找答案。
孙承宗摇了摇头,不说别的,第一道题目就不好找。
王通是隋唐史书都不为他作传的人。因为他自己模仿孔子写了一本续六经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被后世儒学批判这不是儒学‘述而不作’的道理。
所以史书上很少人愿意提王通。
主考官房的外间里。
方从哲低垂着头,待林延潮询问时,对方目光一闪,一颗汗珠从发鬓处滚落。
林延潮观察入微自是看到了方从哲这一变化。
“总裁此乃本房朱卷,七篇之中第二题破题都有四个一。”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早看见了,这外头风言风语,故而令有些读书人心怀侥幸之心而已,虽说有些心术不正,但我等取士还是以衡文为准,只看好坏,若文章无误,不可任意贬落。”
方从哲听了心底一颤,立即道:“是下官多虑了,打搅总裁,实在是无地自容,下官告退。”
“慢着!”
林延潮笑了笑,此人倒是机敏见风头不对,脚底抹油立即要跑。
林延潮道:“方编修,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有何实据在手?不妨说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出你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二人听到。”
但见方从哲定了定神,当下道:“回禀翰长,侍晚生也并无确凿的实据,但侍晚生心底想的只有一事,那就是翰长的清名。翰长三元及第,开创了不亚于朱王二子的经学,天下读书人无不敬仰。”
“天下读书人盼翰长任主考官如旱地盼甘霖,望卷子能为翰长赏识,列入门墙,致致用之学,为天下苍生一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听方从哲这几句话,不由称奇,此子拍马屁的功夫,自己真是甘拜下风啊!
如此诚恳,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方从哲说着说着,似乎连自己也感动了。他道:“但若是有人破坏如此国家取士之典,为了一己私欲也就罢了,但是碍之翰长的名声,令之白璧微瑕,侍晚生无论如何也不愿看见。眼下听闻了风声了,侍晚生虽不敢确认此事,但只要有万一危害翰长清誉的可能,侍晚生也不容再作什么计较,禀之翰长。”
林延潮点头道:“好一番有理有据之言,不说为了本官,你心底有无秉持公心?”
方从哲毫不犹豫地道:“侍晚生更是为了翰长清誉。”
林延潮点点头于房内踱步。方从哲见此立即道:“翰长是否不信任侍晚生?”
林延潮看着方从哲反问道:“你可知其背后是何人授意吗?”
方从哲道:“听闻是宫里的大珰!”
林延潮冷笑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方从哲垂头道:“侍晚生不怕。”
林延潮失笑道:“方编修,好了,你这些子虚乌有之言本官都已是听见了,此事不要再问了,你回房安心阅卷就是。”
方从哲变色道:“下官……”
林延潮道:“来人,将方编修赶出门去!”
方从哲没料到林延潮这么快变脸,顿时大惊失色。
而主考官房内自有值从,听了林延潮号令后,当下数人上前将方从哲轰了出去。
“学士……翰长……”
方从哲被主考官房的人直接赶出了门,一脸落魄地走回同考官房口中喃喃地道:“为何如此待我?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本以为林学士是朝堂少数能持公心之人,难道我看走眼了?”
这一幕被不少考官也是看在眼底。
赵用贤也是同考官他看到了这一幕,当下命人打听了一番,然后得知了真相。
两名同考官在赵用贤房里商议,他们都是朝堂上的清流,闻知此事后都为方从哲不平。
赵用贤此刻正义感爆棚地道:“朝廷取士,自有章程,不说其他就说本房朱卷内,也发现了数篇以四个一字破题的文章,此事绝对有蹊跷在内。”
一名同考官道:“不错,方编修不过是说了应当说的话,林总裁如此实在有包庇其事的嫌疑。”
另一名同考官道:“我看八成又是申吴县在背后示意,林总裁碍于他座师的面子,倒不是一心徇私。”
赵用贤正色道:“此言差矣,别说是座师,是亲爹也不行。朝廷取士之地,怎么能成为他人卖官鬻爵之所,如此下去乌烟瘴气,读书人寒窗十年有何意义?”
“我等只要拼着谁家钱多,多画几个墨圈就是,此事我必不会置之不理,必诉之以公道。”
几人连同赵用贤房里的阅卷官都是击节叫好道:“当朝论争砺锋锐,搏击当路这八个字,舍汝师兄外还有何人?”
“一正朗朗乾坤,还一个清平世界,唯有汝师兄了。”